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方知天命

2020-04-02 04:44曹隽平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速写油画绘画

采访人:曹隽平

受访人:贺安成

曹隽平:非常高兴贺老师能又一次接受我的采访。记得十年前我刚刚担任《艺术中国》杂志主编时,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您。当时适逢建国六十周年大庆,您在中央美院任教的小儿子贺羽,为首都国庆群众游行绘制了胡锦涛主席的巨幅油画像;您本人的水彩画入选中国美术馆“向祖国汇报——新中国美术60年”大型画展;您的大儿子贺奕在《收获》杂志上再次发表长篇小说,可谓三喜临门!我那次采访的标题就叫“收获”。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是整整十年。我知道在這十年间,您父子三人又在各自的领域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令人钦佩。特别是您在绘画艺术上靠着自学起家,在很早就画出了不少优秀的水彩、国画人物,这些年听说您又在主攻写意油画。我想知道,站在今天回顾您的从艺历程,您会有哪些新的感想?

贺安成:曹主编过奖了,谢谢!我与《艺术中国》杂志很有缘分,很感谢杂志社多年来对我的支持与鼓励。您要我回顾自己的学艺历程,这个题目有点大,一时半会很难讲清,我只能简要地总结一下自己走过的路,概括起来,可以说是经历了三个阶段。

我的第一个阶段是要学会画得准,准确是任何一个学画的人不可回避的第一道关口,特别是学人物画。由于我完全是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自学,这对我而言难度是很大的,我深知如果形都画不准,那其他一切都是空谈。我读初中时,启蒙老师李立曾教过我如何画静物和风景,我的第一个人物画老师是陈白一。1955年我第一次去向他请教时,他并未因我出身太差而冷落回避我,反而非常热情而细心地指导我。他教我一定要多画速写,以弥补不能在专业院校里画长期作业的不足,要我即便平时不能动笔,也要多观察,并凭记忆去画看到的东西。

他还拿出他在洞庭湖工地上画的很多速写向我讲解,还为我在纸上亲自示范。

这年秋天因家中生活极其困苦,为了活命我来到株洲601厂工地打工挑土,尽管每天的劳动强度极大,但我只要有点空闲时间再累都会画几笔速写。不出几个月我会画画的名声连公司领导都知道了,一年后破例帮我从一个民工转成国家干部。

1957年夏天,我在北京有幸多次去跨车胡同拜见齐白石。他从一个乡村木匠最终成为一代宗师,是我最崇拜的偶像。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为了看蒋兆和作水墨人物写生示范表演,我硬是费尽心思挤到了他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画出的每一笔。此外,观看著名画家阿老精准的人物速写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我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个记者采访一位有名的钢琴演奏家。记得记者问钢琴家:“假如上帝只给你一个小时,你会如何安排?”钢琴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用55分钟练基本功,用最后5分钟演奏。”这位钢琴家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并影响了我一生的艺术道路。

1958年底我被株洲市委宣传部长王又民看中,把下放在农村的我调至《株洲日报》任美术编辑,从此走上了专业美术工作岗位,作画条件大大改善,但画速写仍然是我的日课,到后来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无法动笔时,我就用眼晴看,用手指头在口袋里比划。这种习惯已经伴随了我一生。年轻时,就连有时听领导作报告,我都会用心观察领导的面部特征、形体比例、透视变化,至于他讲了些什么,我一点都未听进去,但我反而经常得到领导的表扬,说我开会时能专注地聆听他们讲话。现在想来,实在是有愧于领导的教诲。喜欢东张西望也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常态,有一年在商场我还引起过一名便衣警察的注意。

还有一回,我在马路边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孩,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活脱脱就像拉菲尔画的小天使,只是肩膀上少了一对翅膀。由于我前后左右仔细打量这个小孩,以至把他的父母弄得心惊肉跳,误以为我是个人贩子在踩点。

