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石门颂》“有司议驳”辨析

2020-04-15 01:24梁允华郑州大学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司空

■梁允华/郑州大学

一、前言

《石门颂》是东汉桓帝建和二年,时任汉中太守王升为颂扬同郡名宦杨孟文奏请复开褒斜道功绩所刻。颂中记载了东汉褒斜道的开凿、中遭羌乱而断绝、杨孟文数次上疏奏请而重新开通的历史经过,具有较为重要的学术史料价值。不少学者以“《石门颂》四道(褒斜、子午、散关、傥骆)”的历史地理、交通状况为考察中心,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亦有一些学者对《石门颂》的历史价值、所载历史人物及事迹、文化内涵做出针对性的考证与阐释。但笔者以为,针对《石门颂》所载东汉顺帝时期重开褒斜道这一重大事件之历史背景和相关史实细节,诸家前贤之研究有所缺略,仍有进一步探寻发微之必要。

颂文载杨孟文“深执忠伉,数上奏请。有司议驳,君遂执争。”表明杨孟文奏请重开褒斜道的提议遭到了朝廷中相关决策机构的质疑。而其提议受到了哪些“有司”质疑?质疑的原因是什么?杨孟文执争的立足点和反驳有司质疑的论据又是什么?是何种原因最终促使“百辽咸从,帝用是听”而重开褒斜道?却因为颂文记述简略而无法从文中得知。本文拟结合汉代相关史料就以上几个疑问展开探讨和辨析,使杨孟文奏请重开褒斜道的过程更为清晰化,加深对《石门颂》颂文的深入理解。为下文论述方便,兹先照录相关颂文如下:

至于永平,其有四年。诏书开余,凿通石门。中遭元二,西夷虐残。桥梁断绝,子午复循。上则县峻,屈曲流颠……愁苦之难,焉可具言。于是明知故司隶校尉楗为武阳杨君,厥字孟文,深执忠伉,数上奏请。有司议驳,君遂执争。百辽咸从,帝用是听。废子由斯,得其度经……

二、“有司”:司空、太尉二府

据《后汉书·顺帝纪》:“(延光四年十一月)乙亥,诏益州刺史罢子午道,通褒斜路。”可以判定颂文中“有司议驳”的时间应在延光四年(125)十一月乙亥之前。其时顺帝刚刚由济阴王被拥立为帝,年仅十一岁,参政决策之经验尚无。而要修通褒斜道必然牵扯到调发卒徒、转运钱粮、官道邮驿设置及机构人员配置、工程专业人员调配等具体事宜。又褒斜道断绝因羌乱之故,军事上的考虑也很必要。所以,重开褒斜道被作为国家的一项重大工程“下有司议”也符合汉代廷议之常例,而“有司”中的主要部门应是“太尉”和“司空”二府。《续汉书·百官志》:

太尉,公一人。本注曰:掌四方兵事功课……掾史属二十四人……西曹主府史署用。东曹主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户曹主民户、祠祀、农桑。奏曹主奏议事。辞曹主辞讼事。法曹主邮驿科程事。尉曹主卒徒转运事……兵曹主货币、盐铁事。仓曹主仓谷事。

司空,公一人,本注曰:掌水土事。凡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之事,则议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

可以推断,重开褒斜道之事,其直接负责部门应为司空府,而东汉太尉府权重,对邮驿科程配置、卒徒转运、调发钱谷、军事调度有决定权,在集议过程中听取太尉府对口主管部门的意见也不可或缺。结合汉代中央议事决策之“下有司议”体例,会议应由司空(刘授)主持,召集司空、太尉二府相关僚属参加集议讨论,议毕由司空将集议决议上呈顺帝。也正与颂文“有司议驳,君遂执争。百辽咸从,帝用是听”相契合。

三、“有司议驳”的原因

“有司议驳”表明杨孟文重开褒斜道的意见在有司集议过程中为驳议。蔡邕《独断》:“其有疑事,公卿百官会议,若台阁有所正处,而独执异议,曰驳议。”显然杨孟文的主张一开始并不为“有司”所赞同,颂文“君遂执争”也从侧面反映了其意见受到了集议官员广泛的质疑。至于质疑的原因,颂文无录,史籍亦阙载。但重开褒斜道在中央决策过程中受到反对,应与决策层权衡落实该事项所要面临的实际困难有相当大的关系。考察东汉安帝、顺帝初年的时代背景,可以发现重修褒斜道确实要面对不少棘手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应是有司质疑的主要原因。

