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桑与梓

2020-04-07 03:43郭乔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狗狗男孩爸爸

郭乔

已经有九十三天了。梓涵默默念叨。九十三天里,梓涵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上到三楼的时候,梓涵的眼睛才有点适应。楼道刚被打扫过,像一节灌洗干净的盲肠。有风从过道的窗户刮进来,那扇玻璃窗便“哐当哐当”地響;每一声都像敲在梓涵的脑仁子上,生生地疼。

还有一层就到家了,梓涵开始找钥匙。兜里没有,双肩书包从背上卸下来,沉甸甸地搂在怀里,手从一本本书的缝隙里游走。没有摸到,夹层里也没有……钥匙到哪去了,难不成没带?边走边找,不觉间就到了四楼的家门口。梓涵只顾低着头摸钥匙,不曾想一抬脚,踢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梓涵吓了一跳,以为是一只狗趴在楼道里,仔细一看,原来是对门的男孩。男孩也怔怔地望着梓涵,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你怎么趴在这里?吓我一跳。梓涵一边说一边绕过男孩,一跃而上。我妈妈不在家,我忘带钥匙了,所以只能先在楼道写作业了。男孩嗫嚅道。因为是顺嘴问的,所以梓涵并不在乎男孩答什么,继续在书包里不停地搜寻。终于,梓涵泄气了,狠狠地,一脚踢在家门上。这一踢,震得脚尖发麻,也唤醒了梓涵的记忆。对了,想起来了,下午出门,因为生气跑得急,压根儿就忘了放在玄关鞋柜上的钥匙。

姐姐,你也忘带钥匙了吗?男孩问道。梓涵这才想起,楼道里还有一个人,对门那个鼻涕老是擦不干净的小屁孩。梓涵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男孩。男孩吓得缩了缩身子,将一直停留在梓涵身上的目光迅速收回,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放置地点,只好紧张地盯着楼道的地面。看到男孩窘迫的样子,梓涵忍不住笑了。刚才找不到钥匙的急火攻心,因为这一笑,顿时消散了好些。自己也觉得迁怒于这个无辜的小孩,似乎有些过分。

你怎么在这?梓涵问道。边问边打量男孩。说实话,虽然做邻居四五年了,梓涵还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小男孩。只记得,男孩刚住进对门的时候,还是一个走路都不稳、刚刚换掉开裆裤的小不点。没几年工夫,小不点已经背上书包上学校了。男孩倒是长得眉清目秀,只是小脸苍白,显得有些营养不良。衣袖裤管里露出来的胳膊腿细麻秆似的;唯独那双眼睛,大而清澈,像一对亮晶晶的水晶球。此时,这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看到这双眼睛,梓涵心里突然有一道热流滑过。并没意识到,相同的问题,她已问了第二遍。

男孩权衡着,要不要回答梓涵的问题。搞不好,她又要生气。在男孩的印象中,对门的这个姐姐老是板着脸,从来都不会笑;有时候甚至是怒气冲冲,走起路来飞一样快,从来都不和人打招呼。还没等男孩想好,对门的姐姐却突然抄起他的一本练习册,往对面的楼梯上一扔,便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嗨!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梓涵问道。

男孩犹豫了一下,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李梓轩;我妈妈叫我虎子,我今年八岁了。李梓轩吗,怎么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梓,是一个木一个辛的梓吗?梓涵有点不相信似的问道。嗯!男孩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并且补充道,他们班名字里有“梓”的,就有七八个同学。姐姐,你叫什么?看到梓涵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凶了,男孩小声问了一句。我?你是在问我吗?梓涵的脸色瞬间变了,又是一副生气的表情,男孩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我叫梓涵,杨梓涵,记住了吗,小不点?或许正是因为感觉到了男孩害怕自己,梓涵心里有一丝内疚也有一丝得意;跟这个小屁孩聊聊天也没什么损失,而且还可以打发时间。听到梓涵的回答,男孩显得有些兴奋。姐姐,我们班有两个杨梓涵,一个男杨梓涵,一个女杨梓涵。小鬼头,就你话多。梓涵边说边伸手在男孩的头上敲了一记栗子,吓得男孩使劲把头缩回了脖子里。梓涵顺手拉着男孩的衣服,让他不要趴在地上了,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有关自己的名字,梓涵想起来就有些悻悻,更加埋怨她那当小学语文老师的父母,说什么《诗经》里有一句“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还说“桑梓”是家乡的代称,给梓涵取这个名字,一是为了排解自己的思乡之情,一是为了让梓涵记住父母的养育之恩。梓涵的父母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功利,给女儿取名字竟然全部都是给自己做打算!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梓”和“涵”,本以为是两个比较生僻的字;可做为名字的出现,却越来越多,最近几年甚至是铺天盖地烂大街了。越长大,梓涵对自己的名字越排斥。她不想让自己的名字被父母利用,也不想自己的名字遍地都是。设想二三十年之后,“梓涵”会不会和几十年前的翠花呀、秀琴呀一样,又土又俗?

