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见那不勒斯,夕死可矣

2020-04-03 13:29曹然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那不勒斯山姆老城

曹然

老城深处的教堂, “它们正在消亡” 。

临街的贫穷家庭。

“你必须去一次意大利,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你也必须去一次那不勒斯,那是世界上最独特的城市。”

五年前,一个偶然而短暂的机缘,英国摄影师山姆·格雷格第一次来到那不勒斯。所有亲友都劝他不要去。这座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第二大都会,已被视为充满暴力的落魄城市,犯罪率长期稳居欧洲第一。

在那不勒斯小住三天后,山姆对自己说:“人生在世,一定要在此定居。”半年后,他辞去伦敦的工作,只身来到那不勒斯,早晨和晚上教英语谋生,白天则扛着相机走遍老城中心的小巷。

在山姆之前,来到那不勒斯的摄影师都将镜头对准了这座城市的阴暗面。但山姆说,他更想展现的是外界并不了解的那不勒斯:一座多彩的城市,居住着一群率真而充满活力的人,他们始终保持着对自己和他人的热情,即使“从上帝那儿抽到了最糟的牌”。

“人像摄影师的梦幻之地”

那不勒斯湾北岸,无垠的地中海和巍峨的维苏威火山之间,拥挤的街巷两旁,临街的一楼民居随处可见。房间简陋,门窗敞开,桌椅都摆在街上。摩托车飞驰而过的尘土中,一户户奇装异服的人家在强烈的阳光下大声说笑。

“那不勒斯的生活就在街上。一切都是敞开的,没有什么会被隐藏起来,你一下就可以接触到全家人。”山姆说。他在街上闲逛,遇到当地人,打个招呼:“你好,我来自伦敦!”五分钟后就会和这家人一起喝咖啡了。

“我会用当地语言打招呼,但这和语言无关。众所周知,在伦敦,会不会英语,你都很难接近伦敦人。”山姆笑道。但在那不勒斯,与人沟通不需要任何技巧,“这里简直是人像摄影师的梦幻之地”。

那不勒斯人的热情与街头生活有关,“这种生活迫使你不得不进入一种持续社交状态”。而对外来者的欢迎又源于历史:起源于希腊,扬名于罗马,此后被诺曼人、波旁王朝和西班牙人长期统治,直到1861年才成为意大利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再次被罗马征服。

“意大利其实存在比较多的种族歧视问题,但那不勒斯因其复杂而交融的历史,偏偏是一座最多元的城市。”山姆说。他曾前往一户贫困的人家作客,见到白人母亲收养黑人女儿。摄影时,老太太紧盯着山姆的眼睛说:“在那不勒斯,我们不是种族主义者。”

但欧洲却充满了对那不勒斯的刻板印象。山姆拍下符合这种印象的照片:饱经沧桑的中年男性,穿黑西装,系黑领带,表情严肃,眼神深邃,令人望而生畏。“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山姆反问记者。

“是黑手党吗?”

起源于那不勒斯的古老黑社会组织克莫拉(Camorra),活跃于欧洲的影视剧中,也至今活跃在他们的故乡,让摄影师不敢深入老城街道的良夜。

“人们看到太多关于那不勒斯黑帮的报道,这种形象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的意识里。”山姆卖了一个关子,然后揭晓了谜底:“他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丈夫,在学校工作。跟他聊天后,我发现他的性格甚至是有些害羞的。”

但这位教师的打扮确实很有个性,是很典型的那不勒斯人——热爱戏剧,喜欢面对镜头,热衷于展示和表演,对自己特殊的装扮非常自豪。

执着于拍摄贫民窟和边缘群体的山姆始终将镜头对向那不勒斯最脏乱的街头。街上的生活未见得美好:一家人挤在一个不分区的房间里,污染问题总无法避免。“他们贫穷,他们不会买名牌,但他们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要精心打扮自己。” 可能是不知所云的纹身,可能是自己剪裁的大胆、暴露而明亮的长裙,可能是来源不明而混搭的假名牌,可能是遍布全身上下的金属饰品,也可能只是一顶英国式的圆顶帽。

“2020年,从英国到中国,我们的穿衣打扮都是趋同的。很难找到這一潮流之外的人。但那不勒斯显然就是例外。”山姆说,“你不能用美丽去形容这些装扮,但它们总是非常‘强烈。就像那不勒斯,她的动人是多面而特殊的,你很难用语言去描绘。”

老城街头。

街头墙壁上的涂鸦:“那不勒斯不是意大利” 。

奔放热情和“无处不在的宗教符号” 很近,也很远。

晒日光浴的居民,那不勒斯有长时间的光照。

是“犯罪之都”,也是“自由之城”

与一些同时代的青年摄影师不同,山姆专注于传统胶片摄影,并拒绝使用人造光源。那不勒斯为他准备了一切所需:长时间的日照,持久的晴朗阳光。无处不在的教堂构造出魔幻的光影,转角可见的耶稣或圣玛丽像为构图提供着指引。

