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

2020-04-15 09:18思之青
安徽文学 2020年4期

思之青

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准确地去描述她的样子,仿佛她没有具体的轮廓,像一团飘浮于山谷间的白雾,游离不定。当我看向她的眼睛时,好像只有那一双眼睛存在于现实中。当我看向她的嘴唇,那微微张开的狭窄的缝隙里慵懒地吞吐着生命的气息。当它们聚合在一起,便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一个不解的谜。

那是一张椭圆的苍白的脸颊,瘦削而没有力量。她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美丽的因素,但那是另一种完美的象征,至少在我记忆中因为奇异的存在与遗忘,她逐渐成为了被幻觉不断推翻再重建的另一个人。我怀疑她存在的真实性,可也因此,我才能更接近她,更加清晰地去辨别她身上的每一个特征。

屋子里没有点灯,窗户开着,一阵阵狂野的风钻进来,撕扯着屋子里零碎叠加的影子。那是秋夜的高空上肆意蔓延的气流,它的席卷将会带来严冬的寒冷与漫无边际的想象。我想去关上窗子,可实际上我却仍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想去阻止那风的肆虐,可是却又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驱赶心底的荒芜与空白下的恐惧。我只有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聆听在黑暗中翻滚的风浪,我胸口涌动的悲壮才能安静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对我来说,此刻远比阳光普照的白昼更加有吸引力。

我从没有如此过,对一种气象着迷,为某个流动的场景投入所有的注意力。而这些现象竟然都是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形下突然冲破了你的意识,占据了所有的思绪。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我都没有注意过在我房间隔壁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存在。

那天下午我因为流感而发起高热,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外面起着大风,当我沿着楼梯恍恍惚惚走到出租屋二楼的走廊上时,一个女孩正打开门,出来收被风吹落在地上的衣服。她走路时的脚步轻飘飘的,身子摇摇晃晃,她似乎是喝了酒,脸上有一种被酒精蒸发出来的轻快的神情。但她只是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衣服,便倏地不见了。我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空气中飘过来一阵薰衣草的香气。

我回到屋子里,头沉的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我从没有感到过虚弱,我固执地认为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从农村跻身到城市里的男人,感到虚弱是一种矫情,我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放任自己软弱,任何时候,只有凭着跌倒再爬起来的勇气,去抵抗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借口,在我身上肩负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和对塑造自身未来的使命,我必须通过自己的双手,在千万个打工者中为自己争夺一块可以栖身的角落。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拒绝任何有悖于生活常理的事情,觉得它只会无辜损耗我们的理智,别的毫无用途,甚至是幼稚的,可笑的。

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有半杯清水。我端起来,就着里面的清水喝下了医生给我开的一次剂量的药片,然后便躺卧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那天下午的情形,我为何会记得如此准确?绝不是因为看见了她,说实话,我压根就没有看清她的脸,唯一的印象只是那身影消失后的空气中飘浮着的薰衣草气味。从那以后,她存在的地方,那气味便一直跟随。我记得那天下午的情形,或许只是因为我很少生病,被迫停歇下来的松快感让我在那个时间段无所事事,我抽离出被压力捆绑的意识,观望身边永不停息的生活节奏。

我一直睡到傍晚六点多钟才醒来,烧已经退了,但额头与后背都残留着黏湿的汗液。外面有女人在尖着嗓子咒骂孩子,男人粗鲁的笑声混杂其中,巷子里狭窄的水泥路上正嗤嗤地响着三轮车碾压路面的声音,一番热闹而喧哗的简陋充斥在这片位于城市边缘的小镇。我带着初醒后的迷蒙倾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喧嚣,反而感到了一种舒适的寂静。在这种寂静里,我居住的房间周围也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息。我竟然毫无意识地用手指关节去叩击着床头的墙壁,一面墙壁便可以将这块时空分割成两个世界,在那墙壁的另一端是我所未知的陌生领域。我不禁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荒唐,为了驱赶这些无厘头的思绪,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炉灶煮面,的确感到饿了,中午几乎没吃什么。当我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埋头吃面时,那个女孩又不经意地穿过我的目光。走廊混浊的灯光下,她穿着一件红色印花长裙,肩膀瘦削,后背上垂着长长的蓬松起来的黑发。她从我的窗外一闪而过,脚步轻盈,在我眼前的场景飞快滑逝,我只从侧面看到了她眯缝着的眼睛和微翘的嘴唇。

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一个女人了,自从半年前失恋后,我简直毫无欲望再去与女人相处,再热烈的激情也禁不住那些無休止的、琐碎的埋怨指责,和不间断的怀疑与争吵。可我也不想仅仅只是为了生理冲动而去享用一些短暂的愉悦,那样做更无意义,只会使眼前本就苍白无味的生活更加麻木。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她看起来与周边的女孩不同,身上有一种脱离于生活的气息,清冷决绝的目光,你似乎永远不知道那双眼睛在看向何处。她应该很早就住在这里,因为近期并没有任何搬家的动静,如果不是那天我发高热请假回来,我应该还不会发现她,可是人真的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无法解释,她一旦出现了,从此以后,她似乎总会在各个角落出现。

或许是想借助流感这个小小的病毒,我想给自己一次短暂消沉的机会。我从来不敢在那密集而匆忙的奔波中去寻找一丝闲暇的缝隙以供自己来瞻仰过去经历的一切在心灵上堆砌的硕果,我也从未试着用自己真切的感触去抚摸来自于思想深处永不停息流动的那道暗流。我像我眼睛里看到的大多数人一样,循着枯燥乏味的节律追赶着时针的转动。身体上的热度在药物的作用下,暂时退去了,但我预感到还会有下一波高热。

我感到疲乏极了。第二天上午,我虽然照常去上班,但整个人明显不在状态。我在一家电气公司的车间里做接线工作,我需要爬上那足有两米高的梯凳,然后在那庞大的高压柜里按照图纸找出正确的线路,一个线头一个线头地去接好,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八月里的阳光,从早晨开始便饱满而热烈,从那硕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不一会儿,车间里便弥漫着一股滚烫的金属味道。车间的顶棚架上悬挂的吊扇,在快速的旋转中,掀起阵阵眼不可见的漩涡。

我蹲在梯凳的顶端,从工具箱里取出钳子扳手,却只感到头晕目眩。冯画朝我走过来,站在梯凳下面昂着头叫我:“好点了吗?我们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你倒好,回去偷懒去了。”我没有理他,闷着头在旋那个接口,他却顺着梯子爬了上来,站在最上面的一层阶梯上,小声地问我:“白灵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扔掉手里的扳手,歪着头在肩膀上蹭掉脸上的汗:“不知道,但预料之中的事。”冯画诡秘地嬉笑了一声:“你不会还在吃醋吧?”我转过脸瞪了他一眼,他立刻举起双手:“好,好,是我说错话了,不过我敢打赌,要不了多长时间,她还会回头找你的!晚上去喝酒吗?”

