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会主义”的说服力

2020-04-14 04:38黄湘
第一财经 2020年4期
关键词:罗宾逊桑德斯社会主义

黄湘

美国2020年总统大选业已步入中盘。共和党方面是特朗普竞选连任,民主党方面则是由前任副总统拜登和参议员桑德斯角逐总统候选人提名。虽然拜登在总票数上领先,似已锁定提名,但是自称“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在年轻人中的支持率远远超过了拜登。很多人认为,拜登只是代表了民主党的过去,桑德斯才体现了民主党的未来。

在美国,“社会主义”是一个长期被污名化的词汇。然而,2019年,美国YouGov民调表明,在美国的“千禧世代”(80后和90后)中,愿意在选举中投票给社会主义者的人数高达70%;在“Z世代”(00后)中,这一数值也达到了64%;而在“X世代”(1965年至1980年出生的一代)和“婴儿潮世代”(1945年至1964年出生的一代)中,这一数值仅分别为44%和36%。另一方面,50%的“千禧世代”和51%的“Z世代”认为美国的资本主义体系损害了他们的生活,而仅有42%的“X世代”和37%的“婴儿潮世代”反对资本主义。由此可见,美国社会出现了政治观念的代际断裂。虽然年轻人的政治观念常常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变,但是当前美国年轻人对于社会主义的支持足以说明美国的政治生态正在急剧转变。

美国年轻人广泛认同社会主义的现实原因在于美国经济不平等的急剧增长。低工资和高额医疗费用早已令大多数美国工薪阶层的生活捉襟见肘,仅能维持基本的体面,而年轻人又普遍面临学生贷款还贷的沉重压力,难以置业。虽然特朗普一再夸耀美国失业率降至历史最低水平,实情是很多人同时做几份兼职工作却仅能糊口。与此同时,富人阶层却由于特朗普政府的减税政策而大获其利,并在充满泡沫的长期牛市中持续获得资产收益。特朗普在2016年凭借缓解贫富差距的承诺入主白宫,但是他的政策令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社会对资本主义的反对声浪迅速发酵。2011年全球瞩目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然而,“占领华尔街”主要是一种怨愤情绪的宣泄。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社会主义者”桑德斯异军突起的竞选活动,才提供了克服资本主义的希望。虽然那一次桑德斯在民主党初选中输给了希拉里,但是他点燃了燎原之火。

在議题层面,桑德斯所主张的由国家作为“单一付款人”的全民医保制度,在2015年还是一个非常激进而边缘的观念,现在已经成为美国社会的主流政治议题。在组织层面,美国的老牌社会主义政党“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近年来爆炸性发展,有数十名成员被选入各州立法机关,2018年,该党两名成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特莱布(Rashida Tlaib)以民主党人的身份当选国会众议员。

一种政治观念的兴起,前提是它在思想上具有说服力。“社会主义”这个在美国社会长期被污名化的词汇,其说服力何在?政治评论家罗宾逊(Nathan J. Robinson)的《为何你应当成为社会主义者》(Why You Should Be a Socialist)一书,正是关于这一话题的力作。生于1988年的罗宾逊是美国“千禧世代”的左派思想领袖之一,也是此次桑德斯竞选活动的一位重要的宣传者。

罗宾逊指出,社会主义首先是一种本能的平等主义情感,一种对剥削和虐待的强烈义愤,以及一种对财富和权力不平等的坚决反对。社会主义首先是一种伦理。如果一个人看到童工备受欺凌而不感到义愤,那么他就不会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

但这只是起点。社会主义者从伦理出发,开始思考经济是如何运行的。从追求平等的立场出发,社会主义者形成了如下信念:有许多基本物品不应该在市场上出售,价高者得,而是应该平等地供应给所有人,实现基本公平。

出于平等主义的本能情感,社会主义者憎恶所有权集中在一小撮人手里,憎恶社会阶级的存在。这就是为何社会主义者讨论“工人控制生产资料”的原因。社会主义者反对某些人可以仅仅因为拥有生产资料而轻松获利,“躺着赚钱”;而其他人必须通过出卖他们的劳动力来辛苦谋生。而社会阶级的存在恰恰意味着一小撮人掌控生产资料,发号施令,而大多数人不拥有生产资料,只能接受号令,任劳任怨。

有必要区分社会主义伦理和社会主义制度。社会主义伦理是一种追求团结和平等的情感,社会主义制度则要求民主的管理和控制。制度免不了有等级差异,社会主义制度要求将等级差异最小化。有些人觉得社会主义就意味着“政府所有权”,罗宾逊对此表示反对。他指出,社会主义意味着“共同所有权”,因此如果一个政府是不民主的,“政府所有权”也就不可能是共同的。

社会主义者的共同愿望是对资本主义的所有权制度发起激进变革,将其转变为“共同所有权”。那么,什么是资本主义呢?罗宾逊指出,资本主义的辩护者常常把资本主义和市场混为一谈,通过论证市场的有效性来为资本主义辩护。事实上,理解资本主义的正确方式是关注所有权、阶级、权力、控制和民主。社会主义者反对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因不是出于反对市场,而是出于反对财富和权力的分配。之所以使用“资本主义”这个术语,是因为存在一个掌握了金钱和生产资料所有权的资本家阶级,大多数民众只有很少的所有权。与此相反,社会主义意味着工人和公众自身具备所有权。

资本主义的辩护者常常执着于讨论所谓“社会主义的经济计算问题”。这个问题始于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米塞斯(Ludwig Mises)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对于中央计划经济的批评,由于中央计划经济无法建立价格体系,因此必然无法有效分配有用的资源。罗宾逊认为这种批评回避了更为根本的问题。为市场经济辩护,远比为财富和权力的不平等分配辩护来得容易。

