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妈妈:可有阳光,抵岁月荒凉

2020-04-16 12:55孙汉清
婚姻与家庭·婚姻情感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春子家庭女儿

孙汉清

对中国人来说,孩子不仅是父母血脉的延续,更是他们的希望和未来。失去唯一的孩子,这种悲剧足以击碎一个家庭,将痛苦和无助,深刻又持久地刻进父母的余生里。

丛芳芳站在矮凳上,吃力地从衣柜顶上搬下储物箱。里面存着女儿琪琪的遗物:照片、图书、丝巾、布娃娃……还有27年前琪琪出生时,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婴儿枕。

琪琪去世已经5年多,丛芳芳记不清曾多少次,搬下这个特别的箱子,把女儿生前的用品一件件取出、抚摸、端详。“大部分都烧了!”她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冬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屋内一半温暖,一半阴寒。

丛芳芳是成千上万失独母亲中的一员。恒大研究院《2019年中国生育报告》显示,全国至少有100万个失独家庭,并且每年还会新增7.6万个。只有一个孩子,却不幸早逝,命运把这些悲苦的母亲逼到了极限,岁月荒凉,她们是否仍有勇气追寻阳光?

一个永远不能触碰的角落

在《失独,中国家庭之痛》一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人到中年,孩子夭折,苦不堪言。风烛残年,孤苦无助,想起来谁都不寒而栗。汪梅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凄苦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2011年6月的一个上午,43岁的汪梅在单位接到了儿子就读的大学打来的电话。“老师只说孩子病了。听口气我就明白了,却不愿相信……”回忆起9年前那个痛苦的上午,汪梅仍止不住哽咽泪流。

在学校的游泳课上,患有心肌肥厚的儿子玉轩,“还没下水呢,人就不行了。”汪梅和爱人匆匆赶到儿子上学的城市,她只记得学校派了老师来接,其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汪梅在北京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三口之家的生活很是温馨,她无法接受幸福就此碎裂了。“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想不起来别人说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孩子在学校的东西都是别人帮忙收的……”汪梅沉浸在往事里,长久沉默着。

汪梅和很多同龄人一样,生了玉轩之后就领了独生子女光荣证,这在当时再平常不过。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总人口约5.4亿,1953年超过6亿,到1970年达到8.3亿。人口过快增长,给社会带来巨大压力。1980年9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控制我国人口增长问题致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公开信》,提倡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1982年修改的宪法明确规定:“夫妻双方有实行计划生育的义务”。从上到下治理“超生”,一度成为地方政府的头等大事。

严格的独生子女政策,有效遏制了人口过快增长的势头。40多年间,全国少出生4亿多人,使世界60亿人口日的到来推迟了4年。可以说,这一政策为社会可持续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但日益庞大的独生子女群体也带来种种社会问题,2010年,全国约有1.45亿独生子女。随着时间推移,“失独”,这个曾经陌生的字眼,开始频繁进入中国人的视野。

失独,巨大的悲恸让人肝肠寸断。

武汉失独家庭群体“连心家园”创办人李铭兰说:“成员中几乎每个人都有疾病,1/3的人患有癌症。”

孩子一走,汪梅的身体就垮了,“动不动就浑身疼。”她加入了一个失独母亲的微信群,一开始只有二三十人,很快就翻了五六倍。从大家讨论的内容看,“几乎每个人的身体都不行”。

除了身体健康堪忧,心理的创伤更隐蔽,也更难愈合。

54岁的丛芳芳是河北正定的一名乡村教师,对女儿琪琪的离去,她始终充满了自责。“因为没同意她出国念书,孩子和我们产生了很大的矛盾。”性格内向的琪琪陷入严重的负面情绪不能自拔。后来她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但交往不久的男友听说她患有精神疾病,立即选择分手。

2014年的早春,暖气刚停。丛芳芳起床后一直心神不宁:“快凌晨一点了女儿的QQ还没下线,问她话,一个字也没回。”刚到办公室,丛芳芳就接到琪琪班主任的电话:“夜里,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吃烧烤,一氧化碳中毒……”

丛芳芳始终认为,这是琪琪精心掩饰的一次“意外”,“她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丧女之痛,让丛芳芳“一宿宿睡不着觉”;更让她痛苦的,是永远无法消除的自责,“我没有做好,没给孩子一个温馨的环境。我该下18层地狱!”