男孩梓轩并没有坐在梓涵身边,但也不双膝并拢跪地了。他捡起地上的书本放进书包里,老老实实坐在另一边的楼梯上。对于这个住了好几年对门、却才知道名字的杨梓涵姐姐,梓轩打心眼里感到害怕;却又有一丝丝想要亲近的感觉,莫名觉得她有点像自己的爸爸;爸爸的脾气就让梓轩琢磨不透。

爸爸高兴的时候,对他和妈妈特别好,嘴上宝贝长宝贝短地叫着,有时候还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纸币给他。每次梓轩攥着这些钱,都会激动得心跳加速,感觉自己发大财了。之后,他总是把这些钱如数交给妈妈。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妈妈,有了这笔钱,妈妈就再也不用出去打工挣钱了,就可以整天陪着他了。妈妈听了梓轩的话,先是一阵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滚滚而出。接着便一把把梓轩搂进怀里,紧紧抱着他,直到他喘不上气为止。上学后,梓轩终于认识了这些纸币的面额,都是些一元两元的小钱。但梓轩依然很开心,他并不真喜欢钱。爸爸给不给他钱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爸爸今天在家,而且还对他和妈妈好。当然,更多的时候,爸爸在家都心情不好,总是没事找事和妈妈吵架,有时候甚至动手打梓轩和妈妈。打得最凶的一次是,妈妈瘸腿走了一个月的路,而梓轩的两颗门牙当场就带血而飞。不过,那次正逢梓轩的换牙期,没有多久,那两颗门牙就又长上了,虽然长得有点歪。随着收钱和挨打次数的增多,梓轩逐渐摸索出了一点规律:爸爸情绪的好坏多数和喝酒有关。也就是酒前和酒后;酒前暴躁如雷大打出手,酒后醒来就像换了另外一个人。问题的关键是,爸爸太爱喝酒了,几乎三天一小次,五天一大次。

梓涵见梓轩不想和自己一起坐,她张了张嘴,想骂一句,终究没骂出口,而是缓缓地将头靠在楼梯的扶手栏杆上。她太累了,想要稍稍休息一下。几个月了,梓涵怎么都睡不好,老是失眠,要么就是做噩梦。昨天晚上,她几乎彻夜未眠。此刻,她感觉自己像是穿着一身湿衣服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又冷又累。

突然,一阵激烈的狗叫声从楼道下进来,显得格外刺耳。男孩梓轩支愣着耳朵听了听,便抱着书包飞奔下楼。梓涵被惊得心里发慌,只好也抱着书包跟了下来。

外面阳光炫目,仲夏四五点钟的太阳,雪浪一样将光芒从高空洒下,院子里一片晶莹透亮。这个点儿,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时乘凉的那几个老头老太太也不见了踪影,大概也是嫌阳光毒辣。

在甬道边那棵巨伞似的槐树下,一只白狗和一只黑狗疯狂地咬在一起,边咬边吠,仿佛积攒了几十年的仇恨。梓轩半蹲在两只狗跟前,着急地给两只狗说和;他一边劝白狗不要冲动,一边又对黑狗说消消气。可那两只狗对梓轩的劝说,不但毫不理会,反而咬得更欢了。梓轩连连甩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向书包里掏摸了起来。与此同时,两只狗狗也停止了吠咬,摇着尾巴围着梓轩转起了圈圈;眼神里的期盼,让站在梓轩身后的梓涵都觉得,要是梓轩不从书包里掏出点吃的东西出来,就是犯错误,应该罚抄课文一百遍。