我真不想和他再啰嗦,憋了半天才闷声地回了一句:“我在吃药!”冯画嗤嗤地笑着,下了梯子:“别扯了,晚上我去找你。”

白灵要结婚了,这丝毫没有刺激到我,她果真嫁给了那个胖子,这伤害到了我的尊严,我感到非常不爽。下午,经理看我的状态不对劲,让我不要加班了,早点回去,实在不行就去医院输液。但我哪里也没去,没去医院,也没回房间。第一次感觉,如此庞大的城市,找不到我想要停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我居住的那片区域里,有一条五米多宽的河贯穿,河上有一座桥,连接着两头凌乱破旧的街市。我便倚着桥的木栏杆坐在栏杆底部的石墩上,来往行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滑来滑去。

在那杂乱无章的街头喧嚣声里,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丁零丁零地从远处摇了过来。那是一匹白马,每天傍晚无论何种天气都会由一位打扮似流浪的牧人牵来,沿着各条街道巡卖马奶。白马脖子上悬挂着一圈铃铛,随着它走路的节奏发出悦耳的声音。那些流动的人影中,一个身穿青色长裙的女孩,像是从水底浮了上来似的,叫住了那位流浪的牧人。牧人停了下来,从马背上垂下来的一个大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蹲下身子,对准马的乳头挤了一瓶奶,然后又取了一根吸管,插在玻璃瓶里,递给了那女孩。

女孩接过来,用嘴含住吸管,贪婪地喝起来。她偶尔停下来喘口气,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这时,我模糊地看到了她的脸,但很精确地认出她就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女孩。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墩上看着她,她用嘴唇含着吸管拼命地吮吸着刚刚从马的身体里挤出的汁液的样子,幾乎让我感觉到诧异。这个地方有许多人喜欢喝这种马奶,我看到过许多大人带着孩子来购买,但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察到异样。她转过头的时候,有风刚好吹过她的脸,几缕碎发沾到了她的脸上,她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把头发拨开了。她的脸又转了回去,背对着我。我看到她的裙子被风吹过的时候,隐现出的两只小腿细长的轮廓。我感觉到有点呼吸困难,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冯画打来的,他问我在哪儿,我没有回答他便厌烦地挂了电话。其实我并不是厌烦他这个人,只是这一刻我想抛开因他的存在而会不由自主想起的一切琐事。我真的有点受够了眼前的生活,但又说不出原因,正是因为说不出原因,才让我对自己感到恼怒,烦躁等等。这种情绪是突然爆发出来的,就在刚才,也许它们本来就存在,只是被某种东西压着。

但是很奇怪,当这些情绪爆发出来的时候,却让我看清了同样潜藏在我内心里的背对着的东西。我好像看到了在我那崎岖不平的胸口上隐藏着一块秘密的寂静的角落。

冯画仍旧将电话打过来,没有办法,我只有接听。我不想让他误会我因为听了他告诉我的那个消息而这么容易就情绪崩溃,他问我到底在哪儿,有没有问题,我说没有。他说没有问题那就喝酒吧,他二十分钟后到我宿舍,酒菜他自己带来。电话挂掉以后,我才发现那个女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这个时候我身体所有的不适似乎都被凝固了,我只想赶快回到宿舍里。但是当我走到那熟悉的位于二楼上的走廊时,那里静悄悄的,应该说,是那扇门静悄悄的。她不在屋子里。我有些颓丧地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冯画便提着一大兜的东西过来了。

白灵会后悔的,终有一天,她会意识到她为此刻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我咽了一口酒,将头耷拉到椅子的靠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冯画瞅了我一眼有些担心地问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我苦笑着:“没有什么放不下,我现在才明白我们当初那种在一起根本不是爱情,我只是从一个朋友或者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冯画专注地喝着酒,认真地对待我的问题,但我感觉出他咽下的酒里有别的事。他说:“不管将来她会不会后悔,最起码现在,在她目前的这个阶段,她的选择是她最想要的,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预想今后的需求,只有眼前的欲望促使我们去追求在目前最清晰的东西,这种欲望为我们描摹未来,而未来究竟会怎样,我们谁都没有确定的把握。白灵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你们彼此的需求无法从对方身上索取。”

我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到了冯画的脸上,他几乎有一张女人般精致的脸,但我现在突然开始质疑,他能够如此轻而易举获得众多女人的芳心,绝不仅仅只是依靠那张脸还有他口袋里的票子。他还有别的,正是因为这点别的东西,当他以那张脸和口袋里的票子作为诱饵吸引到女人的注意后,女人甚至可以抛开这些诱饵,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他的怀抱。

他发现我在看他,刚才的严肃与庄重瞬间消逝,又露出一脸坏坏的,带有些狡猾的笑。他端起酒杯冲我晃了一下,“来,干了。”我突然起了兴致,把头从椅背上竖了起来,“干!”一道暖流从喉咙口一直滑到了肚子里,继而顺着那液体流经的通道,在我的体内好似燃起了一道细长的火线。我感到无比的畅快,这正是酒到达了最好的兴致,然而此刻也是最难以把控的阶段,只想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冲破种种缠绕的思绪,让精神与肉体都飘离起来。

我沉默着享受这种醉意,然而冯画却越喝话越多,话越说越不正经起来,他嬉笑着咒骂自己的罪恶。他坐在椅子上,身体东倒西歪地摇晃着,他把筷子竖起来拿着在我眼前比划着。他的样子渐渐地变得模糊,我整个上半身倒在了桌子上,我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我推醒,神秘兮兮地问我:“你隔壁住着一个女孩?”我努力半天才把眼睛睁开,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我甚至都没有弄清楚他问我什么,但是他似乎是颇为惊讶地叹了一声:“那女孩长得真像狐狸!”

我也一惊,我是被他的话惊住了。“什么?你说什么像狐狸?”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凑近了我,神情有些紧张,他小声地说:“刚才我去外面上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孩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就在这,在你门外的这个地方,我们擦肩而过……”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浸入了片刻的遐想,又接着用那种惊讶的语气说:“我看见了她的脸,她长得真漂亮,不,不能说是漂亮,你能说狐狸是美吗?说不清楚,但是她能让人一眼见了就为之震惊,你说呢?”

“我?我压根就没看清楚过她长什么样?”我笑着说,可是冯画不相信,他说:“怎么可能呢?她就在你隔壁,这么久,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怎么可能没注意过?”