每一位失独母亲的心里,都有一个不能触摸的角落。由于女性的心理、生理特点,失独后她们的痛苦往往比男性更大,更无助,也更被动。

作家韩生学在《中国失独家庭调查》一书中,记录了几位失独母亲试图“留住”孩子的方式—

黑龙江网友“心碎”,把女儿的照片装在项链吊坠里,时刻挂在胸前。

江苏网友“叶儿黄”,在女儿的书桌上,摆满她生前最喜欢的冰红茶。

济南的张月菊,5年里每天为逝去的女儿做各种菜肴,等着女儿回家品尝……

汪梅把儿子的骨灰撒进了大海,“希望他无拘无束。”把遗物装进箱子密封起来。她说:“心里有个地方,绝对不能碰,一碰就疼啊!”

孩子不在了,爱要何处安放

失独,让一个家庭面临崩溃,抚养、赡养、教育等家庭功能和社会化功能逐渐弱化甚至消失。正如湖南一位失独者所说:虽然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但也是风险最大的结构,一旦一个角出了问题,另外两个角也就散架了。

琪琪去世后,丛芳芳与丈夫的关系跌到了冰点。丈夫一開始总是埋怨她脾气不好,给孩子的压力太大。后来,就不跟她吵了,经常去山上的庙里住个几十天不回家。丛芳芳叹息着说:“好多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走了,家就散了!”

几经权衡,丛芳芳决定收养一个孩子。“下半辈子,我得有一个念想,得有个伴儿。”她的想法遭到了丈夫的强烈反对,每次领回孩子,家里就硝烟弥漫,丛芳芳身心俱疲。正在这时,村里分给她一套经济适用房,这让丛芳芳有了底气。她跟丈夫摊牌:“咱现在需要有人陪伴。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指望这孩子了。你要不同意,咱就各走各的路!”

领回绵绵的前一天晚上,丛芳芳梦见了琪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丛芳芳看来,这是冥冥之中天注定。但丈夫仍旧无法接受,在绵绵两岁半前,他经常离家出走,最长的一次达40天。丛芳芳咬牙坚持,想方设法开导丈夫:“你一走孩子就哭,这孩子就要你!”绵绵乖巧懂事,小小的年纪似乎已洞察一切。“她知道哄着他,还总说我,‘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说爸爸啊!”丛芳芳疼惜地摇摇头。

再冷的冰,也会被焐化,丈夫终于慢慢接受了,他再次进入父亲的角色。记者上门采访丛芳芳时,他正抱着绵绵看动画片,低声讲着剧情,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纽带,没有她,我俩走不到今天。”丛芳芳感慨地说。

重视生育,是东方传统文化的重要特征。作为生活在北京的知识女性,汪梅失去独子后,仍免不了陷入让丈夫“断了后”的负罪感:“爱人那么优秀,得给他留个根儿。”

他们开始尝试再要一个孩子。“看医生、找专家,背回一袋子一袋子的药吃。”幸运的是,跑了无数家医院,花了30多万元,汪梅终于借助试管婴儿技术生了一对双胞胎。尽管身体因此受到很大影响,但她毫无怨言:“家里要是没了孩子,还有什么乐趣?”现在,汪梅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两个儿子。孩子们的哭声笑声,给曾经阴云笼罩的家带来了久违的阳光。

再要一个孩子,似乎是缓解失独痛苦的一剂解药,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失独母亲,都把自救寄托在“再要个孩子”上。

在北京市朝阳区一所老年大学活动室里,春子正带着一群阿姨排练合唱。

春子在2011年7月失去了年仅17岁的女儿,丧女之痛让她一度情绪崩溃。经过长期调整,她慢慢意识到:“我一定要坚强,如果我走不出来,就会把全家人都拖到阴暗里。”