终于,除了一只装了点面包屑的空塑料袋,梓轩一无所获。两只狗狗失望了,梓涵也有点失望。她顿了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五元钱,递给梓轩说,拿去,给它买几根肠。

梓轩飞奔出小区的院子,只一溜烟的工夫就又回来了。两只狗狗跟在他身后,摇头摆尾,极尽讨好。梓轩显得很兴奋,分了一半的香肠给梓涵,邀请梓涵和他一起喂狗狗,梓涵没有拒绝。

奇怪的是,看着狗狗吃东西,梓涵心里感到很舒服。因为心里舒服了,身体也一点点放松舒展了,之前突突跳着疼的脑壳也好受了许多。梓轩告诉梓涵,这两只狗狗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只要有吃的东西,就喂它们。有时候,他会节省一半的早点钱来给它们买香肠吃。不过,这件事不能让他的妈妈知道,否则,她会吼他的。小区里还有几只流浪狗,都是他的好朋友。

梓涵笑笑说,你的好朋友还真多。说着笑着,心里越来越放松,今天一天的晦气似乎也消散了许多。梓涵发现,她似乎不怎么讨厌这个小男孩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看谁都不顺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但就是由不住自己。梓轩天生长着一副笑模样,说话的时候,尤其笑意盈盈;梓涵发现,她甚至有点喜欢这个小男孩了。

姐姐,你喜欢狗狗吗?梓轩问到。不喜欢,梓涵想了想说。梓轩有点失望,狗狗那么可爱,你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喜欢狗狗,不过,我最喜欢我妈妈。梓轩低着头兀自呢喃。

你胡说,你撒谎!毫无预兆地,梓涵突然之间又变得横眉怒目。你说你喜欢你妈妈,你就是个骗子。喜欢一个人,是因为这个人对你好你才喜欢。而据我所知,你妈妈根本就不爱你;不但不给你饭吃,还和你爸爸一样,动不动就打你。不要问是谁告诉我的,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你在撒谎。你们家每天都有哭喊吵闹的声音,整个楼都被你们家的噪音吵得七零八落了。你知道吗,我最恨骗子。梓涵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脸上的愤怒和狰狞仍然一览无余。梓轩被吓坏了,他感觉梓涵像是被魔鬼附体了一样,突然之间就变得凶恶至极。起先他没有搞清楚梓涵在说谁,等最后一个字从梓涵嘴里迸出来时,梓轩才恍若明白了,原来梓涵是在骂他。

梓轩的小脸一下子变得青紫了,眼泪像雾气一样漫上来,紧接着便是“哇”地一声。这一哭,仿佛是闸门被打开了,水流泥沙滚滚而下,水势逐渐汹涌,眼看就要决堤了。因为太过用力,梓涵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她站在梓轩旁边,喘着粗气,显得疲累至极。而两只狗狗却紧张坏了,它们着急地围着梓轩转圈圈,边转边吠,好像劝梓轩。梓涵的脸色由愤怒转为得意。须臾,又换成了一种略带诡异的狡黠。

就在梓轩刚刚开始哭的时候,梓涵还哈哈大笑了几声,有一种揭穿了真相的快意。然而没过多久,她就觉得无聊至极。随着梓轩哭得越来越厉害,她的快意不但没有绵延下去,心情反而越来越沉重。她本来还想说,小不点,你就是个可怜虫,你和我一样可怜,妈妈不疼爸爸不爱。你甚至比我还可怜,比我可怜多了,至少我不挨打。然而不知怎的,一股悲凉却涌上心头。说到底,她和对门的男孩都是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要互相比较呢。细想想,其实她比他还要可怜,至少他的妈妈没有离开他。

梓轩的哭泣终于从高潮处滑落,渐渐只剩下一个快要断绝的尾音。本來他就是个乐天的孩子,很少哭闹;即就是平时挨了打,也只是默默地走开,找一个角落躲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又变得活蹦乱跳了。今天他之所以这么忘情的哭,一则是因为梓涵的话让他既惊恐又无所适从;二则,他哭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这个姐姐怪兮兮的,就算他哭得再伤心,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好吧,只要他自己知道,妈妈是爱他的就好。梓轩边啜泣边想。