“我承认,我注意了,但真的没看清楚,我看见她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我隔壁住的是女孩,如果不是昨天请假回来的早,我可能到现在还没发现。”我说完瞅了冯画一眼,故意调侃他,“你想干嘛?你不会又想打这个女孩的主意吧?”冯画立即摇头,举起一只手掌,掌心正对着我,似乎是要对我起誓似的说:“不,绝不是!这女孩我玩不起!”

“为什么?”我问他,我的眼睛直盯着他,但看不出来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的。他说不知道,说不清!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睡觉吧,困了。”他躺到我身边,我想起来抽屉里还有一包烟,于是又翻身爬起来,找到香烟,抽出一根放在唇边,用手指夹着,点燃了。我靠在床边默默地吸着,我以为冯画睡着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一根。”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亮,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张床像干净平稳的湖面,他的声音也似乎因为浸透了月光的清澈而变得轻柔。他问我:“你说你和白灵不算爱情,那什么样的才是爱情?”

我沉吟了许久,最后还是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怦然心动是只有在不经意遇见的那一刻才能明了,遇见了,目光便再也无法离开,遇见了,整个人好像都要沸腾起来。”

月光透过窗子撒在床面上,然而天花板依旧是黯淡的,在那昏昏沉沉的暗影中,我似乎能清晰地看到她站在街头被风吹拂的样子。我知道她就在我隔壁的另一间屋子里,我们仅仅只有一墙相隔,我们如此逼近,却又彼此陌生,我只有通过想象来满足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她的欲望。然而在想象中感受到的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气息,却仿佛只能將她的影子推得更远,更捉摸不定。这是一种荒诞的现象,我将这一切都归结为深夜里地球自转所引起的地心引力的改变而对人的意识起到的干扰作用,尤其是这炎热干燥的天气与月光下模糊不清的各种物件暧昧的轮廓,更容易让人的理智失去控制。

我已经毫无睡意,大脑虽然清醒,但酒精在体内的作用并未完全消退,我感觉疲惫不堪,流感的状态似乎又占了上风。我将电扇又调高了一档,但更剧烈的转速并没有让人感觉凉爽多少,反而直吹得人头痛欲裂。冯画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我睁着眼睛,直到房间里的摆设逐渐清晰,白昼呈现了完整的模样,我才昏昏睡去。大概近中午时分,我被窗外的嘈杂声惊醒,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了,真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夏日,然而心里却感觉畅快了许多。

冯画张着嘴在打鼾,我使劲推了推他,把他叫醒。他一头恼火,冲着我直嚷嚷:“你有事你先忙活,让我睡一会儿,晚上我还要赶火车,明天一早就得到西安。”“又要出差?”我习惯性地问了他一句,他闭着眼睛嗯嗯地答应着,囫囵不清地解释:“那边有个高压柜出了点问题,我过去看一下。”

说实话,我最佩服的就是他这一点,平日里看起来痞里痞气,满脸罪恶的样子,但是只要投入到工作中,完全是另一个人,绝对认真到严苛的地步。用他的话说,可不得认真吗?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所有与生命有关的事情必须严肃对待。我有点搞不懂他,明明有一个事业成功的父亲,就等着他回去接管家里的企业,他偏偏喜欢在外面,把自己累得跟猴孙似的,用挣来的血汗钱去游戏人生。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懂!我若懂了,无需解释,若不懂,解释也没用。

桌子上酒杯碟子一次性打包盒摆了一堆,剩的汤汤水水早就馊了,我找了一个大点的方便袋,把这些东西全部装进去,丢在门外,然后去位于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里洗漱。

那天是周末,而且是中午,以这幢老式的居民楼为核心,整个住宅区呈现出一片安稳的生活的喧哗。但是这里却很安静,经过她房间的时候,除了一片寂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的窗子垂着粉红的布帘,房门紧闭,也许现在她不在屋子里,也许她在。

我趿拉着鞋子去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里面没有水迹,但仍旧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我一边刷牙,一边感觉到内心的温柔。窗外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叶子被太阳晒热了,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清香,那香气不断地扑到我的脸上,我感觉一切都变得很温柔,并且忧伤。

回去的时候,冯画正在接电话,他把手机离着耳朵远远地拿着,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挂掉电话以后,我没好气地说道:“又在躲谁呢?所以又在我这里猫一夜,我劝你尽快解决好,不要把我这里的清净之地也暴露了,以免造成误会。”他嗤嗤地笑着:“你说清楚,以免给谁造成误会?”

我没理他,从衣柜里翻了一件T恤套在身上:“我出去吃面,你要睡的话继续,走的时候把门锁上。”他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别,我也饿了,一起去。”

冯画走的那天晚上,突然刮起了台风。我没有收看天气预报的习惯,自然而然接受天气突变。但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紧张,所有的情绪没有缘由地收缩到一起。

我站在走廊上,注视倾听着周围正在被这场台风掀起的阵阵巨浪。似乎有一种庞大的东西被撕裂,世界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完整,但它正在绝望中摇晃、倾斜、破碎。对面楼顶上镶嵌的铝篷突然被掀翻,顺着墙壁掉落下来。黑暗中,远处的灯火变得飘离,人声隐去,此刻的沸腾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粗糙剧烈的喧嚣。

大雨开始滂沱,仅仅一刻钟的工夫,地面上便一片汪洋。天空连着地面,急骤的雨水冲破黑暗,在城市的缝隙里构筑成一条又一条汹涌的河流。雨滴打到我的身上,我的喉咙似乎在痉挛,我回到屋子里,抽出一根香烟点上。屋子里依旧闷热,但烟气循着指尖悠悠地往上升腾。紧闭的门窗似乎让外面的肆虐变得遥远,最近的声响是那扇玻璃窗,咣咣地敲击着试图不断凝聚与外界无辜破碎阻隔的内心。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风也住了。隔壁房间似乎比往常更加寂静,她的衣服仍旧挂在走廊顶上垂下的晾衣杆上,一条裙子,一件文胸,还有两双长筒袜。袜子被吹落在墙根处,沾满了污水,裙子被风掀起来缠绕在晾衣杆上。我想走过去把袜子捡起来,或者可以帮她重新洗干净。但我有什么理由做这些?其实若要做这些事,完全不需要任何借口,但我不明白,我必须要寻找到一些理由,才可以缓解内心的紧张。

她的确让我感觉到了紧张,我已经不知不觉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偶遇时我向她打招呼时的无数种可能,但当她出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她为什么会让我这样?我想不明白,冯画也认为这一切说不清。

我渴望见到她,哪怕只是擦肩而过,只需看一眼那模糊不清的背影,这一天便会变得具体而有意义。对她的想象让我超越了目前的生活,但那时,我还不敢承认这一切,这一切只是在后来不断追忆她的线索中慢慢触摸到当时心里凸起的种种痕迹。

