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呀是新年

2020-04-07 03:43黄璨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爹娘姑娘奶奶

黄璨

瞎仙(盲艺人)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娶到老婆。根本不可能,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要说弹三弦唱贤孝那一套,他的确算得上方圆百里最出名的。可一旦成了盲眼人,就是再大的名气也得打五折。

也因此,当初他远亲舅舅要给他介绍对象,说姑娘除了神经稍稍有些问题,照顾他绰绰有余。他不假思索便满口答应了。

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呢?好歹找上个明眼女人,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而他靠弹三弦唱贤孝把这个女人养活住,两人各取所需就行了。至于模样什么的,反正自己看不见,没啥区别。唯独他远亲舅舅说的那姑娘脑子上的所谓“稍稍”,因为实在无法判断它的程度,心里难免七上八下。被他爹一路牵着去相亲的时候,手心里一层一层的汗。

姑娘家就在邻村,五里路,不算远,走一趟就记住了。其实也是他脚底下特别留意了些,要是相亲成了,以后这条路就得时常走。

坐在姑娘家的堂屋里,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最主要是想专心听听那姑娘说话。他希望那姑娘说话的声音会好听些。但凡声音好听的人,心都是比较善的,只要她愿意,是能一辈子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满屋子四五个人,大声压小声,挤挤挨挨的。柔和的老女人的声音是姑娘她妈的,意外地带着些讨好的意味。低沉的老男人的声音,是姑娘她爹的。再就是他远亲舅舅和他爹的,不过比平常略略热情了些。只不知何故没听到年轻姑娘的声音,而凭他直觉,那姑娘显然就在屋子里。

也许是那姑娘不爱说话,太害羞了吧!——他在心里替自己鼓了鼓劲。

返程快进家门了,他爹才淡淡的语气说:行呢,长得也行,个子也高,圆白白的,胖着呢;找上吧,反正你也看不着,将来有了娃我们给你抓养。

爹都想到以后有娃的事上了,可见那姑娘应该不错。他长舒了一口气,即刻跟了娘去附近镇子置办订婚用的东西。说好的十六样子东西,布料、肉、点心、80元现金,等等。他还自作主张给那姑娘多买了条纱巾,嘱他妈选了条鲜红色的。

然后订了婚,行了仪式,吃了饭。却仍未听到那姑娘说话的声音。

究竟怎么回事?按说爹娘都看了也都满意了,为何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对?要是能亲耳听听那姑娘说话的声音,对她有个初步的判断,也许心里就踏实了,就可以安心等结婚那一天了。

不行,得再去看看,感觉感觉。之前人多,心思太慌乱了。细想起来,那姑娘几次都不说话,肯定有什么原因。

便一个人去了,盲棍都没带。心里有些急,还无端地有些怕,脚磨着地,手摸着空气摸着墙摸着树。很快就到了那姑娘家,只一步便跨上了她家的门槛。姑娘一个人在家,他扶着她家的门槛,大声地问:“呔,你妈妈呢?”

姑娘的声音终于传到了他耳朵里:“我……妈……妈……ququ(出去)了。”

只听得脑子里“轰”的一聲,他整个的人像是跌到了冰窟窿里。姑娘原来连话都说不清,岂止是脑子稍稍的不行,直接就是别人说的那种脑瘫嘛!

“这下完了,”他摊软在门框那儿,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将来成了家,究竟谁照顾谁,这老天爷不是在诚心捉弄我吗?”

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家坐在大炕上,心里乱成了一团,不知如何是好。怪自己性急,没摸清底细就稀里糊涂订了婚。怪他那个爹,明明这姑娘不行偏偏说是行,还说将来生娃的事。怪自己瞎眼,找个媳妇这样难肠,连家里人都恨不能早点甩掉他这个包袱。怪来怪去,心里像烧起一团火,只想找个人狠狠打一架,或者撕碎这屋子,或者干脆一把火点了。连亲爹亲娘都合起伙来哄骗他,索性大家一起完蛋!

之后,就哭了。他想起了过世的奶奶。

奶奶是瞎仙三岁眼盲之后唯一能记得模样的人。

三岁那年他生了场大病,眼睛被蒙上了一层厚雾,只能模糊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彼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手在眼前划来划去想撕开那层雾,却怎么也撕不开。就只能哭,每天不停地哭,好像眼泪因着不需要他爹花钱来买,想来就来了。

倘眼泪真要花钱,他爹肯定让他连一小滴都要憋回去的。那时候挣钱多不容易啊,爹娘拼了命也才勉强够一家子不饿肚子,哪有钱来买眼泪这多余的东西。

甚至,到了大概懂事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在爹娘面前都是多余的。因为除了奶奶怕他哭坏,只能成日里背着他忙来忙去以外,他几乎很少看到;不,那时候只能听了——听到他爹娘在家,他们得出外忙活家里那几张嘴。也从没听到过爹娘在他耳边说一句“我的娃就心疼着”之类的话。其时他已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爹娘的心思几乎全在那几个身体健全的弟妹身上。

为了方便干活,奶奶每天用一个草筐背着他。家里穷,衣服单薄,奶奶的肩膀被草绳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到她后来都已经躺棺材里了,那血印子也还在。

一得闲,奶奶便哄着他玩,嘴里嘀咕着:“我的娃就心疼着,可怜着!”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往下淌。他看不到,但听奶奶这样子说话,心里像有一股暖气包着,眼泪反而少了。

话却多起来。

“奶奶,收音机是什么样子啊?”