我无法统计出那些年我到底画过多少张素描速写,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描绘一个物体的准确度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可,尤其人物头像,别人常常一眼就能辨认出画的具体对象是谁。1996年我曾在长沙举办过一次人物速写画展,湖南卫视与中央电视台都做了报道,湖南日报社的领导还把我请去,要我为报社70多名编辑记者画速写像,每幅像上不能写名字,贴在宣传栏里,下班时让大家去辨认。我笑着对报社领导说:你们这是在考我。这次画速写像的事,《湖南日报》还专门在头版为我发了一条快讯。

后来竟有很多单位把我请去为每一个职工画一幅速写肖像,株洲市图书馆和市文化局的职工简介栏竟全部采用我画的速写像,我也把这一切当成是一种提高绘画能力的极好机会而乐此不疲。

曹隽平:您讲得很好,那接下来的第二阶段,您又有什么变化呢?

贺安成:其实并不能将每个阶段割裂开来,两者是反复穿插进行。当我学会了画得准确以后,就转向追求怎样才能画得生动、耐看,因为准确并不是目的,而只是通向生动、耐看的必经之路,要在这方面提高一步,就必须研习绘画艺术中的十八般“武艺”,熟悉绘画的各种形式语言,在这点上,命运似乎又对我有些眷顾,给了我一些进一步提高绘画水平的机会。上世纪70年代,我被借调到韶山陈列馆画了几年革命历史画,先后与中央美院的潘世勋、李骏教授,广州美院的恽圻苍教授,著名画家陈逸飞、吴云华及省内很多名家同场作画,我如饥似渴地向这些同行和老师讨教绘画技法,获益颇多。特别是潘世勋、李骏两位老师,对我的帮助特别大。潘老师经常向我讲授一些素描和色彩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有时还具体到如何画好眉弓、眉毛等细节。李老师也告诉我他留苏期间发现的西方油画大师们的精妙之处,特别是他常说起伦勃朗人物形体边线的画法,给我很大启发,常常令我神往。

到了80年代初,我所在的单位举办过一次为期一个月的油画研修班,特地请了著名油画家全山石教授主讲,每天均由我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并安排各种课堂活动。这段时间我同样不时地借机向全老师请教油画技法,他的话经常让我茅塞顿开。

其后,我还去国外观看过不少西方油画大师的真迹,对油画艺术有了更深的感悟。在过去很多年里,我也对各种艺术门类与画种发生了浓厚兴趣,特别是在水彩和国画上下过一番功夫。我画的水彩人物写生入选过全国性的水彩画展;用国画画的伟人肖像还在省博物馆办过画展,这些都为我进入第三阶段打下基础。

新世纪初,年过六十的我又突发梦想,要去北京学艺。2001年元旦一过,我只身来到北京,在与中央美术学院仅一墙之隔的一个小区贷款购置了一套住房,尔后将户口也迁了过去,死心塌地、义无反顾地伴着这所中国的最高美术学府当起了老学生。我借小儿子贺羽在学院当老师之便,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在将近二十年里,只要我在北京,凡是美院里的各种展览活动总有我的身影。我要特别感谢靳尚谊老院长对我的悉心指教,加深了我对油画本体语言的理解和对基础的重要性的认知,让我重新发现了自己很多不足之处。为此我在十年前还自动放弃了湖南省人民政府要支持我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的极好机会,又花了多年时间进一步夯实自己的基础。

直到最近,年已八十的我,总结自学绘画60年的历程,在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和挫折后,自认为总算多少悟到了一些绘画艺术的真谛,开始思考如何确立个人的绘画语言、风格和手法,这样我就进入到从艺的第三阶段,我学画的三个阶段可以压缩成六个字,就是准确——生动——传神。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而我竟因自身和外界的多种原因足足晚了三十年,才领悟到自己的天命是什么。

曹隽平:那能具体谈谈您在第三地阶段中艺术观念上的变化吗?