春子从事妇女工作,单位设有失独家庭咨询电话,原先由其他同事负责。女儿去世后,她主动说:“我来接听这个电话吧。”春子情真意切的坦诚沟通,让咨询电话成了真正的“热线”。“要慢慢跟这些妈妈们交心,不能跟她说不要再想以前的孩子了,而要告诉她,想是正常的,我也很想女儿,关键是想了以后,要做什么……”春子把失独的伤悲转化为助人的动力,推动实施多个帮扶失独老人的公益项目。“人没事做就会孤独。我们搭建一个平台,让大家来学习、展示,哪怕出来听听音乐会,也能愉悦心情,更好地与社会融合。”

后来,春子又开展了很多活动:启动儿童道路安全公益行,开展家庭健康促进项目,关爱妇女盆底功能障碍治疗……从帮助失独母亲开始,她的助人之路越走越宽。

春子的电脑屏保,一直用的是女儿的照片。工作空闲,她会在心里和女儿聊上几句。“失去女儿,让我痛苦,也让我学会了坚强。我要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动力。”

希望在未来,永恒在心中

随着年纪增大,养老问题开始摆在面前。春子坦诚地说:“每次去看婆婆时,我就想,等我和老伴儿动不了了,双双躺在床上,有没有人来看我们?”虽然这样想,她还是尽量活得阳光:“想太多没用,好好善待每一天吧!”

冬去春来,岁月的车轮把很多东西推进了历史。2013年11月,“单独两孩”政策启动。两年后,“全面两孩”政策推行。从此,独生子女政策正式成为历史。春子觉得:“当年老老实实遵守计划生育政策的人,不应该被忽视。对失独家庭,应该给予特殊的关爱。这个工作做好了,才能显示出我们国家的温度。”

目前,国家规定,独生子女发生意外伤残、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养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给予必要的帮助。各地据此制定了相应政策,标准从每人每月补助100元到1000元不等。但这个政策对于丛芳芳、汪梅这样再次要孩子的失独家庭,是无法享受的。

丛芳芳在县城买了房,未来似乎有了些保障,“但房子得住,总不能卖了。年纪越来越大,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除了经济压力,她的心理压力也不小,“绵绵慢慢长大了,她很懂事,也很敏感。经常问:‘你是我的妈妈吗?”丛芳芳一直纠结,是不是应该把收养的真相告诉孩子,“咱也想学国外,一开始就告诉她你是收养的,但又怕对孩子是一种打击。”丛芳芳叹着气,一筹莫展。常年的操劳让不到60岁的她显得很苍老,“我总担心自己哪天没了,绵绵没人带,就给孩子认了个干妈。她是我的邻居,20多岁,人很好。有她帮助,我就放心多了。”

汪梅虽有退休金,丈夫的收入也稳定,但两个孩子的抚养、教育,也让她压力山大。去幼儿园接孩子,有的小朋友会喊她奶奶,汪梅说:“经常碰到这种尴尬,已经无所谓了。人家年轻妈妈在一起聊出国游,咱听了,就离远一点儿。咱没这个经济实力,精力也跟不上。”

失独妈妈再次养育孩子,总是比平常的妈妈考虑得更多。汪梅经常告诉孩子:“妈妈会变老,你们要多学本领,自食其力。”即使手头不宽裕,她还是给两个儿子报了游泳课和跆拳道班,“我们不可能陪他们太久,有个强壮的身体,将来好生存。”对两个孩子的教育,汪梅似乎也更高瞻遠瞩一些:“对学习成绩没什么要求,只要他们有自理能力,能快乐生活就好。”

痛失独子,此伤一生难愈,但生活仍需继续。每一位失独妈妈都在为了将来努力着。

汪梅每天去幼儿园接孩子之前,总要好好打扮一番,“穿上漂亮衣服,让孩子看到充满活力的自己。”57岁的春子依然干练而坚定地走在公益的路上,她感叹说:“人生这一关走出来后,再大的困难也不算什么!我要帮助更多人,替早逝的女儿品尝这个世界的美好。”

采访结束时,丛芳芳收拾好储物箱,把房门轻轻带上。这是琪琪生前的房间,一切依然保持着原样。门上是琪琪粘的两块长方形贴纸,上面分别写着:“THANK YOU”“ I LOVE YOU”。

翻译成中文,分别是:谢谢您,我爱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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