“奶奶,自行车是什么样子啊?”

“奶奶,王婶婶家的兰兰长什么样子啊?她的声音好听呢!”

“奶奶,学校是什么样子啊?”

“奶奶,我想上学!”

当然不可能去上学,他在家闹来闹去也不可能。摸到学校后墙根听老师讲课听村里的孩子们背课文,哭死了也不可能。倒是后来他还当真死过,不是为着上不了学而死。当奶奶抹着泪告诉他不能上学的原因后,他便不再吵着上学了。就是不上学去,村里几个小孩子还常欺负他。有一次骗他从一个土坡上用力冲下来,撞在对面一棵树上。几颗牙都碰没了,害得他嘴漏风,直到后来唱贤孝挣了点钱才把牙镶全了。

他那一次的死是为着家里一只鸡。

那是他又长大了些,不用奶奶背也可以熟练地在屋里屋外摸索着走动了。他开始承担起为全家人做饭的任务,家里实在养不起闲人,即便他是个盲眼人。

可是,就他三岁前那点记忆,他连切菜刀具体是个啥样子都不知道啊。做饭前,得事先摸清刀的大小,搞清楚刀的空间位置;得确保切面时刀背朝上刀锋朝下;得压着面的那只手蜷起来用骨节顶着刀面,以防刀把手指头切断。然而仍是被刀锋很多次地划破手,血顺着手指簌簌地往案板上流。对于血的颜色血的样子,他是早已忘记了;对疼痛的感觉却越来越敏锐。甚至,因为忘了血的颜色血的样子,那疼就显得更为疼些,几乎疼到了心里骨头里。

然而不管如何,他终于能顺顺当当把一顿饭做出来了,并在爹娘忙完农活回到家时,很像那么一回事地親自端到了他们手里。他已不完全是家里的拖累了。

关键就是那只鸡,它简直是诚心来害他的。灶房地上有一袋敞着口的粮食,那鸡不知怎么找到这儿,进来,撵出去;又进来,又撵出去。等再进来时,他一脚狠踢过去,只听那鸡“嘎嘎”惨叫几声就再无声息了。

他开始害怕起来。一只鸡每天可以下一个鸡蛋,一个鸡蛋一毛钱、十个鸡蛋一块钱、一百个鸡蛋……等他还没算清楚那只鸡最终能下多少个蛋能卖多少钱时,他娘从地里干完活回来了。看到地上的死鸡,累成一摊泥的他娘二话不说,拿起烧火棒就劈头盖脸打过来,他想躲都躲不了。打完了,他娘咬牙切齿地扔了一句:“你死了我都不可惜,可惜我那只鸡!”

“可惜我那只鸡!”——那一刻,他是直接就想死了算了。顶大一个人,连一只鸡都不如,活着还有啥意思?从小到大,想干什么干不成,想看什么看不见,七灾八难的;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竟连一只鸡都比不上,倒不如死了干净。死了,日子就没那么长那么苦了;死了,也就没人嫌没人欺负没人拿自己当拖累了。

从厨房里出来,他直接上炕上躺着,不吃不喝,一句话不说,横下心要求得一死。爹娘忙,顾不上想太多。他奶奶急了,跪在炕头又是哭又是哄又是求:“我的娃啊,你要是不活了,我也就不活了……”一直到第七天,他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晕过去时,他实在忍不住了,满脑子都是奶奶抱着他哄他时的暖心话,心一软,弱弱地喊出一声:“奶奶……”继而放声哭起来。

那一场哭啊,连村头那条没人管的老狗都听到了,跟着他嚎了很久。

也幸亏没死成,否则瞎仙真的连老婆都没机会娶了。何况,他后来娶的那老婆实在是未曾想到的好。

姑娘是另一个村的。他去唱贤孝,是生产队专派一个村民牵着马驮他去的;他的贤孝已经唱出了大名堂。他唱的都是当地的方言腔、自古以来的老故事,《汗巾记》《门栓记》《闫小娃拉柳笆》《十劝人心》,到后来还将《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等评书也编成了贤孝。加上他弹唱时表情会跟着声音走,一会儿痛哭流涕声调苦呛呛的引人哀,一会儿喜形于色调子哗啦啦的让人乐;惹得那些听曲儿的人跟着又是哭又是笑的,过足了瘾。他又嘴上功夫深,常在表演间隙夹个荤素段子——当地人叫作“溜水蛋”,调动得现场气氛如涨潮的河水,一波高过一波的浪,人心儿都跟着不停地晃。