贺安成:我在看了许多西方油画大师的具象写实的杰作之后,特别是论布朗、委拉士开支和列宾等人的作品,感觉到靠自学起家的我,要想达到和接近这样的水平,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一个西方人跑到中国来学习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八大、吴昌硕、齐白石的花鸟山水画一样,至今没有一个是被国人认可的。歐洲后来出现的印象派直到现代主义的一系列理论和实践,归根结底都是在前人的艺术高度难以逾越之后另辟蹊径的结果。

改革开放以来,绘画艺术不再是具象写实一统天下的局面,一部分画家在学习继承欧洲写实绘画的基础上,立足本土,结合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开始倡导并实践一种具有东方情调的写意油画,至今已形成一种流派,涌现出不少优秀的艺术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

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影响,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对写意性绘画产生过兴趣,也学着做过一些尝试。我曾以城市建设为主题画过一批组画,1988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出时,中国美术馆收藏了我的水彩画《新城组歌之五》。这幅画在中国美术馆的库房里放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建国六十周年大庆,才又一次出现在“‘向祖国汇报——新中国美术六十年”的大展上。这对我学习研究写意绘画,是一个巨大的鼓励和肯定,也成为我在这条路上继续探索下去的动力。

我理解的写意绘画,是可以拿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来做个不太恰当的类比。一个指挥官在向即将冲锋陷阵的战士作战前动员时,他的声调、表情、手势,与他平时在家人面前讲话是截然不同的。写意是要表现一种诗意,要有诗的境界。在这方面中国画家具有得天独厚的传统文化的优势。大自然中的荷花,西方人绝对不会想到出污泥而不染,对于竹子,也不会悟出高风亮节的说法。

写意油画的特征是“写”,但这种“写”如果不与“意”结合,就只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空壳。反之,写意油画如果丢弃油画的本体语言,置西方几百年来的优秀传统于不顾,以为只要画得简练就行,那也不过是一种高级涂鸦而已。多年前兴起的一股油画民族化之风,也都是在表面形式上做文章,以单线平涂的简单技法画出的作品,最终必然以失败告终。

真正的中国式写意油画,只有在熟练掌握西方传统绘画技艺的基础上,再融合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才有可能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别开生面,别具风采。

曹隽平:能否谈谈您是如何画写意油画的?

贺安成:中国特色的写意油画是一条漫长的艺术之路,我也只不过是起步不久而已,在学习与实践的过程中,倒是有些个人的心得体会。我画写意油画,不论风景、人物,都已放弃先勾形、铺大色,再步步深入、丰富细节的通常画法,而是改用毛笔作画,强调作画时用笔的书写性,要求一笔之中有抑扬顿锉与各种厚薄、虚实及前后变化,始终不忘瞬间印象和画面的整体感,并对眼见的形象进行艺术加工。因为眼前的一切形象,都有一定的偶然性、不完整性与不合艺术规律的地方,必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防止自然主义的照抄对象,成为对象的奴隶。

一幅写意画的立意一经确定,画中出现的各种元素必须通力合作,不能用错力量。在写意风景创作中,画中的元素无论增加多少,永远只是一种物理变化,画中的元素越多,只会越增加观者的视觉负担。我认为元素与元素之间应是一种化学反应,只需极少的几种元素组合,就能让画面出现质的变化,产生一种飞跃,让一幅画不仅仅停留在观者视觉层面的愉悦上,而是直抵心灵,能够启迪心智,让观者感受到有如诗意的美感,产生无穷的联想。

我在1988年创作的《新城组歌之五》,就是将古老的风帆与现代的钢筋水泥铸造的大桥组合在一起,通过古今元素的并置去表现一种恢宏的时代巨变。在色彩上如果采用蓝天白云的写实画法,就会成为一幅具象写生画,我将整个画面采用紫红色调,是与想要表达的一种辉煌的意境相贴合的。另外一幅《马达待轰鸣》,秀美的女工背影与宏伟的机械同样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对比和静中有动的暗示。2008年,我画的韶山组画中的《毛鑑公祠》,也是将古老陈旧的祠堂与天空翻滚的乌云结合让人联想到毛主席当年在韶山领导的风起云涌的农民运动的历史场景。《胖嫂》这幅人物肖像速写,为了表现一位体型较胖、性情开朗强悍的中年女性形象,我采用了方形构图、双手叉腰的动作,让一部分形体冲破画的边线,而强光照射下的暖色调、红色衣服的横向条纹,再加上厚重的色层与粗大的笔触,这些元素通力合作,突显了人物的形体特征与性格面貌。以“意”以“神”写“形”的道理,就体现在这些方面。用数学公式来做比喻,就是1+1要大于2。

曹隽平:转到另一个话题,您培养的两个儿子都很成功,请问您有什么育子良方?

