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5 03:56非珍
金山 2020年3期
关键词:枣儿二婶母亲

非珍

天黑了。

昏暗的老屋。雪白的洋布。杂乱的人影。

母亲穿着古铜色大衣襟褂子,平躺在门板上,嘴里含着铜钱,像初生的婴儿静静睡去。火盆里冥币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气味钻进鼻子,呛了眼。

晚风一阵紧似一阵,卷着落叶敲打门窗,阵阵呜咽声,恍然在梦中。

几个身强力壮的乡亲,抬进三台缝纫机靠衣柜摆开。

咦,怎么是她!一个蓝围巾包头,穿对襟灰棉袄,身材瘦小的女人,跑过来,荡过去,满屋她的身影。按照孝子贤孙、远近亲疏、男女高矮、人数多少,她指挥着女人们裁剪白布,缝制孝帽孝衣。女人们把裁剪好的白洋布往身上一搭,那雪白哀伤的一片从肩膀上荡开,铺在缝纫机上,经过密密麻麻的针脚,滑落到膝盖,弥漫到脚面,白了眼前世界。

“这件开口小,再开大点。”她把自己的头钻到孝服里试着大小。

“你,你,还有你,纸钱要叠出双面元宝。快点,烧夜纸要用。”女人们嘴里胡拉乱扯着家长里短,加快手里的动作,金的银的元宝堆在炕头。

“二小、狗娃,去村西头再买几包蜡烛、香火,要几天几夜,不能断。”

“李婶、三妮子,馍馍馏好了没,烩菜里多加肉,大家都吃好。”

她的脚底抹了油,着了火,顾不上喝口水,只是一味抽烟,嘴角起了淡淡的沫子。

怎么会是她!

三年前,我和母亲回村打枣。

父亲是老大,爷爷去世后分了三间宽敞的正房,常年不回去,院子显得十分衰败,唯独院里的两棵枣树长势旺盛,纵横交错的树枝上结满红红的大枣,像缀满了一串串红玛瑙,颜色鲜亮,口感清脆香甜。初秋,是打枣的好时节。

我兴奋地边打边吃,二婶推门进院。

“谁让你们打枣哩?”二婶身体前倾,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着我和母亲。

“我们家枣儿,管得着吗?”我吃着枣儿,斜著眼回了一句。

“管不着?不是爹偏心,你们能吃上枣儿?吃个鬼啊!”

“太不讲道理了,真是个泼妇!”我小声说着。

“说谁哩?今天一个枣儿也别想拿走。”

我从树枝上撸下几个枣儿,对着二婶放进嘴里脆生生嚼着,吃得滋滋有味。没想到,二婶冲上来拽住沉甸甸的绿盆,圆圆的泛着光泽的枣儿漾出盆,满院子都是。盆变了形,一头是我,一头是二婶。塑料盆像稻草做的绳子禁不住拉,眼看裂开个缝。

二婶粗黑的眉毛竖成八字,小眼睛睁得比枣还大,嘴角的几个黑痣充了血,一跳一跳地助着威,露出断裂的黄色板牙,似乎要把我嚼碎咽进肚里。母亲躲在屋槍下,懦懦地闪着泪花,低声劝着我。

我猛然松手,二婶重重摔出去,压烂了几个枣。

闯祸了,我怔在原地,慌了手脚。

二婶坐在院中,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蹲在树上看热闹的三两只小鸟,抖着翅膀飞走了,窝在门洞里睡觉的猫喵的一声蹿上墙头。

“死——鬼——啊,咋这么狠——狠心呢,一闭眼啊——一蹬脚——你就走了呀——,留下我——,尽受别人的欺负呀——,我——我可怎么活啊……”

“这娘们,男人活着,就是个能干主儿,地里活儿一个顶俩。”

“男人死了,就眼红别人家东西了。”

“寡妇不容易,也要活人哪!”

“真是穷疯了,这几个枣儿也能看上眼。”

邻居们七嘴八舌议论着。

半年前二叔在省城看病,二婶吃喝拉撒都在我们家,二叔的大部分医药费还是父亲瞒了母亲,从朋友那借的。如今摘几颗自家的枣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还是我的二婶吗?

母亲病重回乡后,指着墙后面的二婶家,摇摇头。多年过去了,积怨却没过去。二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盯了一眼晃在眼前的她,跪在母亲面前大哭,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多年前的憋屈发泄出来。

村人见怪不怪,哪家死人不哭?

一只手伸到我腋下,我回头一看没事二婶,我一抖胳膊,腋下的手没动,而是用力拖着我的胳膊。

“闺女,歇一歇,明儿有你哭的哩。”二婶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抬手擦了我的泪。

我浑身一软,跌在了二婶怀里。眼泪又流了出来。

晚上烧夜纸。下雪了,雪花落在眼角,成了泪。风也起来了,割得人疼。清冷的院子里一盆夜火孤独地燃烧,纸屑凌乱在跳动的火焰中。二婶在我膝下垫了棉垫,肩上披了棉衣,蹲在旁边掉起了眼泪。

母亲出殡那天,路面湿滑,一切都靠乡亲们。我们远离乡村,蜗居城市,乡俗只在老一辈的记忆中。看着乡亲们忙忙碌碌,无数感动收藏在记忆中。二婶一大早待在伙房,和女人们蒸出十几笼白馍,揉了一盆一盆蒸糕,急急火火忙里忙外,从这扇门踱到那扇门……

五七是大节,在我和哥嫂准备返城时,院里走进村支书、村长、村会计,最后走进了二婶。

二婶想用她家三间西房换我家三间正房。

点评:

小说用了“反转法”——开头极写二婶为了母亲的丧事忙前跑后,给人形成热心的好人印象。中间的“打枣”,不过是个小节,人物的真相并未彻底暴露。结尾突然出现的一笔,使人物的贪婪面目大白于天下。虽仅一笔,力拔千钧,是非常有成效的陡转,使全篇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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