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形象探析

2020-04-08 02:44杨诗怡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丽莎幻想身份

杨诗怡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310058)

一、《地下室手记》的内容简介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精神病态的年近四十的退休公务员,现年四十,曾在官署供职,得到一份六千卢布的遗产后和一个厌恶的仆人生活在彼得堡。他形象不佳,内心自卑,空虚又矛盾,生活在社会之中,但事实上又极力使自己站在社会的对立面,活在自我的世界之中。小说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为主人公的内心独白,第二部分为主人公回忆的一段往事。

二、主张天性与质疑理性

小说的第一部分为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也是直接表现主人公矛盾心理和性格的一部分。全书第一句“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是对这个人物的整体精简概括。在这一部分的内心独白中,主人公看似没有条理和规律可循地自说自话,但实际上,他混乱的独白逐渐向我们展示其复杂的内心矛盾。

在前面几节中,主人公从自己出发,直接表达了内心存在的各种矛盾。首先,主人公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他是一个自认为心肠歹毒,但是实际上却并未做过任何可以称之为“歹毒”之事的人,在他看来,自己比周围的所有人都要聪明,但是却又是能够活到五十、六十的“蠢蛋、傻瓜”。自己过度聪明,思想发达,因此自己是病态的。有着强烈的“美与崇高”的意识,却又在这样的意识之下行“卑劣”之事,并且从这样的行为中感受到了乐趣。为了更加具体地表明自己对“特殊乐趣”的理解,主人公举了“牙疼”的例子,在这一例子中,主人公又具体提到了有教养的人是如何从“牙疼”中获得乐趣的方式。接下来,主人公又提到了“无聊”与“惰性”,说明自己无所事事,同时又与周遭环境不一样之处,于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作者选择成为“懒虫”和“酒囊饭袋”,但是也并非是字面之意,主人公的目的是寻找“美与崇高”。

由此可见,主人公不同于周围的人,就在于他表现出的自我意识极其强烈,在他前后矛盾的说法中,充满了混乱的逻辑。孟子曾经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与之相对的则是荀子的“性恶论”,即人的本性既有转化为恶的可能,也有发展为善的机会[1]。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则将这种人性的“恶”以极为突出的形式表现了出来,不论是从行卑劣之事中获得乐趣,还是以“牙疼”为例,将自己的痛苦施加于他人,都形象地表现出了人性的恶,包括后面对“无聊”和“惰性”的叙述,都是对人天性的放大。但是主人公在后面又提到自己对“美与崇高”的追求,又表现出了人性中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在这一部分中,我们看到了主人公极为丰富的思想活动和自我意识,他对自己的剖析直接而深刻,或者说是对自己的人性,他认识到了自己丑恶的一面,认识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有意识的无所事事”,但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美与崇高”的强烈向往,表达了自己的强烈愿望,由此引发了下面对于人类利益等一系列的思考。

接下来,主人公以说明及议论的方式从多方面探讨了人的天性与理性等问题。首先,人类的利益是很难被定义的,并且那些“使人在达到某种共同利益的同时变得善良和高尚”的理论是不可靠的,而用所谓的“理智和科学”来指引人们的行为最终也会将人类的天性释放,从而将这些“理智”抛弃。在理智的引导下产生的限于自然规律的“愿望”只会使其失去原有的意义,理性带给人理性思维的能力,但是并非生命的全部意义,更不能凌驾于人的天性之上,人甚至可以为了证明自己的自我意识、自由意志而做出许多荒唐的违背理性的事。主人公对一切都合乎理性和规律的“水晶宫”不屑一顾,其实是对压抑自由意志,埋没人类天性的反抗,相比之下,人的意识,即便是会产生破坏和混乱,也比水晶宫重要得多。因此,水晶宫是不可能存在的,完全按照理性和规律建造的大厦在现实中不过是空中楼阁。在人的一生中的确存在寻找规律的过程,但是人追求的并非最终的目的,如果纯粹是为了最终的理性,那么这个过程也将毫无意义可言。

三、卑微孤独与虚伪善变

小说的第一部分是主人公心理的写照,第二部分则是其在现实中的映射与还原,其中包括了对主人公对自己日常工作的叙述,一次同学聚会的前后故事,以及与妓女丽莎相识的一段经历。

主人公瞧不起自己的所有同事,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认识到自己的缺点,而别人即便蓬头垢面也察觉不到自己使他人厌恶这一点,但同时他又害怕所有人,因为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外表和脾气也令别人感到不适,他的内心是自卑的,因此他不敢与人对视,害怕别人对自己的负面看法,总是装出一副自认为看上去“聪明”的表情,用墨守成规避免他人异样目光。他讨厌与别人交往,但矛盾的是,主人公同时又是极端的,有时他却又可以从“不愿同任何人说话”到“开怀交友”。因为他是孤独的,他依靠读书来消磨时间,但即便如此,仍旧会出现内心的矛盾与对立无法排解的时候。但是事实上,在当时主人公内心便已经有了一个地下室,极度孤独之中隐藏着自己的羞耻感和自卑感,即便是在与他人相处的过程中,这种感觉也并未消失。