那天早上,风雨止息,平静下来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碧蓝,阳光渐渐地洒到这座在噩梦中苏醒的小镇。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双遗落在墙根处的袜子,最后什么也没做,便穿过走廊与楼道,下楼推开院门去公司上班。

就在我刚要转弯步入另一条街道时,我无意中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院门外停了下来。她打开车门,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院子。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忧虑。我站在马路边愣了片刻,完全丧失意识似的朝前走去。随着前进的速度,我渐渐冷静下来。激流退去以后,街道上到处布满遗留下来的垃圾,撕破的包装袋,半腐烂的叶片,折断的树枝横卧地面,路面低洼处与下水管道的入口处积聚着灰黑色的泥泞。一片荒芜的景象,然而空气却清凉湿润,这无疑在此刻给任何一种状态的心灵都能带来些许舒适的安慰。看看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虽是外表颜色脱落的楼房,但每一扇橱窗与门洞里都是鲜活的日子。再往前走,便可看见环卫工人认真清扫地面的身影,破碎后重建的过程,无疑不是一种新的鼓舞。我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下来,但自从第一次遇见她,以及后来几次短促的邂逅,关于她的一切,我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将这些不连贯的片段叠加到一起,从而在幻想中对她形成一种完整的描摹。她的生活,她每一个肢体动作以及目光里隐现的神情,在我的想象中诞生。

三天后,冯画出差回来了。他做完交接工作以后就跑过来找我,同我一起去公司的食堂吃午餐。大学四年,我们一个寝室同住,毕业后来到同一家公司,我们之间比别人多了一层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情。工作方面,他能力强,比我晋升快,才三年时间,就被调到开发部。但是他对我仗义,许多我转不过弯的地方,都是他帮我调停。我们太熟悉了,无需在对方面前掩饰情绪。

他端着饭盘刚坐下来,就对我抱怨出差的烦闷,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可我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饭吃了一半的时候,我脱口而出冒了一句:“你说那个女孩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他翻着眼皮瞪着我:“哪个女孩?”“就你说她长得像狐狸那个。”他把脖子歪着嬉笑起来:“有也很正常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那天早上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送她回来,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在早上才回宿舍?”冯画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女孩子在外面过夜不是很正常吗?再说是那样的女孩,有了情人也不意外啊!”

聽到冯画嘴里说出这些话,我有些生气,我质问他:“那样的女孩,哪样?”冯画把脸色收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反正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劝你也趁早放下。不过,如果你真的喜欢,你可以去追试试,真正的历练一次总是好的!”他冲我笑了笑,然后收起盘子自己先走了。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谈起过那个女孩,直到中秋节那天,冯画到我这里来喝酒,突然有人敲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那个女孩正手捧着几块月饼站在我的门前。我愣住了,冯画在我身后故意提高嗓门招呼道:“呆子,还不请人家进来。”

她有些羞怯地笑了笑:“谢谢你们,我不进去了,上午房东来过,送我一些月饼,看你不在房间,就托我把这一份转交给你。”我把月饼接过来,她就要走。冯画却十分老练地上前招呼她:“别走别走,大过节的,我们这些在外游子正好借机聚聚,以缓解思乡之情,来,快进来吧!”

她有些犹豫地走进房间,我给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桌边,她坐下来,显得有些局促。她一直沉默着,但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这与我平日里见到她的样子有所不同。

我简直不敢想象,一直不敢往前迈出的这一步,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我甚至已经想过要放弃,但她的影子就是挥之不去。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她的样子反而更加模糊了,我越向她看去,便越不能看到她的全部。

冯画问她喝酒吗?她摇摇手说不喝。可是我明明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看起来像是喝了酒的。我脑子里不着边际地搜索着,乱做一团。冯画继续客气着:“那你喝点饮料吧,这里有可乐,来,吃菜,都是在外面买的,你尝尝!”冯画递给她一双筷子,将一杯可乐端到她的面前。她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冯画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说是四川。冯画惊叹了一声:“四川妹子?但你的口音不像。”她笑了笑,没解释。冯画又问 :“那你在什么地方上班?今天放假吗?”她说:“我在城市森林,上夜班,白天休息。”

冯画似乎很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我却很疑惑。冯画说:“我和他是大学同学,现在一个公司,我叫冯画,他叫李想,你叫什么?”她说她叫辛夷,辛夷花的那个辛夷。

她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她离开后好一会儿,我脑子里仍旧懵懵的,屋子里残留着酒菜的气味,在这些混杂的气味中,我辨别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的香气。那香气在屋子里久久地弥漫,仿佛愈加浓烈,我不知道是那香气过于持久,还是因为我过于渴望而滞留在我的记忆里。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我看到她提着一个类似装礼服的袋子从窗前经过。冯画转过脸看了看我:“要不要去城市森林看看?”在我们互相对视的静止目光中,似乎隐藏着一场阴谋,我嗯了一声。我们立即动身,从这个街镇上先坐306路公交车,再转122路,到了一个叫青阳的站牌处,我们下车。

这里距离市中心的位置稍稍往北偏了一点,在那些壮丽高耸的楼房间,依旧残留着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古老的小巷,或许这正是这所城市的某种象征。我们穿过马路,进入一条叫蓝楹花的巷子,在那条巷子靠右侧的房间,有一个地下通道的入口,入口的门是用一块块整齐的石头镶嵌而成,我看到了几个用黑色金属雕成的大字:城市森林,我的胸口突然猛烈地震了一下。

看冯画淡然的神情,他似乎来过这里,没等我问,他就自己先说了:“这是一个需要戴着面具进场的地下舞厅,以前跟几个朋友来过。”我茫然地点点头,跟着冯画往里走。

从进入地下通道开始,我便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在四周。通道是一条斜行的逐渐往下降落的狭窄的路,地上铺着地砖,没有台阶,正因为路面平整光滑,那种越往前下降坡度越大带来的地心引力的改变,让人直感觉头晕目眩。通道两侧的墙壁成弧形,完美地连接着头顶上拱形的天花板,墙壁与天花板全部以深蓝为底色,然后用色彩艳丽的油漆画了各种张牙舞爪形态怪异的猛兽。我有点站不稳,用手扶着墙壁往前摸索,但到了通道尽头,整个人便平稳了。推开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进去,我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有服务生站在吧台后面,冯画先去办手续,然后随便捡了两个面具,我们一人一个戴上。绕过吧台往里走,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全部戴着各种面具,看不清人的脸,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面具的后面,窥视着回避了现实世界而聚集到这里的人群。因为真实的脸被遮挡了,我们无法分辨对方的模样,于是潜藏在内心的各种情绪也肆无忌惮地袒露出来。人们在舞池里纵情地舞蹈,疯狂地尖叫,彩色的玻璃球灯从黑色的天花板上洒下绚丽的光,灰色的烟雾在条条笔直的光束间扭动穿梭飘荡。