贺安成:我不是教育家,也从未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实在谈不上有什么良方。我只是像千千万万个中国家长一样,希望下一代一定要比自己强,要过得比自己好。我两个儿子走上文学艺术的道路,是我经过认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才确定的。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也是孩子事业的推手,但弄不好,也有可能会误孩子一生。

比方说孩子画画,要知道,孩子在小时候喜欢胡乱画些东西,其实是孩子的天性,有些父母因为不懂这一行,就欣喜地认为自己的孩子很有天分,又看到社会上成名的画家很是吃香,就过早盲目地要孩子也去学画画;并逢人就夸奖自己的孩子是天才,让不懂事的孩子真以为自己不得了,以致长大后眼高手低,目中无人。本来孩子的兴趣和能力根本不在这方面,他完全可以在别的方面获得更好的发展,让孩子度过美好的一生。鲁迅说过:“儿子没本事,宁可当个木匠,也不要做空头的文艺家。”小儿子贺羽很小的时候也喜爱画画,他的禀赋到底怎样,我是做过各种测试的。这种测试主要就是通过比较。他读小学时,我经常要他将班上好几个喜欢画画的同学,包括周边的孩子请到家里来,我用各种方法来测试他们。比如:摆一两样静物让他们对着写生,让他们看过一个简单的图形后,要他们默写出来;有时也出一个题目,要他们凭想象画一些有趣的画面……以此测试孩子们的观察、记忆、想象能力的高低,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比较后,我发现自己孩子的能力明显高于其他孩子。

假如贺羽的能力和其他孩子不相上下,甚至还有差距,那打死我也不会要他去学画画的。那个时候社会上很多家长还刻意包装自己的孩子用大人作刀的方式,参加各种比赛,把自己的孩子塑造成所谓“神童”。我从不让贺羽接触这些东西,都是根据我自己对美术基础的理解来训练他、启发他,培养他对比例、造型,以及一些细微特征的敏感。等到他初三,我就让他考央美附中,到一个专业的氛围里面自由成长。

大儿子贺奕小的时候也画过一阵子画,成绩也不错,他观察细致,很有耐心,特别是构思一幅想象画时,往往有些亮点。但我在看了大量作文后,经反复比较觉得他在写作上更有长处,我就毅然鼓励他向文学方面发展,终于考取北大研究生,尔后成为一名文化学者。

几十年过去,两个孩子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所建树,令我十分欣慰,觉得最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当然,干什么行当也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方面,我觉得培养孩子良好的品德才是更重要的。有些父母由于过多地向孩子灌输“丛林法则”,以致孩子长大后成为小人和恶人的后备军,实在令人惋惜。

曹隽平:贺老师,我知道您一生坎坷,您在逆境中的各种奋斗事迹(包括趣闻)我也知道一些,我很想听您谈谈您的人生感悟。

贺安成:这是一个既痛苦又快乐的话题。俗话说,苦难是上帝的礼物,只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太沉重了点,真让我有些承受不起——差点把我压死!

还有一句俗话,上帝为你关上一张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就是从这扇窗口向外看到了像一幅画一样精彩的世界,我真想把看到的场景描绘下来,于是我爱上了绘画。

绘画照亮了我的人生的道路,并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是我通向幸福彼岸的桥梁。由于桥上人满为患,而我又一直属于社会的另类,好几次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企图将我推下桥去,而每次又总有好心人向我伸出救援之手。这样的好心人真是不少,我永远记得他们,感恩他们,当然我也要感谢那些在后面鞭策我的人。

我更要感恩這个伟大的时代、国家的改革开放,让我这个出身极差,一无学历、二无官职、三无门路的靠自学出身的人,实现和正在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对我来说,回报这个时代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我的画笔描绘我所看到的一切美好!

(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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