重遇寄生花

2020-04-01 07:22苑城
户外探险 2020年3期
关键词:李东热带雨林西双版纳

苑城

奇花

这种花仿佛凭空出现。

落叶枯败,积了厚厚一层,一朵鲜红的花正徐徐盛放。只是,你寻不到它的枝叶。

周边枯叶散落,它似乎是这个幽暗角落里唯一的生命。

11月的西双版纳天气有点热,雨林遮天蔽日,更添神秘。花苞未开,花瓣从底部开始从浅粉渐变至鲜红,看似水中莲花长到了陆地上。10片花瓣缓缓张开,每一片都艳丽如血,密布黄色斑点。整朵花舒展成手掌一般大小,露出红色圆盘般的花心,其上点缀着附属物,中間有一圆形缺口。

去年12月,一段时长接近1分钟的视频在网上流传。网友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花。”这种花色彩艳丽,有人联想起《鬼吹灯》里的尸香魔芋,有人觉得是大王花。视频中的花并非盗墓小说里的诡异植物,也不是直径可达1米的大王花,而是名为寄生花。

无枝无叶无根,孤生一花,雌雄异株,花大色艳,形状怪异。寄生花分布于印度、泰国和越南,在我国仅出现于西藏东南部和云南南部。

据《惊艳的寄生花重现西双版纳》一文介绍,寄生花是大花草科寄生花属植物,通常寄生于葡萄科崖爬藤属植物的根上,以吸取寄主的营养为生。虽是植物,但它没有叶片,连植物最基本的光合作用特征都没有。只有需要繁殖的时候,寄生花才开出惊艳硕大的花朵。

在西双版纳,寄生花约在每年10—12月开放,花期两周。花期以外的时间,寄生花难觅其踪,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植物学家,也是可遇不可求。

寄生花上一次被公众知晓,是2015年。在那之前,因为植物学界近30年未再发现寄生花,它险些被认定为在西双版纳已经野外灭绝。

一切的转折点,来自于户外爱好者的一次探险。

重现

“看见那朵花,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假的。”2010年10月31日,李东第一次看到了寄生花。

雨林遮天蔽日,万顷青翠。供图/李东

为了拍摄一档户外生存挑战赛节目,作为向导,李东带着制片人提前来到雨林探线。气温大约25℃,林子密实,抬头看不见蓝天。这是探线的第三天,也是风景最为漂亮的一天,沿途可见大片的董棕和绒毛番龙眼。在没有路的热带雨林里,他们走了15公里以上,溯溪、迷路、被蚂蟥咬,浑身都湿透了。

已是下午4点多,太阳快要落山,几乎看不清路。走过一个长长的下坡,李东来到一处小河源头,停下稍作休息时,他注意到一旁的扁担藤。扁担藤靠树木搭桥,悬挂十几米高的树冠层,这种植物富含水分,被称为“天然水壶”。雨林中溪流随处可见,看似清澈,却常常含有病菌和寄生虫,并不能供人直接饮用。扁担藤形似扁担,截取1米长的藤蔓,能滴出约3毫升的水。如果在雨林中没水喝了,探险者通常砍断扁担藤,获取安全的饮用水,因而碰到扁担藤,李东不免多看了一眼。

恰恰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寄生花的命运有了改变。

寄生花通常寄生在崖爬藤属植物的根上,四周藤蔓密布,环境阴暗,而它偏偏格外鲜艳,让人一眼就能看到。起初,李东以为是马来西亚的大王花。他听人说过,大王花很臭,可面前的这两朵花闻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大王花直径可达1米,这种花却只有碗一般大小。还要继续探线,李东没有过多留意,拍了几张照片,就接着赶路。走出丛林,天已经黑了。

李东是云南人,从小生活在农村,喜欢跋山涉水。2004年开始做户外俱乐部,7年后俱乐部更名为太阳鸟深度旅行)简称太阳鸟)。常年在雨林行走,总会看到一些新奇的物种。自己看到的花究竟是什么呢?好奇之下,他把照片发给了一位朋友。朋友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亚洲象,查询一番后,他告诉李东“这很厉害”,是寄生花,之前都没有照片记录。李东还记得朋友的回答:“在他们的植物史料馆,据说都没有标本,只有一幅画,是科学家在西藏墨脱看到的。”