我好像已经忘了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忘了自己。冯画要了两瓶啤酒,将我拉到靠近舞池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冯画说:“先喝点酒,等会有好看的。”我不明白,冯画说等会就知道了。

激烈的乐曲突然停止,随之舞厅的空中仿佛是从远处渐渐飘来一缕空灵悠扬的箫声。灯光暗了下来,只有舞池中央的顶端放射一束如锥形的白光,一个身穿白色轻纱长裙的女子从那白光的顶端缓缓降落下来。她的两只手臂呈飞扬的姿态,宽大的衣袖以及那长长的裙摆在空中漂浮出如被晨光点染的波痕。她的脸高昂着,脖颈向后背弯曲,脸上戴着一只用白色花瓣粘贴而成的面具。

她的身体静止不动,却成螺旋式旋转往下降落,舞池的中央有一个凸起达一米高的柱子,快要到达地面时,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她的一只脚尖缓缓地接触到柱子的台面,身体也渐渐直立。在箫声的背后,一阵激烈的古筝压上来,她在白光里绽放开身体,如花朵无声爆裂。整个舞厅一片寂静,那层白光宛若一顶白纱帐笼罩着那面舞动的身影。看不清她的样子,整个人毫无具体的轮廓,仿佛她只是被夜风吹来的一片月影,在水中浮沉荡漾。

然而,在她瞬间面向我又瞬间背离的过程中,我诧异地发现,那包裹的薄纱下面,隐现出的小腹左侧,斜卧着一朵盛开的辛夷花。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灵魂,我所有来自于现实的触感全部僵住了。冯画也一定注意到了,他紧绷着脸上的神情,目光紧紧地锁住舞台上的影子。他似乎是不愿确定似的,不自觉地摇着头, 随后他拉起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慢慢擠到台柱的边缘。我们都看到了那双眼睛,确定无疑的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的目光,即使被那华丽的面具遮掩着,即使身披白色轻纱,我确定无疑她就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傍晚站在街头喝马奶的女孩。

可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冯画说每天傍晚的后半场,她会接受一个人送上的鲜花,然后陪他共舞一曲。冯画说你知道这束鲜花代表什么吗?是钱,是需要在幕后掏出厚厚的一沓票子,你只需要付出足够的钱就可以在那一刻拥有她,拥有那短暂的华丽的一刻。

我的心突然一阵刺痛。我感觉我被欺骗了,可是谁骗了我?是我自己!是这一段时间让我不断沦陷下去的幻觉,我深深地着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她并没有撒谎,她没有错,她的生活向来与我就没有存在过任何一点关系,与之牵扯不清的只是我无法挥去的想象。

我突然有点想念白灵,想念那个能让我实实在在感觉存在过的女孩,可是这样的想念是多么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抚慰此刻捶打在我胸口上的阵痛。

从舞厅里走出来,已是凌晨一点。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稳稳地悬在那幢高楼顶上的夜空中。我像做了一场梦,还未赶上黎明就突然跌回到现实中。因为太过突然,那现实里的影子也仿佛模糊不清,影影绰绰。

我们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冯画突然摇了摇头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你能靠近她,她也只会毁了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清醒一点吧,然后找个平凡的女孩结婚,一辈子这样过比较踏实。”

冯画虽然说得如此轻松,虽然此事与他无关,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和我一样复杂。我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于是我们就此分别。

深夜的街头空荡荡的,冷清得有些荒凉。回到出租屋,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她应该还没有回来,我们出来的时候,舞厅还没有散场,那是个无数人愿意用高昂价格为寂寞孤独买单的地方。我想起了那辆黑色的汽车,想起来为什么每个黑夜来临的时候,她的窗口总是沉默地熄着灯。她在另一个人声喧哗光芒璀璨的高处接受一群灵魂孤独地仰慕,但她为什么又会在即将冲破黑暗的黎明时回到这个拥挤杂乱沉闷的房间里来?

越来越多的疑问涌上来,但同时我也感到了一种解脱,我终于可以将这一切与自己的心分割开来,因为通过这无数的疑问,我看到了横在我与她或者说与我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之间存在的无法跨越的距离。我甚至感到了一点点胜利的喜悦,我无法接纳我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不是我心胸狭隘,但凡真正纯粹的爱情都无法包容。我寻找种种理由来确定这一点。

我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走廊上晾起了新洗的衣裙和袜子内衣等。她一定回来了,现在就在房间里,但从此与我无关了。我十分轻快地走了过去。整整一天,我都处在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的心情中。

傍晚下了一阵雨,天气有些转凉,我回来取一件外套,以防晚上加班的时候会冷。在路过那座石桥的时候,正好又遇见那个流浪牧人牵着那匹白马叮叮当当地走过来。一个嗓音有些沙哑的女孩喊住了他,是辛夷,她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我一回头看见了她,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青色布裙,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棕色的绒线衫子。她也看见了我,冲我微微一笑,我却脸色一僵,条件反射似的将头快速地转了过去。她一定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当我拿着外套从房间里出来正好碰见她回来时,她冷冷地从我身边侧了过去。她的感觉如此敏锐,我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我凭什么这样去拒绝一个人平常的招呼呢?简直毫无素质可言,下次吧,下次再碰面时,我主动道歉并问候,毕竟她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可是一连许多天我都没有再碰见她,直到有一天周末下午,房东带人来看房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我这才想起来,走廊上已经许多天没有她新晾晒的衣物,卫生间里没有那种熟悉的洗发水的气味。

我感到一种慌乱,不可抑制的慌乱。她的突然离去竟然在我不知不覺中抽离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仿佛让我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整个人一下子空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解释清楚一切。先前那种种自以为是的解脱后的快感荡然无存,仿佛一直以来只是悬在半空中的以掩饰自己虚弱无望的一面玻璃镜子,随着她的离去,一切轰然倒塌破碎。

她没有留下任何消息,我如果想要找到她,只能去城市森林。我有点害怕再去那个地方,害怕面对一些我不愿面对的事情,可是如果不去,我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刻不得安宁。不能再要冯画陪我了,他该怎么看我呢?还好有面具,我不会向任何人暴露我自己,这大概就是城市森林存在的原因吧。