作为无神论者,山姆在拍摄那不勒斯的人像时乐于让背景中的天主教元素成为照片中喧哗的存在。在他的眼里,这些宗教形象建立在忏悔、罪孽、赎罪的基础上,拥有强烈的情绪。它们因这背后的力量而在视觉上独具冲击力,能让照片更有份量。”

那不勒斯街头,人们与宗教的关系正悄然变化。虽然那不勒斯是全世界天主教徒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但现实是,老城中心的500多座教堂有一半已经关闭,天主教堂正在消亡。

这让山姆觉得很讽刺。“天主教的元素在那不勒斯无处不在,但又‘全不相关。宗教仿佛是飘在城市上空的云:随处可见但脱离于人们的生活。每一个街角都可以看到耶稣像,每一条街上都有教堂,但它们正在远离这座城市。”

另一种神秘的符号则渗透进那不勒斯的生活。一些街道上出现头骨堆砌的装饰,与天主教塑像形成“暗黑与光明的对照”。意大利统一后,那不勒斯经济逐渐萧条,犯罪事件频发。和其他黑帮盛行的城市一样,人们开始迷信各种暗黑传说,“那是城市、生命和死亡的疯狂混合”。

一位85岁的老太太向山姆讲述了自己的故事。40岁那年,做了20年神父的他突然离开了教堂,选择变性,开始艳丽地生活。

“这是你很难在那不勒斯之外找到的故事。”山姆说。动荡造就了那不勒斯的自由,人们并不问别人接不接受自己,也不评判别人。这里是“犯罪之都”,也是“自由之城”。

早在1787年,歌德就发现了那不勒斯的自由放纵气质。那时,人们对天主教的信仰远胜于今,但当时作为一名游人的歌德发觉“那不勒斯是天堂,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陶醉的忘我状态中,包括我自己。我似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几乎认不出来我自己了。”

随后,这位德国作家引用了一句古老的民谚:“朝见那不勒斯,夕死可矣。”(see Naples and then die)

“黑幫老大”转行卖披萨

2020年2月,新冠病毒疫情在意大利北方肆虐,但好在那不勒斯不在重疫区之列。作为意大利南部第一大都会,这里与北部的罗马、米兰交流甚少。绝大多数人会说意大利语,但人们还是习惯用那不勒斯语沟通,也习惯称自己为“那不勒斯人”,而非“意大利人”。

“那不勒斯不是意大利。”山姆不止一次地“纠正”记者,“法律上说,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一部分,但那不勒斯人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意大利。”

白人母亲和她的黑人养女。母亲说“: 在那不勒斯,我们不是种族歧视者。”

那不勒斯人总有个性的装扮“, 不一定美丽,但肯定强烈”。

150年前,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率领一支规模不大的部队开进那不勒斯,宣告亚平宁半岛北方的萨丁尼亚王国征服了南方以那不勒斯为首都的两西西里王国,意大利正式统一。

那一年,那不勒斯市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加里波第的传说至今遍布街巷。但150年后,在统一的意大利,南北裂痕却越来越大。那不勒斯人时常抱怨自己被不公正对待,经济被打压,地方利益被中央政府忽视。而在北部,很多人带有歧视性地称呼那不勒斯人为“非洲人”。

与发达地区的隔绝让这座哈布斯堡王朝的工商业中心、亚平宁半岛第一座通铁路的城市,沦为今天意大利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山姆在伦敦遇到了大规模的那不勒斯移民群体。对他们而言,没有工作机会的家乡如同一座监狱。

五年来,山姆每年都会造访那不勒斯。他明显感知到了变化。那不勒斯的节奏总是和整个世界不同。当欧洲主要城市在2008年后陷入经济衰退时,那不勒斯的现代经济却刚刚苏醒。

“五年前我去一些老城街区,即使是周末,那里也根本没有游客。”山姆回忆道,“而今天,旅游业已经是那不勒斯的支柱产业。”社区依然自由而无序,人们依然在街头生活,但他们似乎找到了一种和现代文明共存的方式。

在经常摄影的街区里,山姆遇到了一名黑帮头目。“他是那个街区的‘老大,还从事毒品生意。”山姆描绘道,“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

“黑帮老大”并没有抢山姆的相机,而是和他聊起了这座城市的游客:“花了很长时间,我们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旅游业。以前我们只会抢游客的钱;但现在我们再也不抢劫了。相反,我们开始给游客卖披萨。”

在山姆看来,那不勒斯依然存在很多社会问题,“看起来也有些可怕”。但他已经准备在那不勒斯定居。“我曾经在那么多不同的国家生活和旅行,但没有任何地方能和那不勒斯相比。它充满魅力,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如何保持热情。当初不听劝阻地来那不勒斯,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街头的中年人。“他的形象代表了人们对那不勒斯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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