寄生花神秘莫测,即使放眼全国,也只能找到3个标本,均存放于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植物标本馆。其中两个,是1984年采自西双版纳州勐腊县景飘村。另外一个标本制作于1986年,来自西双版纳州景洪市基诺乡。此后,再无其他记录。

这就意味着,上一次关于寄生花的科学记录,还定格在24年前。

消失

“茂密的丛林无法通行,只有凭借二尺多长的砍刀开路,走不出一里路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好在雨林是天然的蓄水库,有林必有水,蹚着两山之间的溪流前行,既省时间又省气力。溪流或深或浅,齐腰以下难免浸湿,加上雨和汗,浑身上下从未干爽过。晚上回不了营地,就在溪水边找一块稍微平坦开阔的鹅卵石滩,用树枝和芭蕉叶搭帐篷过夜。那些难眠之夜,四周闪烁着各种野兽好奇而饥饿的目光,只有熊熊的篝火可以把它们阻隔在安全距离之外。”在《中国云南百花图》一书中,植物科学画家曾孝濂记录下在西双版纳原始森林考察的经历。

曾孝濂,1939年生,被誉为中国植物画第一人。1958年,他进入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第二年便作为绘图员参与《中国植物志》的编写。这是一份漫长的工作,我国有3万多种植物,要尽数收录,整整耗费了45年,共312位作者、164位绘图人员参与编撰。最终全书80卷126册,共5000多万字,仅目录就有1155页,如辞典般厚重。

盛开的寄生花。摄影/顾伯健

寄生花的生存环境。摄影/顾伯健

20世纪60年代,为完成国家下达的科研任务,曾孝濂和一批植物学家进入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6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每年有3个多月在密林中穿行。曾孝濂用画笔绘制万顷青翠,也记录了众多雨林里的生命。几种罕见的寄生植物令他过目不忘,它们没有叶绿素,完全依赖寄主植物而存活,即使没有阳光也活得很自在。他这样描写寄生花:“没有叶片,孤生一花,坛状,花瓣平展如盘,鲜红色,密布白斑,有难闻的气味。”

如今,在网上搜索寄生花,常常能看到曾孝濂绘制的作品。在枯叶映衬下,不同形态的寄生花散落在画中,从花骨朵到微微绽放的瞬间,直至花朵完全盛开。在曾孝濂看来,花是种子植物渴望繁衍生存而衍化出来的,是其最狂热、最绚丽、也是最奇妙的表现形态。经过他的画笔,寄生花留下了生命中最为灿烂的一刻。

曾孝濂在记录生命繁华的同时,也见证着野生物种的种类和数量在减少。他写道:“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再去西双版纳,已难见到久违的朋友,昔日喧闹的森林,只能听到单调的蝉鸣。”

寄生花仅存3个标本,当年采集标本的地方,早已变成了橡胶林。巨木林立、藤蔓纵横的热带雨林渐渐萎缩,寄生花也随之杳无踪影。

寻觅

“零灭绝”计划,即本土物种全覆盖保护计划,是通过在全国各地理区域开展本土植物清查与保护试点,以拯救濒危植物。2013年,西双版纳州启动“零灭绝”计划,依照受威胁状况,为本土植物定级。由于近30年没有相关科学记录,寄生花险些被定级为野外灭绝。

发现寄生花后,李东曾多次尝试向公众宣传這一神奇物种。探线归来,他在正式比赛中加上了寻找寄生花的环节。要求选手不能采摘,只能拍照。这一次,他们记录了从寄生花盛开到死亡的过程,相关照片被随行记者发布在果壳网上,却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201 2年,李东又一次在穿越雨林时遇见寄生花。然而,这些记录只在小范围内流传。2013年,顾伯健才从摄影师荣听那里得知,寄生花重现西双版纳。来西双版纳攻读植物学硕士后,顾伯健和植物分类学家谭运洪偶然聊起,有人拍到了寄生花。“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竟然没有灭绝。”顾伯健回忆道。