那天晚上我去得很早,找了一个离舞池最近的桌位坐了下来。有服务生过来要我点餐,我要了几瓶啤酒,便开始等待。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旷的舞厅渐渐被撑得饱满而热烈,我不会跳舞,也不想挤入那如海浪翻腾的人海里,我只想静静地看着那个地方,等待她的出现。疯狂刺激的音乐在我耳边叫嚣,圆形的舞台在旋转中被无数双蹦踏的脚步震起一圈圈声浪,向四周蔓延开来,一层一层,飞溅到我的脚踝。香烟,酒精,汗水,被奇异的灯光浸透着,混合成一种奇怪的令人沉迷的气味。

我的心出奇的安静,这一刻是虚幻的,却又无比真实。我们在虚假的面具下掩藏着我们真实的面目,却袒露着内心最脆弱的渴望。抛却现实,在清醒的梦里舔舐伤口,从而再次走向棱角分明的白昼里。

人潮人海掀起的浪花,似乎只为了托举那一朵在海上盛开的花朵。她换了一件深红的丝质长衫翩翩而来,一头漆黑的长发在灯光的扫射下成了暗灰色。我看着她,脑子里不断地涌现着她站在黄昏的街头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感到悲伤,悲伤压过了一切,冲破了一切。

我一直待在舞厅里没有走,我想看到她离开舞池走入黎明街头时的那一刻,我想看到她在那一刻的样子,真真实实交付于生活与命运的样子。

我知道下半场,但我可以面对,如今我可以去面对任何想象的与想象之外的。但是让我绝没有想到的是,出现在台柱上的男子让我感觉那么熟悉。同样深红的丝质长衫,京剧小生脸谱的面具,但是再向他一直看去,便可以看见脸谱下面,裸露的脖颈处上下颤动的喉结。他在那里有一个纹身,一条小小的黑蛇攀爬在那里,冯画有一个小小的黑蛇纹身攀爬在他的喉结处。我整个人晃了一下,也许是有点醉了。

我再也待不住了,我从舞厅里走出来。我背对着站在那用石头镶嵌的门洞前,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舞厅散场了,人群陆陆续续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人快要走完的时候,冯画出来了。他在我身后停下了脚步,我转过身来看着他,内心的愤懑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冲他一拳打过去。

冯画踉跄着,扶着墙壁站稳了以后,他向我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你打呀!来,就冲这里打!”我又一拳打过去。我们扭打在地上,当我们终于打累了的时候,我们精疲力竭地躺在巷子里的水泥地上,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嘴巴里有一股咸涩的血腥味儿。

我呆呆地盯着矗立在巷口处的那棵蓝楹花,冯画自言自语:“别人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我只索取别人同样可以得到的东西,不求更多。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独自在大街上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荒唐。我像个疯子似的嗤嗤地笑着。脑子里一片模糊,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被涂抹成一团黑色,丧失了存在,却又拥挤着缠绕着。

冯画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再来找我,听说出差了,这次是去沈阳。具体的情形我没有过问,只觉得这次他似乎走了很久。我站在高高的梯凳上将手里的线头一根一根地连接到对应的位置上,天气真的变凉了,窗外的阳光被剥成了一层白纱,轻轻地覆盖在地面上。车间里不时地从各个角落传出叮叮当当敲击金属的声响,我们立在这些庞大的金属器物面前,好似一只柔软的无力的小动物在严峻的高山上寻找立存的洞穴。突然有人惊慌地跑过来:“冯画出事了!”紧跟着车间里的人都聚集了起来,我扔掉手里的工具,从梯凳上跳下来。我听到有人在说,一起去沈阳的同事打电话来说,这次检修出了事故,有人触电了,没有救过来,那人好像是冯画。

我的意识僵了片刻,我感到了一种快感从我心头划过,可是瞬间,没等这种快感消失,我便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沉闷的悲痛从我的头顶泼下来。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我的身体一定在剧烈地颤抖,因为恍惚中,好像有人扶住了我,不住地安慰我。李想,你不要急,知道你们是兄弟,但事情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你要冷静!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公司里到处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可是出乎意外,冯画居然回来了。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大衣,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有些忧郁。最后,他扯了扯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确实是出事了,但是另一家公司叫冯华的人。”有人上前狠狠地拍了他一下,你这家伙,害得我们白白为你难过了!大家轻松地笑起来,不过仍然为另一个叫冯华的人而感到惋惜。

冯画冲我笑了笑:“晚上一起喝酒吧。”我说好。可是到了晚上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多年的兄弟好像突然间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中间砍了一刀。我们只是沉默着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喝醉了,冯画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兄弟,我辞职了,这次事故惊动了我父亲,他无论如何不同意我再在外面漂下去,他让我回去接管他手里的工作,我明天就走了。”

我点点头,笑了笑:“明天什么时候?我去送你!”他摇头:“不要送了,以后你自己好好的就行!”

冯画走了。我的生活却日渐黏稠成了一片沼泽,毫无悬念,也无法挣脱,看似风平浪静的原野,却拖拽着我的双腿不断下沉。

隔壁的房间终于租出去了,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搬进来时带了一些家具,于是把原先放置在那里的一些东西挪了出来。有一张桌子放在走廊上,房东问我要不要,不要的话就抬下去了。我说要。房东和我一起把桌子抬进来,放在床头对面的位置,正好可以当写字桌。还有一盏小台灯,我也一起拿了进来。

晚上下了班回来,突然觉得房间里多了一些异样。隔壁那对夫妻正在嘁嘁说着话,是我听不懂的方言,新添的陌生感似乎将那个房间原有的朦胧的熟悉一下子推到我的房间里。曾经对于那里一切的想象现在夯夯实实地落在我的眼前,那张桌子是她用过的,那盏台灯,也许她每天凌晨回来时,会用手指摁向那个开关,把它打开,发出和此刻一样的光芒。

总之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我感到深深地疲倦,向床上一头倒下去,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起来也无事可做,于是把桌子里的抽屉都打开,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无聊地翻过去,再合上。在打开最后一只抽屉时,我发现里面有一沓用过的草稿纸,我把这一沓纸抽出来,我惊住了,纸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高等数学题的运算过程。

这是那个女孩写的吗?我没有看过她的字迹,但是那用蓝色钢笔写下的每一个数字和运算符号,都让我感觉是她,仿佛这些数字和运算符号的形状为她描摹出了另一个样子。她在纸页上舞蹈,我好像碰触到了她的指尖,听到了那沙沙的聲音。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其中有个地方,纸张皱缩起来,笔墨有些被晕染了,好像是被水打湿过的印迹,但仔细地看,仍然能看出上面重复地写着两个字——淮安,淮安。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呢?地名?还是人名?她究竟为什么能像个谜似的把我困住,一次又一次,一个小小的线索便牵引出一张网,让我无法逃脱。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在拐角处有一个我的名字,确定无疑,她写的是我,她曾经一定想到过我。