这一点在主人公与西蒙诺夫等另外几位同学聚会的前后故事中表现更为明显。为了替高升的老同学兹韦尔科夫送行,西蒙诺夫等人准备筹钱请兹韦尔科夫吃饭,主人公尽管不喜欢这个自视甚高却又不如自己的兹韦尔科夫,但出于虚荣与自尊,更是出于孤独感的驱使,也强行参与了这次聚会,但聚会并不像主人公想象中那样顺利,他并没有实现自己不是胆小鬼的证明,也没有做到“独占鳌头”,压倒讨厌的兹韦尔科夫,甚至受到了厌恶与嘲笑,这时候主人公内心的自卑感就愈发强烈,他强忍屈辱请求原谅,但最终还是被冷嘲热讽。他接下来以“打耳光”来挽回自尊的方式则更加突出地表现了他的自卑感。主人公没有对自己、对人生形成正确的认识,形成了一种不正常的过度补偿心理。他无法正视自己的缺陷,不能以积极的心态去解决问题,最终只有通过侵害他人、牺牲他们的方式来超越自卑感,包括他去撞一个蔑视他的军官的胳膊,去去故意拖欠仆人的工资,由于他卑微的处境造成的,都是为了受到别人的尊重,他甚至会以侮辱的方式来挽回自己的面子。

主人公与妓女丽莎的相遇相识是他这段回忆中的极为重要的部分。第二部分开头涅克拉索夫的诗便是他们故事的写照。主人公由于没有实现自己“打耳光”的计划,便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与妓女丽莎的交流之中,他用自己充满“热情”的规劝震撼了丽莎,使丽莎认为他是理解自己的人,从主人公的角度出发,他虽然没有通过“打耳光”挽回自己的尊严,但是他对丽莎的一番说教是对“堕落灵魂”的拯救,这种高尚的姿态代替了之前的计划,也是维护了自尊。但是当丽莎相信了他,将自己的心事全盘托出并且真的登门拜访之时,却又遭到了虚情假意的主人公的冷漠对待。主人公一时兴起与一个妓女探讨人生,但后来却又害怕与她的交往会带来流言蜚语,转变了对丽莎的态度,主人公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说教,甚至包含了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的批判,实际上却又做不到自己的所言,虚伪的一面很快就展现出来。

主人公的善变在他讲述的大部分经历中都有所体现,他在观看别人打台球吵架时希望自己也能“被扔出窗外”,但立刻又改变了想法,他想立刻向军官挑战,但又立刻退缩,尽管后来他做了准备真正挑战,但实际上最后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放弃了决斗。包括后来与同学的聚会,受辱后准备“打耳光”以及与丽莎的交往,主人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受到自己情感的驱使,想出一项计划,后来又会因为懦弱、虚荣等原因放弃,这其实是他内心恐惧的表现,他很难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而是只能在幻想中缓解各种负面情绪,在幻想中寻求价值实现。

四、沉溺幻想与渴望认同

主人公生活孤独,自卑懦弱,虚伪且善变,但他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因为他的成长经历和后来的社会环境使他缺失身份认同。身份认同是一个人对自己归属哪个群体的认知,是个人在情感和价值意义上视自己为某个群体成员以及隶属某个群体的认知,身份认同是人们对自我身份的确认[2]。主人公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本身就有强烈的身份焦虑感和缺失感,在学校受到同学们的嘲讽和冷漠更加重了青春期主人公这种身份认同的焦虑感,因此,主人公的成长经历使得他缺乏归属感,无法在情感或者价值意义上将自己归于某个群体,这一点从他对同事们,对周围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他总是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异乎常人,不与任何人交往,即便一时兴起与别人把酒言欢最终也会形同陌路。

实际上,主人公是渴望得到他人的肯定,得到认同的。他在意群体的眼光,他也享受别人对他的关注,因此他又是极度在乎自己的尊严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在他受到欺侮,或者是发生在他自己看来别人“侮辱”他的行为时,相较于直截了当的表达或者挑战,他则会沉浸于幻想,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片刻逃离现实的欢愉,在虚假的“胜利”中得到自我价值的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