直到两年后,顾伯健才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寄生花。2015年12月,太阳鸟的领队在不同地点发现寄生花。看到他们在朋友圈的照片,顾伯健立即联系,想去实地看一下。恰好几位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同事也联系到李东。第二天,这群植物研究者就跟着太阳鸟出发了。

寄生花的分布点有两处,第一处就在村寨的土路旁。从豁口进去,走一段林中小路,不到几百米就到了。一条溪流就在不远处,过了溪流,森林便没有了。此处人为干扰很重,小路上有很多砍刀砍过的痕迹。一个花骨朵受了伤,看起来像是被砍刀砍伤的。第二处就隐蔽得多,也更难以抵达。

车驶过一段土路,大家从豁口下去,继续徒步。吃过午饭,翻了两个山坡,下到一处潮湿的沟谷,下午4点才到目的地。地上枯落物很多,灌木丛生,如果不是领队提醒,大家根本找不到寄生花的所在。

两处的寄生花,加起来不过十来株。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花开正盛,有的已经凋零、成了黑黑一团。真正看到寄生花,顾伯健按捺不住激动,感叹道:“在西双版纳的所有植物中,这可能是最珍稀、最有意义的。”传说中大花草科植物都很臭,比如大王花就靠尸腐味吸引蝇类来传粉。他特意蹲下来闻了闻,发现寄生花一点味道都没有,另一位同事觉得有淡淡的臭味。大家拍照记录,在地上刨了一下,初步认定寄生花是寄生在葡萄科崖爬藤属植物上。同行的谭运洪还采集了一株标本,这是近30年后在西双版纳再一次采集到的寄生花标本。

回来后,李东问他们,为什么如此兴奋?有人回答,就像喜爱户外的人想要攀登珠峰一样,前辈没有完成的事情,他们见到了、发现了,那种心情和登顶珠峰是一样的。

新生

这一次,寄生花开始为大众知晓。

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官方微博写道:“寄生花(Sapria himalayana),中国唯一的一种大花草科植物,典型的东南亚热带雨林象征之一。植物专家都多年未见,长期以为已经灭绝了,近两年又重新现身版纳。开心。”

消息在微博和朋友圈流传,寄生花重现西双版纳,不仅为中国再次找到明星植物,也为中国具有热带雨林提供了有力证据。在1975年以前,国际植物学界普遍认为中国不存在热带雨林。直到这一年植物学家在西双版纳发现望天树,这种热带雨林龙脑香科树种,充分证明了我国具有热带雨林。寄生花为大花草科,同样也是热带雨林的重要标志之一。

关于寄生花的研究相继展开。2019年9月,科研人员收获了38907颗寄生花种子,这让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成为世界第二个收获寄生花种子的植物园。2019年11月,经过25小时的蹲守,科研人员利用延时拍摄,将2000多张照片合成时长近1分钟的视频,记录了寄生花开花的全过程,这在中国乃至世界都尚属首次。

在发现寄生花的过程中,李东2010年拍摄的照片起初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固然受制于当年有限的信息传播渠道,更重要的是,户外爱好者并不具备足够的植物学专业知识。顾伯健提到iNaturalist网站,当你把植物照片发在平台上,就会有相关领域的权威专家帮你鉴定。国内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也曾做过类似的公民科学家项目,名为自然观察。

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的总干事张伯驹曾说:“户外爱好者就是深入荒野的先锋。”当探险者深入到人迹罕至之处,其实也能为保护自然出一份力。除了寄生花,太阳鸟还记录了白颚蛇菰、某种蝮蛇等物种。李东希望通过他们的发现,给科学家们提供数据,为热带雨林的物种添砖加瓦。

如今,通过鲜活的影像,更多人知道了寄生花,它俨然成了明星植物。顾伯健还能想起初次见到寄生花,大家商量着,回去一定要保守秘密。他在微博中写道:“中国的热带地区有太多未知的秘密。很多奇观还未被认知其实就被破坏。”直到现在,为了保护寄生花,他还未曾向谁透露过具体地点。

也许,未来终有一天,寄生花可以重归繁盛,这些秘境不再需要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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