这就足够了。就这样,到此为止吧,保留一点点温柔与想象,让我可以把眼前的碎片重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生活,继续活下去。冯画有最后的退路,而我什么也没有,我没有自我毁灭的资格,我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去拨开眼前的混沌,或者在混沌中寻求尚有一丝自尊的栖息之地。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我推开院门走进来,恍惚觉得有个人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我感到一阵不安,于是顺着楼梯快速地爬上去。她整个人都湿透了,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辛夷?”我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她回过头来,无辜地看着我。“辛夷!”我又叫了一声,她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在哭泣,压抑着哭声汹涌地流着泪水。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你爱过我,是不是?你爱过我,是不是?”她在问我,却又自我否定似的摇着头,她把嘴唇咬进嘴里,仍旧那样看着我,目光直直地,充满着无辜与哀伤。

我被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慌乱地把门打开,然后站在门边让她进来。她低着头,双臂紧抱着胸口,牙齿咯咯地响。她站在房间里,有点局促不安,头发仍在往下滴着水。我挪了一张椅子过去,她坐下来,双膝紧闭着。我问她冷吗?她直摇头,但是她整个身体却缩成一团。我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毯子披到她的身上,她仿佛是没有觉察到似的,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她呜咽着小声呢喃着,“你什么也没有对我做过,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你也伤害了,你也伤害到我了,你知道吗?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好像是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出不来,是在黑暗里,到处是漆黑一片,没有光,你懂吗?”她把头转向我,祈求似的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坐在灯光下的椅子上,银白的灯光在她脸上晃来晃去,我只看到了那层如水的光晕在她脸上漾起的一层层涟漪,我仍旧没有看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眼睛像是被急骤的雨滴打碎的湖泊。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也许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她把脸转过去,埋进膝盖里,一头凌乱的黑发从背上滑落下来。“他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受到温暖的人,但是他拒绝了我,他说他不能伤害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你有酒吗?”她突然抬起头来问我,面对她,我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意志,失去了思想的动力,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只能去满足她的要求,甚至急切地渴望她对我提出各种要求,好让我知道我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桌子上还有上次冯画在这里没喝完的大半瓶白酒,我问她白酒可以吗?她点点头。我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把杯子接过去,有些吃力地咽了一口,但是她看起来安静多了。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但因为下雨,初冬的寒凉开始一点点浸入深夜。她的裙子依旧是湿的,浑身的衣物皱缩着包裹在她的身体上。我有些担心她会着凉,便试探地问她,要不要把裙子换下来,我这里有干净的衬衫和毛衣。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站起来,解开毯子,把里面的裙子脱了下来。

我背对着她,把手里的衬衫和一件黑色的毛衣,还有一条牛仔裤,从我身后递过去。我听见她站在我身后穿衣服时的窸窣声和从嘴里发出的轻微的喘息声,但我的心里安静极了,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平和。

她说好了,我转过头去,宽大的男士毛衣让她显得娇小而可爱,她有些害羞,目光里仍旧带着哀伤,但神情看上去轻松多了。也许是因为酒,也许因为一些别的,我们似乎突然变得熟悉起来,没有了刚才的拘谨。

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放下杯子,将腿拱起来,两只脚踩到椅子上。她用双臂抱着头,脸埋到膝盖里。她又哭起来,一声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哭声被挤在那两只膝盖间。她好像醉了,哭声里不断地夹杂着痛苦的叹息。她的哭声好像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想上前抱住她,和她一起淹没在悲伤的洪流里,一起去打碎那无边的严封的黑暗与冰冷。可是我不敢,我怕吓到她,她看起来如此悲悯与脆弱,像被风雪冻僵的一株小花,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温暖或是霜冻都会使她瞬间破碎。我只能呆坐一旁,无能为力。

“我的父亲,那个忍受了病痛折磨多年的,我唯一的亲人竟然是因为我带给他的羞辱而死去,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可是我也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儿?”她从椅子上跌落下去,瘫坐在地上,用双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她虚弱地看着我,“我想回家送送爸爸,爸爸的灵柩就停在堂屋里,她当着我父亲的遗体和全村人的面骂我下贱,让我滚,带着我那些肮脏的东西永远滚出去!”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她揪起自己的头发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一些。“我在火车站里,他把我接了回去,那天晚上我想要他,我想把我完完整整的身体交给他,可是他推开了我,像哄一个婴孩似的对我说,过了这段日子,我就会忘了,我应该有属于我自己的更好的人生,他只能做一个守护者,他会永远做一个守护者站在我身后,而不是我目光里的主角。”

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到处找酒杯。我握住她的两只手臂疯了似的摇晃她,“别找了,好吗?酒没了。”她愣了许久好像才听明白我的话似的,她把脸抬起来,神情迷蒙地看着我。她的脸好像是被雨打碎的花瓣,湿润的,破碎的,在我的眼前漾来漾去。

“李想,谢谢你,让我见到你遇见你,我原谅了所有的委屈。虽然你没有走近我,但是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永远不会消失对吗?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她从我紧握的手臂里挣脱开来,向桌子那边走去。“再给我一杯,好吗?最后一次了,不会再有了。”

我上前扶住她,“好,那你等我一会儿好吗?我先扶你去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去便利店买,我们这里有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你记得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把她扶到床边靠到被子上,然后我转身朝街边便利店奔去。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十一

我感到一阵恍惚,疲倦极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竟然睡着了。天还未亮的时候,我猛然惊醒。房间里没有存留一点她来过的痕迹,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来过,可是我渐渐地闻到那股熟悉的薰衣草气味。我用力地呼吸,这绝不是幻觉,我记得她坐在椅子上,脸埋在膝盖间。她对我说了许多话,她穿着那件黑色的毛衣,她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却又消失在黑夜里。我再也无法捕捉她的气息,她的样子,一切存在过的瞬间随着消失变成了记忆里恍恍惚惚的幻觉。

我的身体好像空了。外面在刮风,一阵一阵强烈的气流越过城市上空,拍打着墙壁,在缝隙间拥挤缠绕。它们钻入我的胸口,唧唧地叫嚣着,荒凉极了。但是这样的荒凉却让我对抗了所有的恐慌和不安,我要去找她。

我等不到舞厅开场的时间了,一刻也不能等。下午刚到了下班的点,我便坐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开到了蓝楹花巷口。但是那顶用石头镶嵌而成的门洞上却贴了一张暂停营业的告示,我立即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为什么会暂停营业呢?