梓涵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妈妈是爱他的,梓轩在心里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妈妈不给他做饭吃,是因为妈妈太忙了。虽然梓轩也想每天一放学回家就吃到热乎乎的饭菜,而不是啃干饼子,或者吃他已经不爱吃的外卖。但是妈妈抽不出时间来做;妈妈除了正常上班外,还做微商赚钱养家。所以每天在家里,妈妈都是一刻不停地在看手机,根本顾不上跟他说一句话。的确妈妈有时也打他,但那并不代表妈妈不爱他。只是妈妈太累太烦了;每次打了他,妈妈总是流着泪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向他道歉向他保证。那个时候,梓轩感觉很幸福,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感觉太好了。挨点打又算什么呢,只要能让妈妈多抱抱他亲亲他,就算是多挨几次,他也愿意。

上学后,梓轩有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也是妈妈的愿望;那就是好好学习,将来考一个好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为此,梓轩十分努力,才上小学二年级,就已经考了好几次双百了。

妈妈是爱我的!梓轩在心里对自己坚定地说了一遍。在这之前,他从未质疑过妈妈对他的爱。但是被梓涵这么一说,他难过得要命,心底深处泛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梓轩终于不再哭泣,用衣袖胡乱抹了几下脸。他打算再也不理梓涵了,这个姐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和她在一起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真是紧张得要命。梓轩不再犹豫,想赶快走开。他猛地一起身,不料把抱着胳膊蹲在地下的梓涵撞倒在地。原来,梓轩蹲在地下抱头痛哭的时候,梓涵也在梓轩的身旁慢慢蹲下来。好几次,她都想把梓轩揽进怀里,但伸出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此刻,梓涵仰坐在地上,半闭着双眼,眼角是闪闪的泪花,脸上凄楚的神色令梓轩大吃一惊。姐姐,你怎么了?梓轩忍不住问道,似乎早已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梓涵只是闭着眼睛使劲摇头,强压着嗓子眼里的哽咽,痛苦的神情令梓轩吃惊又难受。

对不起!梓涵说道。我不该故意说那样的话。梓轩大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快乐的红晕便飞上了面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爱我的妈妈,但是她不爱我,她和爸爸离婚了,她不要我了……梓涵声音哽咽低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不间断地掉下来,落在地上,不一会儿,脚下便洇湿了一片。

回忆掺杂着泪水,潮水一样漫漶。梓涵想起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扎着蝴蝶结,穿着最喜欢的小红皮鞋;左手被爸爸牵着,右手被妈妈牵着,一起高高兴兴地去公园玩或者去郊游。那时,爸爸妈妈同在一所小学教书,每个周末休息的时候,都要带梓涵出去玩。那时候,天那么蓝云那么白,梓涵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小小的心里盛放着像蜜一样甜的安稳快乐。

后来有一天,梓涵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她非常害怕,大声喊叫,可就是不见爸爸妈妈的踪影。她想出门去找,发现门被反锁了。她一下子慌神了,那种恐惧无助的感觉使她即使长大后每每想起都头冒冷汗。她哑着嗓子哭了一整天;夜色渐深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爸爸的表情那样空洞茫然,仿佛灵魂被人拿走了。过了许久,爸爸才缓缓将一直哭泣的梓涵搂进怀里。爸爸的动作那样虚弱无力,就像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爸爸搂着梓涵,开始哭泣;起先是压着声音低低地啜泣,没过一会儿,爸爸就放声大哭了。梓涵从未见过爸爸哭泣,而且哭得那样伤心绝望。她吓得瑟瑟发抖,只好将自己还在体内汹涌的泪水,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妈妈走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妈妈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梓涵怎么都没想到,原本那个拥挤狭小的家,会因为走掉一个人而显得那样空荡蕩。那种空,自一开始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梓涵的心底深处去,以至于她每天都处在一种没着没落的慌张中。她哭着向爸爸要妈妈,爸爸除了抱着她暗自垂泪外,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时候,爸爸也带着她出去找妈妈,走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可哪里又有妈妈的影子,妈妈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黄昏时分,爸爸和梓涵终于一无所获地回家了。梓涵看到长长的巷子里一大一小两个虚弱瘦长的影子跟着她和爸爸的脚踪,那影子显得那样孤单无助。

