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愿像平如一样生,如美棠一般爱

2020-04-16 12:59由卫娟
齐鲁周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临川

由卫娟

“推窗时有蝶来”

平如先生一生体面。

祖父翰林,父亲律师,平如出身清贵。

这样家世的好儿郎,一样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紧抓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身边数米是肠子流淌的袍泽,耳边是炮声和惨叫。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那时候一个人,不怕,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这是1945年4月,湘西雪峰山外围战。他在100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二排。湘西会战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正面战场的最后一次会战,双方参战总兵力28万余人,战线长达200余公里。在王耀武指挥下,湘西会战取得了雪峰山大捷,标志着中国抗日正面战场由防御转入反攻阶段。

多少好人家的子弟在这样的战争去了。平如是幸存者。

1946年夏,他24岁,在八十三师六十三炮兵营任中尉观测员。弟弟结婚,父亲来信,让他回家庆贺并定亲。

饶平如先到镇江乘船赴江西九江,然后转南浔铁路抵达南昌,再奔陈家桥号。因为假期不长,饶父次日就带他坐长途车去临川。

“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这便是我初见美棠之第一印象。”

饶父就当堂给美棠留下定情戒指。而平如则从美棠的相册里取走了几张。平如说,我想,她心里是喜欢我的。

筹备弟弟婚礼的余暇,他们在公园石椅上含蓄地以一曲英文歌互致心意:“oI love you~I always dreaming of you~no matter what i do~i cant forget you~

在返回部队的轮船上,平如自觉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有埋骨此处也好的心境。“在遇见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更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

回到部队后,他把美棠的照片分发给战友,还放大贴到墙壁上。一位常来玩的姑娘知道是其女友后,从此不曾再来。这是那个年代的张扬和委婉。

婚后,正逢这个国家最为动荡的大历史。王鼎钧、齐邦彦们均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了时代倾覆的伤与痛。在平如的笔触下,他们的“徐州记”“临川记”“樟树镇”“柳州记”“贵阳记”“安顺记”,辗转奔波却少苦涩。一对璧人,品尝着徐州的油条、临川的炒藕丝、柳州的鱼甡粥、贵阳的甜咸点心、安顺的米粉。历史的宏大叙事隐于各地风物之后,一个阶层的审美与趣味扑面而来。

平如在生计面前是笨拙的,开面店赔本,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坐火车差点被丢下,美棠嘲笑“根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

但快乐却是满满的。他们住在亭子改造的房间。窗外风雨大作时,两人只觉得好玩,有水泥房子领略不到的山间野趣。中秋时节,两人歪在床上享受月饼,看着一轮明月从一面窗户到了另一面窗户,床前月光难得。

平如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

他们的相处,颇令人想起沈复与芸娘。沈复会捡来一些有山峦纹理的小石头和芸娘一起垒盆景,还把品相不好的捣成粉,抹在油灰粘连的痕迹处,让盆景浑如天然。他们在沙盆种扁豆,放在可移动的屏风下,扁豆攀附绿荫处处。出游时芸娘雇馄饨担子一天,茶饭立时可得,友人皆叹巧思。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生活免不了艰难,但人却可以选择体面与趣味。《上海的金枝玉叶》里,郭婉莹(戴西)去情敌家里,也只是克制的一句话:我来找我的丈夫,叫他跟我回家。郑念入狱时,手部被手铐勒得脓血直流,有人劝她嚎哭来求得改善。她说:“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我也不愿意做任何表示求饶的事情。”她在狱中,依然坚持着体面,并在被毒打后依然有心力去赞美一朵盛开的野花。

在平如失去美棠的12年里,每个春节每个门洞他都不会漏贴一个小小的“春”字,“给人感觉在他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从来不曾被日常生活磨蚀掉过,好像现实再不济也未敢玩世不恭。”

作为黄埔毕业生和国民党军官,他的遭遇可想而知。《平如美棠》的设计师朱赢椿说:“从未听饶先生讲过谁的不好,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老人真的太善良了,在他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坏人坏事。”“每次听他讲在劳改农场的事情,他都是哈哈大笑地回忆那些往事。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一般人都会有些愤世嫉俗,他没有的,哪怕被人冤枉、被艰苦劳动折磨,在饶先生的讲述中仿佛都是趣事。”

朱赢椿说:“我工作室有一本《虫子书》,这本书没有什么字,是各种各样虫子爬过的痕迹。他看得非常开心,一直拿着放大镜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笑。”“饶先生是个很体面的人,自我要求也高。每次要参加活动,下午的活动他一早就西装革履地做好准备等在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衬衫领带打好。”“永远是开心的,对什么东西都好奇,饶先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是童真,那种干干净净的生命力量,让周围人如沐春风。”

“愿效痴情梁祝”

从1957年到1980年,平如被下放劳动改造,每年只能回一次家。

他离开时,最小的孩子3岁,最大的也才9岁。被要求划分界限时,美棠说:“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22年,他们通信上千封。为了生计,美棠甚至去工地上背水泥。她曾经有过5对金镯,都一一变卖了。最后一只卖出前,她套在女儿手腕上一夜。每次买了糖,每个孩子只分一颗,其余全给平如寄去。一次平如生病,幸亏她邮寄的一罐鱼肝油才挺过去。

平如每次回家,都要挑上一扁擔鸡蛋、花生、黄豆、油,走上几十里路去坐车回家。短短相聚的时刻,他们家灶上有蒸鹅,屋里有歌唱。

从电影《归来》里陆犯焉识的命运中,我们可以管窥这个家庭的省略记录的辛酸。平如在书中写到,有一天女儿半夜醒来,发现美棠在窗户边跪拜祈祷。她真的是没有办法没有依靠了才会如此。

80年代,平如终于回到上海,他们却遭遇老病相催。美棠生病后,平如每天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他不放心别人帮。后来美棠患了老年痴呆症。美棠说要吃杏花楼的点心,他买回来后美棠却忘了这件事。美棠提起一件并不存在的衣服,平如实在找不到,就想找裁缝做一件。孩子们都觉得平如做的这些其实没有了意义,但平如却没办法说服自己能做而不去做。就像陆犯焉识陪着失智的妻子去接陆焉识一样,看似无用的坚持里,是对自己的交代、对爱人的守诺。在这里,我爱你,与你有关亦无关。

美棠去世后,骨灰一直放在平如的卧室,等着平如一起安葬。他们生前,在最美好的年华分别了20多年,在能够在一起的时候,平如不肯把她单独送走。

平如每年都要去一趟美棠曾经背水泥地的地方坐坐——上海自然博物馆,因为那里的某一块台阶有美棠曾经的劳动付出的血汗。他们年轻时代的照片毁于战乱和运动,平如却一笔一笔画出了彼此的一个世纪:省主席主持的婚礼、公园长椅上的会心、瓷器店里的趣味……

他们的一切细节和情感,都意义重大、价值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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