他还长得神气,虽生在农村,却有一股子白面书生的清秀俊雅。又总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倘不是眼睛有疾,当个电影里的男一号都没问题。这一切,可把那姑娘的心晃得白天黑夜都按捺不住地“噗噗”跳。

那姑娘自小没上过学,除过干家务,还担着家里放马的活。这活儿很适合她的大浪子性格,家里那匹倔脾气的马被她训练得服服帖帖。也因此她放马从来就没放丢过。

这一次,她是想好了要跟着他听贤孝,那姿态那唱声简直把她的魂给勾住了。他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他唱多久她就听多久;仿佛这世上只有他唱的那些曲儿最好听。她是着了魔了。甚至对村里一些人的闲话都懒怠搭理。

他也有点着魔了。当闲事人告诉他有个姑娘、且是个长得不错一切都很健全的姑娘成日里跟着他听曲儿的时候,他心里头那个激动啊!谁说一个瞎子就没有姑娘喜欢,谁说他这辈子就只能找个残疾老婆或者干脆就找不到老婆?这个姑娘啊,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呢,她是真的喜欢他吗?她为啥要喜欢他啊,他不过是一个瞎子!她……

他心里再一次被搅得乱七八糟。当知道原来订婚那姑娘根本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之后,他曾有过退婚的念头。然而一想到订婚时送过去的东西和80元现金拿不回来,脑子里那念头立刻就被卡住了;他爹要知道他这个心思肯定会打断他的腿,那可是一家人半年的积蓄。

可是,现在碰到了这个姑娘。起初,他尚不能感觉出那姑娘的气息,每次唱曲儿围在他旁边的人太多了。等那姑娘跟的次数多了,他又是专心寻她,便人群里一下子就辨别出了她的声音她的位置。唱曲儿时也就脸朝着她,好像每一首曲子都是专为她唱的。倒叫那姑娘在人面前常常感到脸烧心跳,想躲又不舍得躲。

两颗心啊,虽然一颗为着自己的残疾那么自卑,但另一颗的热情很快把那自卑烧得无影无踪。它们彼此你缠我绕地越靠越近,只差那姑娘向她爹娘摊牌了。

然而,姑娘的爹却死活不同意,觉得把自己这么好的姑娘给一个瞎子,简直就是往火坑里送。他把姑娘锁在屋子里,只按顿送进饭去。他把姑娘的娘压在炕上狠狠地打过好几次,骂她比狼还狠心。他还找了姑娘一起的玩伴去做那姑娘的思想工作,就是不让姑娘找这个瞎子。

无奈,那姑娘哭、吵、绝食、跳窗,甚而寻死,十头牛都没能拉回来。

“没办法,这都是命!”她爹只能自个儿叹气。

订婚那一家竟也认这个命。自家姑娘问题大,心虚着呢,退婚便答应得很爽快。订婚的东西,除了那80元钱花了,其他的大都退了回来。

总算是解脱了!那些日子,他那心里哟,漾漾的,不知怎么才好,曲儿也不去唱了,就跟着他娘和妹妹忙活结婚的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买东西时跟着去,摸摸将要给新媳妇做衣服用的布料,脑子里想像一下新媳妇穿上新衣服的样子;心里软绵绵的,整张脸都在替那双盲眼发光。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幸福。仿佛整个人化在了糖水里,整个身体陷进了棉花堆里,整个精气神飘到了高天上。

想一想,如果当初不是狠下心来学这个贤孝,没把贤孝唱得十里八乡都有了名气,他怎么能遇上这么个好姑娘,又怎会有这样的幸福呢?

瞎仙是十五岁那年开始学贤孝的。

那时候他还算不得盲,眼前各种模糊的影子也都在。到十五岁那年,赶上“四清”运动,工作组入驻他们乡,带来了卫生队,说国家免费给他们这些人治疗病疾。

当然要去治的。何况卫生队的女大夫看他既清秀又聪明,喜欢得不得了。同去的其他孩子都是大通屋住,只有他被那女大夫领回宿舍单独住。那女大夫对他说,孩子啊,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会让你重见光明,到时候眼睛治好了,我就是你的干妈了,就得一辈子相亲了。那当口,他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即便女大夫治不好他的眼睛,也恨不能赶紧叫她一声干妈。自打奶奶去世后,再也没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过话了。