巷子里正好有一位保洁阿姨在清扫墙边的落叶,我上前去询问。那位阿姨听了我的问话,脸偏向这边地下通道的入口处瞅了瞅说,不清楚,听说好像是老板出事了吧,前两天有警察来过。我紧接着追问,那你认识这里面什么人吗?阿姨摇摇头,不认识。

我一个人顺着地下通道一直往里走,因为停业,所有角落里的灯都熄了,越往里走越黑,眩晕感越强烈。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小片亮光顿时像炸开了似的,现出头顶上和左右两侧墙壁上用鲜艳的油漆描画的猛兽的图形。我忍不住打了哆嗦,脚心一阵发冷。走到通道尽头,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果然关闭着,死一般的沉寂,如携带了巨大的力量从我的背后压过来。没有一点线索,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刻这般庞大,可以淹没一切。

可是我突然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舞厅是被公安机关查封的吗?那么我去附近的派出所是否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呢?我立刻奔出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找到管辖这个街区的派出所。但是里面的工作人员说,这个案子牵扯的范围比较大,让我直接去市里的部门。我又赶过去,值班人员听了我的叙述,很谨慎地询问我,这是一起大型的贩卖毒品的案件,你和淮安是什么关系?我被问得愣住了,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会牵扯上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因为紧张思绪一片混乱。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找一个女孩,以前在城市森林里工作过,是跳舞的,现在舞厅停业了,我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所以想让你们帮帮忙,能不能联系到舞厅老板,他应该有员工的住址什么的。那个值班人员再次严肃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感觉出他似乎对我有几分同情。他说,你说的情况我记录下来了,我会向上级汇报的,你明天再来吧。

走到外面,我突然清醒了,我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可是我又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拿出手机给冯画打了一个电话。冯画在电话里说话的语气很平和,淡淡的,可以感觉出冯画离开后的这段时间变了很多,似乎沉稳了下来。他问我还好吗,但没有提到其他的事情。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他,我在找辛夷,舞厅关闭了。他听到后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轻叹了一声,然后说,“李想,其实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的,何苦呢?”

“不,你不懂!冯画,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不找到她,我不知道眼前的生活要怎么继续下去,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如此发狂,我也想压抑自己,然后忘掉,可就像着了魔似的。”我对着手机大声地辩解到。冯画连声说,“好,好!”等我冷静下来后,他说,“我帮你一起找。”

第二天早上,我向公司请了假,然后便直接赶往市公安部门,但是里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淮安只是有嫌疑,他没有被关押,目前正在警察监控下积极配合调查,他们只能告诉我这么多了。我立即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冯画,淮安仍旧在外面,只要找到淮安,一定可以得到辛夷的消息。冯画说他曾经认识里面的一个服务生,看看他有没有淮安的手机号码。过了很久,冯画才回电话过来,说找到了。他把一串手機号码的数字用短信发过来,我立即拨了过去。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他问,你是哪位?

我被噎住了,我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介绍我自己,以便有充足的理由来向另外一个与辛夷关系密切的男人来打听辛夷的消息,我顿了一会儿却又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我找辛夷。”我知道我当时说话的语气一定很不好,对方也听出来了,而且他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于是他很冷淡地回了我一句,她不在我这里!我努力控制住情绪,试着去解释,“她曾经住我隔壁,前天晚上来找过我,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就可以了,好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他说她几天前就离开舞厅了,是我逼她走的,她已经读完了硕士,西安有一所大学要留她任教,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她没有理由不去的,你去看看吧,如果不在,她老家在四川,等会儿我给你发个地址。

十二

我和冯画约好在西安火车站碰头,然后去淮安告诉我的那所学校,但是我们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她的一点消息,只有一种可能,她根本就没有来报道。只有去四川了,想起那天晚上她说的话,我的心里掠过一片雾霾。

我们坐在火车站广场边的台阶上,冯画一直在埋头吸烟,从见面开始,他便很少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关于辛夷,关于冯画,关于眼前的一切,都在沉默着。只有广场上成群的背着行李的陌生人,带着疲倦与沧桑,或者带着初冬的朝阳,在一块一块整齐排列的地砖上穿梭蠕动。

我知道去了四川也不会有结果,但我只想这样去走一趟,去过了,心底里压抑的渴望便会弱一些。或许,沿着她曾经漂泊过的路途往前摸索,所有割舍不下的也会随着她远去的身影而平息。

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坐在村口剥豆子,但是她矢口否认有辛夷这个女孩。真正双脚踩在了这个地方,我似乎才开始懂得那个女孩眼神里的飘忽与绝望。

三年了。我仍然住在这间屋子里,墙上的白漆开始脱落,窗外的风仍旧在拼命地摇晃松动的窗玻璃。我卷缩在被子里,想象着那场台风,她那吹落在墙角处的长筒袜子。如果当初我把袜子捡起来了,是否会不一样?

我在黑暗中搜寻着屋子里重叠的阴影,总有一种熟悉的气味萦绕其中,无法挣脱。我想象着它是幻觉,却从未有过一种事物如此具体清晰地盘结在记忆深处。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我把手机打开,是冯画发来的一条微信,一张旅客拍摄的图片。我没有回复,但是紧接着冯画又发来消息,你点开图片,看看在游客的背后,图片的右上角,那个女孩是不是辛夷?我的心猛然一紧,我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将图片慢慢放大,一个穿着红色布裙的女孩站在山脚下,怀里抱着一大束盛开的辛夷花。我看不清她的脸,就如同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始终没有看清过她。

我的眼睛变得模糊,我的大脑,我的思绪,我整个身体颤抖成一团。她站在人群里,却寂静如月明,流动的裙摆荡漾着山谷里的清澈。

冯画说,她就在四川,但应该是位于另一个方向的一座小城,那里四面环绕着青翠的山峰。我们约好依旧在火车站碰头,先到达重庆,然后再换车。但是,当我们来到图片里所拍摄的那片山谷中时,所有的冲动这时才逐渐明晰成一个冷静的事实。嬉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如星辰隐没在无边的夜空。茫茫天地,巍然壮阔,只有天上的云在一片蔚蓝里寂静飘移。

我们沿着游客的足迹攀爬到山峰的顶上,阵阵清脆壮烈的风声越过我们的躯体滚向远处的山坡。一片粉红如云海漂浮在山谷间,朦胧似霞丝,委婉若哀愁。

“爱上她,真的会被毁灭吗?”我问冯画,他却蹲下来,用双臂抱着头呜呜地啜泣起来。那一瞬间,我似乎看清了所有,存在的与正在遗忘的,在路途的颠沛流离间固执的守望。那一瞬间,我似乎拥有了所有,渴望的与曾经背离的,我确定我们已经彼此拥有过。

辛夷,遇见你,我原谅了世間存在的所有委屈。

责任编辑 乔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