事实上,在罗宾逊看来,中央计划经济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并非社会主义的根本特征。固然有不少事情需要通过由上至下的机构来统一运作,但这些机构本身应当是民主和负责任的,权力集中和精英统治是和“共同所有权”相矛盾的。无论是企业还是政府,在不牺牲效率的前提下,应当尽可能广泛地分配权力。

羅宾逊进而宣称:社会主义是个人主义,资本主义是集体主义。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说法,前半句来自19世纪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的文章《社会主义下的人之灵魂》(The Soul of Man under Socialism)。王尔德的观点是,个人主义并非意味着最大化经济权力,而是意味着培养创造力,陶冶情操,让每个个体可以实现自己独特的潜能,这只有在一个平等的社会里才能实现。后半句则是罗宾逊的观点,没有什么比在亚马逊的货仓里或是在机器流水线旁边从事被动而重复的工作更能摧毁个人主义,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人是集体主义的囚徒。

罗宾逊将自己定义为“自由意志社会主义者”(libertarian socialist),在反对资本主义的同时,也对国家权力怀有敌意,主张权力去中心化。他将“自由意志社会主义”的传统上溯到19世纪的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其代表人物是蒲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和巴枯宁(Mikhail Bakunin)。蒲鲁东在1840年出版了《什么是所有权》一书,声称“财产就是盗窃”,主张以联邦契约制取代国家以及其他集中制的共同体,在联邦契约制中,负责执行契约的权力机关永远不能高踞于构成联邦的各个公社或各省权力机关之上,而公社和各省的职权也不能超过个人和公民的权益,从而建立起无政府而有秩序的社会。巴枯宁在1873年出版了《国家主义与无政府》,主张自由应当是建立一切社会组织的唯一原则,社会秩序应当是一切地方的、集体的和个人的自由发展的综合结果。一切政治和经济组织,应当自下而上、从地方到中央按照自由联合的原则来组织建构。

在社会主义运动史上,蒲鲁东和巴枯宁都是马克思的重要论敌。马克思的理想是在作为先锋队的革命政党领导下,最终实现按需分配、取消货币的共产主义社会。但是蒲鲁东认为马克思没有学好辩证法,社会越发展就会越复杂,不可能进入取消商品货币关系的简单社会。蒲鲁东主张通过改革货币制度来弱化资本家的话语权,劳动者集资成立人民银行,对工人发放无息贷款,帮助他们成为小业主。

巴枯宁是马克思的终生对头,两人年龄相近,在世时名气相若,堪称一时瑜亮。马克思全神贯注狭义的夺取国家权力的政治斗争,巴枯宁则念念不忘广义的改造人类组织方式的社会变革。马克思偏好权力集中制,巴枯宁则强调民众的自我解放。马克思主张通过建立新的国家制度来取代资产阶级国家,最后再让国家自然消亡,巴枯宁则要求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弱化乃至取消国家权力。

罗宾逊的“自由意志社会主义”立场,和当今美国“社会主义”旗手桑德斯的理念基本一致。政治评论家蔡特(Jonathan Chait)今年3月在《纽约》(New York)杂志发表文章《桑德斯不是共产主义者》,指出桑德斯在年轻时就反对“俄国道路”。桑德斯曾经谴责一个袭击共和党国会议员的枪手:“真正的变革只能通过非暴力行动,任何暴力行动都有悖于我们所崇尚的美国价值。”他也曾经批评一些左派学生取消敌对势力的校园演讲:“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认为拒绝其他人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是一件好事。”桑德斯希望通过动员民众赢得选举,重建美国的政治秩序,实现“社会革命”,但是他并不认为这场革命是历史的终点,如果当选总统,他也不会阻止政治对手在未来通过动员选票来挑战自己。

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是当今美国社会两大主流政治理念,罗宾逊仔细梳理了社会主义和它们的区别。

经济学家赫希曼(Alber tHirschman)撰写的《反动修辞》(TheRhetoric of Reaction)是一部批判保守主义的力作。该书指出,保守主义者认为,任何谋求社会进步的尝试都将或是由于某种原因造成与原初目标背道而驰的反面效果,或是由于某种原因导致徒劳无功,或是让一些旧有的美好制度和正面价值趋于没落,最终得不偿失。在美国,保守主义和市场原教旨主义合流,成为一套为资本主义辩护的精巧话术。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负责,富人拥有财富,是先前对自己负责的结果;工人辛苦谋生,是正在对自己负责的表现。主张社会变革,就是把责任推给社会,结果必然是洪水猛兽。

赫希曼认为保守主义的“反动修辞”体现了思维方式的谬误。罗宾逊则认为保守主义骨子里缺乏同情,鄙视弱者,其潜台词是“你的人生很烂,这是你自己的错,不要怪别人。人性是固定的,改变是徒劳的。”社会主义与保守主义的根本区别,就在于社会主义者具有本能的平等主义情感。

自由主义在美国政治光谱中属于中间偏左,在很多具体政策上与社会主义存在交叉地带。罗宾逊指出,两者的区别在于自由主义者普遍认同既有的阶级秩序和权力结构。很多自由主义者认为,只要心地良善的CEO足够多,就可以解决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他们拒绝直面如下事实:正是资本主义的权力结构塑造了CEO们的行为模式。自由主义者不会谋求财富和权力的再分配,也就不可能启动真正的社会变革。

罗宾逊对于“自由意志社会主义”的论述,也许在思辨层面并不深刻,但是在当今美国社会的语境中,颇具直指人心的说服力。如果说桑德斯终结了“社会主义”在美国遭受污名化的历史,罗宾逊对于蒲鲁东和巴枯宁精神传统的表彰与发扬,则是为符合美国国情的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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