半年后的一天,谁也没有料到,妈妈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当时梓涵正像往常一样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蹒跚地往家的方向走来。梓涵激动坏了,她飞跑到楼下把妈妈迎了上来,爸爸似乎比梓涵还要高兴,不停地擦拭着涌出眼眶的泪水。然而,妈妈却显得很是无精打采,对梓涵和爸爸的态度非常冷淡。只是在爸爸把她最喜欢吃的菜肴端上桌时,隔着热气腾腾的白汽,梓涵才看到妈妈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妈妈在家里一连躺了十几天,似乎才稍稍恢复了元气。爸爸每天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妈妈又丰腴了,刚回来时的消瘦憔悴逐渐消失了,妈妈又活过来了;只是这一次,妈妈像换了一个人。妈妈得了狂躁症一般,整天披散着头发在家里踱来踱去,歇斯底里地大骂那个大骗子,不但骗光了她的钱,还把她骗进了传销组织……骂完了骗子,又开始骂爸爸,要不是爸爸懦弱无能挣不来钱,她也不会辞掉工作做什么发财梦。是的,她想发财,她做梦都想。她也想像她的同学那样穿名牌住豪宅,而不是过现在这种清汤寡水的苦逼生活。是爸爸毁了她,毁了他们的生活……妈妈的声音像切片刀一样尖利。

一个月后,妈妈又离家出走了。所不同的是,这次,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梓涵和爸爸也不再去找妈妈。妈妈似乎彻底从梓涵和爸爸的生活里消失了。直到几年后,有熟人拿着一张外省的报纸找到爸爸,说是报道了一场火灾。有一个女人因为要报复她的男友,放火把一家夜总会给烧了。因为火势太大,串三连四,几乎把一条街给烧了。据报上说,那女的是夜总会的妈咪,男的是老板。梓涵不知道妈咪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出来了,报上那个眼神惊恐的女人,分明就是她的妈妈。

仿佛过了许久,梓涵才回过神来,睁开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发现自己竟然头靠在男孩梓轩的肩膀上,被梓轩环抱在怀里。显然,梓轩太瘦小了,胳膊也太短,没有办法完全把梓涵搂紧,所以虽然很努力,但也仅仅是扶着梓涵的两只臂膀。梓涵心里的暖流便一波一波涌上来。好久都没有人这样抱着她了;没有人关心她。其实最近两年,她似乎比小时候更渴望有一个人能好好抱抱她,就像现在,就像男孩梓轩这样的。梓轩的怀抱虽然太小,但是她分明感觉到,这个男孩是真心关心她。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因为感动,因为心头涌出的越来越多的暖意。梓涵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于是就又闭上了眼睛。四周安静极了,两只狗狗也趴伏在身边,不时地摇动一下犹如扫帚一样的尾巴……

一辆电摩从甬道上驶来了,带起一股风,呼啸而过。终于,梓涵抬起头来,目光变得清澈,两颊看起来绯红。自己感觉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身上轻快多了。时间已是五点,上班的、上学的马上就要回来了。梓轩因为是低年级,四点二十就放了;梓涵却是因为逃学。今天早晨,梓涵的前排李博宁丢废纸时,不小心扔到了紧靠垃圾桶在最后一排独坐的梓涵身上。梓涵上去就是两个耳光,打得李博宁哇哇大哭。老师当场打电话叫家长去,爸爸听了之后很生气,当着老师的面狠狠地踹了梓涵一脚。梓涵又伤心又愤怒,拔腿扬长而去,留下老师和爸爸面面相觑,好在爸爸不到一秒钟就反应过来了,追出门去,把梓涵扭送回了家。

梓涵和爸爸大吵了一架,饭都没吃就跑了。她在街上遛达,实在没有地方去了,只好又去上学了。上初二后,梓涵几乎节节课都睡觉。刚开始,老师们很愤慨,恨不得把她怎样。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斗争,老师们纷纷败下阵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矫枉过正,谁都不想担责任。梓涵睡到第二节地理课的时候,没想到,却被地理老师那个更年期的老女人赶出了教室。梓涵一生气索性收拾书包,自己给自己提前放学了……

此时,梓涵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她要带梓轩去一个地方;一个有许多鸟儿的地方。梓轩起先不同意,他怕妈妈找不见他着急。但是又经不起美丽鸟儿的诱惑,于是就跟着梓涵离开了小区。