首先,经济承受能力上的衡量。褒斜道自东汉汉安帝永初元年(107)“西夷虐残”而断绝,至汉顺帝延光四年(125)已历十八载,荒废多年,“桥梁断绝”,重修该道施工难度应不亚于明帝永平年间褒斜道的开通。汉明帝永平(58—75)年间《开通褒斜道摩崖》石刻载:“永平六年,汉中郡以诏书受广汉、蜀郡、巴郡徒二千六百九十人,开通褒斜道……凡用功七十六万六千八百余人,瓦三十六万九千八百四,用钱百四十九万九千四百……九年四月成就。”可见修通褒斜道工程艰巨,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巨大,耗时三年之久。重修褒斜道也必然要有充足的人力支援、钱谷储备为支撑。而东汉自安帝以来,一直面临着国用不足的困难,又加上水、旱、蝗、雹、地震灾害不断,以致“万民饥流”,再加上羌乱不已,“戎事不息,百姓匮乏,疲于征发”,“比年虽获丰穰,尚乏储积”。为了解决财政上之困难,除了减少中央开支,还“罢鱼龙曼延百戏”、“诏太仆、少府减黄门鼓吹,以补羽林士;厩马非乘舆常所御者,皆减半食;诸所造作,非供宗庙园陵之用,皆且止”,又“奏令吏人入钱谷,得为关内侯、虎贲羽林郎、五大夫、官府吏、缇骑、营士各又差”,依赖卖官鬻爵来补贴国用,可见财政上的捉肘见襟。至延光二年仍是“灾害发起,弥弥滋甚,百姓虚耗,不能自赡。重以螟蝗,羌虏钞略,三边震扰,战斗之役至今未息,兵甲军粮不能复给。大司农帑藏匮乏”。重修褒斜道耗费的巨大开支对当时财政收入紧缺应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在讨论是否重修褒斜道的问题上,国库匮乏,财用不足的现状应是与会官员考虑的首要难题。

其次,对人力调发难度的考虑。汉明帝永平六年开通褒斜道“以诏书受广汉、蜀郡、巴郡徒二千六百九十人”,“凡用功七十六万六千八百余人”,延光四年(125)重开褒斜道之徒卒调发数量、地域应与此出入不大。考《后汉书·郡国志五》载顺帝永和五年(140)广汉郡“户十三万九千八百六十五,口五十万九千四百三十八”,蜀郡“户三十万四百五十二,口百三十五万四百七十六”,巴郡“户三十一万六百九十一,口百八万六千四十九”,汉中郡“户五万七千三百四十四,口二十六万七千四百二”。开通褒斜道所需人力调发最为便宜的广汉郡、蜀郡、巴郡、汉中郡人口都相对偏少,可以征发的青壮年男丁应更少,这无形增加了人力调发的难度。

再次,军事上对羌乱的担忧。安帝在位时期,羌人叛乱一直没有停息,尤其永初二年(108)十一月“先零羌滇零称天子于北地,遂寇三辅,东犯赵魏,南入益州,杀汉中太守董炳。”对东汉国家安全威胁甚大,东汉政府多次对羌用兵,但鲜有战绩,对羌人叛乱采取相对保守的政策是一种权宜之举。延光四年杨孟文上疏之时,局势稍平,但是羌乱的威胁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直到顺帝永和五年还有“且冻羌寇三辅,杀令长。”褒斜道因羌乱而废。羌乱期间,重新利用子午道是一种权宜之策,盖因子午道远较褒斜道偏东,羌乱对子午道的影响较小,道路相对安全。如果在没有彻底解除羌人威胁的情况下重开褒斜道,就要冒一定的军事风险。因为褒斜道作为汉中到关中相对近捷的道路,若对羌战事不利时也可以资敌,则势必增加羌人威胁关中地区的风险。子午道通行不便对东汉中央而言应为肢体之忧,若羌人寇略关中则为心腹大患。军事利弊的考虑也极有可能是导致中央决策层反对重开褒斜道的一个重要因素。

最后,施工难度和地质条件的限制。褒斜道山路施工情况复杂,路况艰险,而且又遇上了东汉安帝、顺帝时期的地震频发期,使施工难度进一步加大。据《后汉书·安帝纪》和《后汉书·顺帝纪》记载统计,从安帝永初元年(107年)至延光四年(125)的18年共爆发地震20次,至顺帝建康元年(144年)的37年共爆发地震30次,地震爆发频率很高;爆发的范围很广,每次地震波及郡国最多四十二个,最少两个;有明确记载地震地点有京师洛阳、益州、汉阳、武都、金城、陇西、凉州、张掖、武威、太原、雁门、北地;并记载有由地震导致的地陷、坼裂、泉水涌出、山岸崩等情况。可见此段时间正处于地震活跃期,地震活跃地带为关陇、益州地域,秦岭横贯其中,而且此次地震期地震强度很大。而重修褒斜道施工的主要地段在秦岭山脉之中,安帝时期如此频繁且破坏力巨大的地震,以及由地震导致的山体松动、滑坡的情况,必然会大大增加施工的技术难度。

四、杨孟文执争的立足点及“帝用是听”的政治原因

重开褒斜道面临重重困难而最后却得到朝廷决策层认可并实施的原因,颂文述为“君遂执争”,即杨孟文力排众议,据理力争。杨孟文执争的立足点,是从国家的长远利益来考虑的。因为重开褒斜道对促进益州地区与关中地区的联系和商业往来,加强中央对益州地区的控制大有益处。颂文描述褒斜道开通之后“自南自北,四海攸通。君子安乐,庶士悦雍。商人咸憘,农夫永同”充分印证了这一点。又杨孟文为楗为郡武阳人,“甚有嘉声美称”,楗为郡属于益州地区。做为益州地区的人,杨孟文可能对羌乱对益州的危害、褒斜道断绝之后的弊端有切身的感受,所以他才据理力争,争取重开褒斜道。由于杨孟文的不断努力,他的重开褒斜道的提议,最终获得了与会官员的理解与支持。