上了手术台前,大夫将他爹叫一边,要签医嘱。说根据孩子眼睛的情况,要不就治好了,要不就全瞎了。几率各占一半,看他爹能不能承担这个结果。这本是手术前的常规,一般人都会默认,他爹一听却推手不干了:“我带娃来,就是为了治好他的病,如果要治成个全瞎,还不如不做这个手术。”

大夫只得将他扶下了手术台,他满心期待地问女大夫:“阿姨,我的眼睛治好了没?”女大夫抹了抹泪,说,治好了治好了,等纱布一取线一拆,你就什么都可以看见了。

几天后,纱布取了,线也拆了,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是怎样一种感觉?曾经熟悉的大院子大屋子,那些至少还有点颜色的影子全都连成了黑黑的一片,人像沉入了深渊里。双脚每往前迈一步都心惊胆战,怕碰坏自己更怕碰坏家里的东西,胳膊、腿时常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耳边但凡有一点奇怪的声音,都会吓得头发直立,身体绷得比一块铁还要硬。再若有人拿棒子甚至拿刀子捅过来,就只能等死了……

然而,这次他竟没想到死,也没想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也没想一刀把那个从来就不能有正主意的爹砍了。他是心死了,就像碎了一地的枯树叶子,连一点生的影子都没有了。一个人,当他心死了的时候,活与不活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甚至滋生了一种想要报复世界的快感,——你们不是都嫌我多余吗?我就要活着让你们摆脱不了麻烦。

为将来不至于去讨饭,他爹给他找来了贤孝师父。整整三年时间,他什么都不去想,独独把自己关在地窖里,狠心要把贤孝学到最好。他心里明白,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欺骗他背叛他,只有他手里的三弦琴不会。即便他学贤孝待的那地窖冬天把他的手冻得起了烂疮,夏天让他浑身起湿疹奇痒难耐,他都能承受得了。即便他师父看他学得太快怕抢了自己饭碗,教了他一半就跑了。他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到别处的贤孝场子,躲在人家的门背后偷偷地学,以至于让人家知道后几乎将他打得半死,他也能承受得了。即便他初次在外面免费给别人试唱,被一个淘气孩子把他好不容易攒钱买到的三弦琴的琴弦剪断,他也承受了。

甚至,等他后来能够走街串巷去往邻近的村子唱贤孝挣口粮,有一次黄风天迷了路不得不大冷天靠着荒滩上一个羊圈的围墙睡一夜,第二天整个身体都冻硬了人都快要冻死了,他也能承受。但有一次出外倒是遇了件好事情,他是当天夜半才摸索着到另一个村子的。不敢惊动村里人,稀里糊涂摸进了一间房子,竟然在房子正中的掉架上摸到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

那晚睡得可真香啊,就像小时候奶奶搂着他睡觉时那样的暖和和安稳,以至于后来他每次同那姑娘说起,那姑娘都哭得稀里哗啦,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结婚的喜房很快便收拾好了,是院子东头的一间屋;一扇门、一扇窗户、一个立柜、一盘大炕、一张四方桌带几个小凳子,还有一个火炉。

听妹妹说,新房里贴了很多大红的喜字,红彤彤一片。

瞎仙不知道喜字是个啥样子,妹妹就牵着他的手在窗户上摸、在门扇上摸、在柜子上摸,甚至在暖水瓶上摸。在他的触摸里,喜字就是横横竖竖很多条纸连起来的,感觉上很复杂。然而这复杂的众多条纸,摸起来竟热乎乎暖融融的,让他一直以来冰凉的心突然间像被炉火烧暖了;暖得他仿佛看见那新媳妇长什么样子,他今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他将来还会有好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闹……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他的世界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从此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是的,不是一个人了。新婚之夜,他一遍一遍摸着身边女人的身体,很长时间了还觉得跟做梦一样。他闻着女人身上特有的帶着湿草气的香味,恨不能那一刻就沉醉过去再也别醒来。他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那些在他身体里囤积了二十多年的恐惧被那女人轻轻一抱就挤没了。那曾有过的死的念头如今想起竟那样的可笑和滑稽,活着是多么的好啊!

是的,再也不是一个人了。虽然夜是黑的、他眼睛里也是黑的,但身边有个人并排躺着或者紧抱在一起,那黑也就不是黑了,而是白色的、亮的;像他记忆里三岁前看到的那种青天白日的白,那种好几盏煤油灯同时点燃时的煌煌的亮。

他突然特别想起身唱几句贤孝。

他已经起身将三弦拿到手里了:

正月里呀是新年

打罢了春风过罢了年

一劝劝了你们做官人听

做官人听罢了个也有从心

丰成春夏归各仓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劝劝了你们庄稼人听

庄稼人听罢了也有从心

清水里洗脸脸不净

白水地里上粪要用功

三劝啊劝了你们买卖人听

……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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