主人公认为自己被一位军官毫无预兆地“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是种侮辱,便开始幻想自己与军官争吵之后周围人的表现以及军官的反应,例如周围的人都会对自己进行嘲笑,军官则会对自己大打出手或者直接扔出窗外。这个故事也是以主人公的幻想结束的,他想象尽管自己做了诸多准备,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挽回自己的尊严,但实际上军官对他的一切行为都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知情的,直到最后主人公以撞了军官一下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但这不过也只是他的自我安慰,所谓的“大仇已报”对军官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另一次主人公的幻想仍旧是复仇的主题。在与西蒙诺夫等人聚会之后,主人公受到了侮辱与排挤,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他决定给兹韦尔科夫一记耳光,在赶往他们所在的妓院的,马车上,他幻想了兹韦尔科夫、妓女奥林皮娅等人的反应,甚至连揪耳朵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此外,主人公还幻想了自己与兹韦尔科夫约定的决斗的事情,假如对方不接受决斗自己将会作何反应,又会有怎样的后果。在这样和那样的幻想中,主人公的情绪得到了释放,甚至因为沉浸于幻想之中而哭了。

主人公的内心潜藏着对自己身份的一种担忧,在与社会上的人相处的过程中,他无法定义自己的身份,丰富的内心活动其实是一种身份焦虑,在与老同学的交往中,他无法找到自己归属的群体,幻想着自己通过武力来获得尊严与价值,在后来与丽莎的谈话中,他也只是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善解人意的高尚绅士进行说教,但最终却又碍于两人的身份转变了态度。因此,主人公始终没有获得身份认同,他无法找到在社会中在群体中自己的存在位置,只有与世隔绝,躲进地下室中,内心充满了矛盾,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3]。

幻想对于主人公来说,对自己混乱精神世界的暂时喘息,以及在缺乏自我价值的孤独现实生活的暂时逃避。主人公这样描述在幻想的时刻“有信、有望、有爱”,一个病态、自卑、孤独,常常生活在自己内心地下室的人会感受到生活的希望,可见幻想中的主人公是多么幸福。在幻想中,主人公找到了自己所追求的“美与崇高”,也缓解了自己身份的焦虑,获得了自我的价值。

五、作者心理的自我投射

居住在地下室的主人公病态、焦虑、自卑、孤独,渴望着社会及他人的认同,他的思想与周围的环境是格格不入的,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一个社会正常生活,于是他选择了地下室,早年在自己的内心建起了地下室,退休之后真正蛰居,生活在自己的居所中,这里也成了他与世隔绝,真正的外在的“地下室”。地下室的主人公虽然并非完全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他的身上确实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缩影。在创作这部作品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由于参加信仰空想社会主义的彼德拉谢夫斯基小组被判处死刑,后改为苦刑,经历了十年的流放。在漫长痛苦的流放生涯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原本自己相信的空想社会主义产生了动摇,甚至是批判,此时人的非理性特质和意志自由在他看来显得更为重要,社会主义“水晶宫”构造的理性主义则忽略了人的精神完整性,由此便出现了作品中主人公对人天性的放大,对理性的一系列质疑。

此外,主人公在痛苦中寻求乐趣,这也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历有关。从物质上看,他了解苦役,亲身了解过那种肉体的痛苦,他经受了苦难,在他的笔下主人公的生活其实也存着痛苦,微薄的工资,褴褛的衣衫,冰冷的人情,最后独居也是一种孤独又无奈的痛苦。从精神上看,主人公的思想是独特的,他不愿与谄媚虚言的众人同流,他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丑恶,别人却从未考虑过这些,他没有精神契合的同伴,在社会上也无法找到自己所属的群体,更不要谈有所作为。在流放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观念发生了重大改变,他认为俄国平民没有接受革命的基础,解决俄国问题的方法只有忍耐、顺从和笃信宗教,他对社会主义失去了信心,更加偏向于无所作为,这与当时很多俄国的知识分子的处境是相似的。

六、结语

地下室的主人公是病态的,他具备人性的阴暗之处,但是他的意识是强烈的,他对自己的剖析深刻,从自己的歹毒与心软,到高尚与卑劣,到本性与理性的矛盾,他逐渐向我们展示了自己复杂的心理状态,他早年的经历则是他精神世界的一个反映。主人公是一个可怜之人,虽然具有一些卑劣的特点,但在那样被排除于群体之外的社会环境中,他的阴暗是可以理解的,他渴望获得身份认同却无法实现,只能在幻想中实现自我价值,最终只能与世隔绝生活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地下室之中。这是一种堕落的形象,但其实也是当时俄国部分知识分子的缩影,造成悲剧原因与当时的社会不无关系,正如主人公所说“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

注释:

①付选刚.论荀子的“性恶论”与道德教育[J].榆林学院学报,2014.(5):9-10.

②张淑华 李海莹 刘芳.身份认同研究综述[J].心理研究,2012.5(1):23-25.

③曾思艺.身份焦虑与身份认同——也谈《地下室手记》[J].俄罗斯文艺, 2017.(2):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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