太阳逐渐偏西,地表的温度稍微降下来一些。之前四处挥洒的金色光芒渐变为橘红色,大地像穿上了一件温馨的外衣,街上的行人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以往,走在这条路上,梓涵看周围人的面目,一个比一个狰狞。看着看着,那些模样不一的人就都变成了一样的面目——长着獠牙的青面野兽。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梓涵拉着梓轩的小手,有意识地紧了紧。梓轩的手心温暖干燥,不像自己的,总是潮乎乎冷冰冰的。

过了十字街,梓轩的脚步缓慢下来;又走了一段,竟至于越来越慢。梓涵问怎么回事?梓轩羞红了脸小声回答,他饿了。梓涵一下子乐了,感觉自己也有点饿。这还真有点反常,好长一段时间了,梓涵都感觉不到饿意,即使一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

我们去吃饭吧。梓涵说。可是我没有钱。梓轩的声音越发低了。你没有,我有啊。梓涵从书包里掏出笔袋,打开笔袋的夹层,是一沓钞票。这都是梓涵的早点费,但是她已经有几个月没吃早点了。梓涵请梓轩和自己一人吃了一碗面,外加一碟小菜。吃饱了,他们继续前进。

半小时候后,梓涵和梓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城外的一片水域,是黄河拐弯的最宁静处,水面开阔,一览无余。此刻落日熔金,水面上泛起了点点金波。濱河的是一大片厚绒毯一样的绿草地。梓涵和梓轩一到草地上,便扔下书包飞跑起来,边跑边欢呼。尤其是梓轩,开心得像一条撒欢的小狗。梓涵坐了下来,看着梓轩飞奔,心里生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和惬意。

自从爸爸无死角的死抓,在梓涵上初中后不再奏效,越是用力梓涵的成绩反而越是下降得厉害。终于一落千丈,成为班级的倒数时,爸爸也就彻底心灰意冷放弃梓涵了。随着爸爸的放弃,梓涵也开始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和同学搞好关系上。有一段时间,梓涵格外需要引起别人的关注,她每天花尽心思讨好每一位同学,尽最大努力满足同学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然而她发现,和爸爸对妈妈一样,越是讨好,同学们越是鄙夷她远离她。最终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都不愿和她做朋友,还动不动欺负她。梓涵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渐渐的,她和人群疏远了,开始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但她的内心其实十分渴望与人交往,渴望有一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害怕这种不被理睬的悲哀和孤零零的黑暗。于是,她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她要像《坏蛋是怎样炼成的》上面的谢文东一样,让同学们因为害怕而敬服她,继而靠近她。可不知是方法不对,还是她还没有炼成真正的坏蛋,同学们是越来越怕她,但也离她更加远了……

梓涵陷入了更大的精神泥淖,她觉得活着是那样孤独无望。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有很多次,梓涵都想死,可是又怕疼。她常常喜怒无常,觉得自己身体里潜伏着一个恶魔,但天性又使她想要克制,最后导致的结果是左绌右突。加上不止一次地听到同学们悄声议论她是个精神病,时间久了,梓涵也觉得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梓轩在水边扔了一会儿石子,高兴地跑来了,边跑边问,姐姐,你不是说有许多鸟儿吗,我怎么没看到?别着急,等一等,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梓涵微笑着说,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布袋,拎着布袋走到一处空旷的水泥平台上,手伸进去,从布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往空中一撒,顿时一阵簌簌声从天而降。梓轩定睛一看,水泥平台上落了许多小米和豆子。梓涵一共撒了两把,接着朝着前面的树林学起了鸟叫。梓涵学得像极了,有一刹那,梓轩觉得梓涵就是一只美丽的大鸟。突然,梓轩看到,在一片火烧云的尽头,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飞过来了,接着有更多的鸟儿从树林里飞出来,向自己和梓涵飞来,宛如许多神奇的小精灵扑面而来……

警察和家属找到梓涵和梓轩时,已是子夜时分。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中天,将银子样的光芒洒向大地,尤其把最璀璨的亮光洒向草坪的中央。那里仰面躺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男孩紧靠着女孩,他们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甜。月光下,女孩的容貌那样动人,白净秀气的面庞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女孩四肢修长纤细,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梓涵爸爸看到,多了一幅用红色水彩画的画,一颗大点的心紧挨着一颗小点的。梓涵爸爸不知道,梓涵此时正在做着一个甜甜的梦;他也不知道,今天下午,梓涵跑回家,是打算收拾行李离家出走的。可她,却忘了带钥匙……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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