从《石门颂》颂文得知杨孟文是“数上奏请”,说明原来的奏请都没有得到朝廷的支持,但最后为什么会“百辽咸从,帝用是听。”这其中除了杨孟文的不断努力外,应还与安帝后期、顺帝初年的政治形势有关。

从颂文得知杨孟文是“数上奏请”,其奏请的具体经历从史籍中我们无法得知,可能杨孟文在顺帝即位之前已经上书奏请而未能通过,也可能其数次奏请都是在顺帝即位之后。但后一种可能性不大。杨孟文“历台郎、相、稍迁尚书、中郎、司隶校尉”,有上疏的权利;查《后汉书·顺帝纪》,顺帝于延光四年十一月丁巳(初四)即皇帝位,乙亥(廿二)下诏益州刺史罢子午道,通褒斜路,中间之间隔只有十八天的时间,杨孟文在顺帝即位后短短十八天的时间内数次上疏应该不可能。那么杨孟文“数上奏请”可能主要在安帝时期。杨孟文为司隶校尉“盖安帝末”,而褒斜道和子午道的北段都在司隶校尉的辖区,重开褒斜道、废子午道之事与司隶校尉的职责有直接关联。当时的情况可能是杨孟文在安帝末期任司隶校尉时就上疏奏请重开褒斜道而未获通过,顺帝即位后再次上书奏请。但在“有司议驳”的情况下,仅仅依靠杨孟文的执争来说服司空府支持自己有很大难度。考虑到顺帝下诏重开褒斜道之后旋即司空刘授就被免,“以少府河南陶敦为司空”,杨孟文的意见被重视极有可能与顺帝被拥立后朝中政治力量格局的微妙变化有关。

安帝、顺帝之际东汉中央朝政混乱,权力斗争激烈。延光三年素有清名的太尉杨震因见怨于外戚大鸿胪耿宝、中常侍樊丰而被构陷,被安帝免职遣归后自杀;同年时为太子的顺帝刘宝被安帝乳母王圣、中常侍樊丰、大长秋江京诬陷,“(廷尉张)皓、太常桓焉、太仆来历廷争之,不能得”,坐废为济阴王;延光四年三月安帝驾崩,阎皇后被尊为太后临朝,“以后兄阎显为车骑将军,定册禁中。”立北乡侯为皇帝。四月,大将军耿宝、中常侍樊丰、乳母王圣皆以罪死。延光四年少帝薨,中黄门孙程等斩江京、刘安、陈达等迎济阴王为帝。顺帝经历了由太子被废、复被拥立为帝的经历,他的即位意味着新一轮的政治清算和权力的再分配。司空刘授之前阿附外戚耿宝、阎显,而废太子为济阴王之事与耿宝有很大干系,为顺帝的政治死敌。刘授于延光四年十一月己卯被免,之后永建元年一月辛巳,太傅冯石、太尉刘熹、司徒李郃同时被免。《后汉书·顺帝纪》注引《东观纪》曰:“冯、刘以阿党权贵,李郃以人多疾疫免。”可见杨孟文再次奏请重开褒斜道之时,中朝主事之司空刘授、太傅冯石、太尉刘熹虽未免职,但因其之前都党附顺帝的政治敌人,政治上已经失势,被免职应在意料之中。与此相对应的是,安帝废太子为济阴王时廷争的廷尉张皓、太常桓焉、太仆来历、后跟随来历证太子无罪的太中大夫朱伥,在顺帝即位之后分别被委以太傅、司空、车骑将军、司徒之职,位高权重。考“张皓,字叔明,楗为武阳人”,与杨孟文有同乡之谊;又颂文载杨孟文“辅主匡君,循礼有常”,“匡”为“正其不正”之意,应为匡安帝之过,而安帝时朝政腐败,所用非人,匡君之士多受到排挤与打压,杨孟文与张皓、桓焉、来历、朱伥一系在政治上应属于同一政治派别。此外,杨孟文之子杨文方后官至汉中太守、其孙杨淮官至司隶校尉。在汉代察举制选官的背景下,除了因为杨孟文家“累世忠直”外,还与杨孟文及其家族在顺帝时期得势有关。

综合以上所述,杨孟文奏请褒斜道的提议在“有司议驳”的情况下,后来却得到了肯定,除了杨孟文据理力争外,也应与顺帝即位后权力格局的变化有微妙关系。随着杨孟文政治影响力和个人话语权分量的加重,促使“有司”开始重视他的提议,加上杨孟文坚持不懈的努力,结果“百辽咸同”,最终使重开褒斜道的愿望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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