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叙事双重奏下的禅意“解码”
——评格非长篇小说《月落荒寺》

2020-04-18 04:38王文静
文艺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格非小说

○王文静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在格非的新作——长篇小说《月落荒寺》之中,或许你只能看到你想看到的部分。这很有趣,毕竟它残缺又完整,无甚悬念却又疑点重重。《月落荒寺》表面看来波澜不惊,实则构思精巧,格非不动声色地描绘着一幅凡俗尘世的欲念图景,内里却始终在编织着荒凉。读罢《月落荒寺》,倘若心中没生出几个疑问,定然是一次“失败”的阅读。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小说的结尾似乎已与故事剥离开来,需要读者心中未解的诸多疑问作为探寻其另一重叙事线索的欲求指引。《月落荒寺》以其自身再一次考验着读者的阅读耐心和能力,格非先于其中布置了精密的网,只待读者坠入其中,一探究竟。

一、明暗交错的双重叙事迷梦

明暗叙事是格非在新作《月落荒寺》中采用的叙事手段。双重叙述线索加之具有东方韵味的禅意“密码”的精心设置,使小说犹如一幅散点图卷静待读者破解其中奥秘。在这个充满东方意象的浮世迷梦内,有作者对凡尘俗事与命运生死的理解和彻悟,更有对平等的生命存在方式的向往。《月落荒寺》可被视为作家格非恪守内心世界净土、留存“初人之心”的终极愿景的隐现。《月落荒寺》一名,取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著名作曲家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的《意象集2——月落荒寺》,一个“荒”字点破小说通体的色彩基调:曲终人散,恍如一场俗世迷梦。小说在故事情节上没有明显的跌宕或情节反转的设置,却存在两套完整的故事:一套以小说的结尾而止,另一套则由小说的结尾而生。所有主要人物看似都随主人公林宜生相继出场,楚云却独自牵引出故事的另一条单线,两重故事互为表里,前者只是用以掩盖后者的一种表象。

《月落荒寺》的表层人物图谱是以林宜生为中心铺陈开来的:林宜生与前妻白薇都注重名誉,二者均为高校教师,前者从事哲学研究在教育界享有盛名,后者则为了追求“我们都是自由的”出轨离婚、流落他国;周德坤与陈渺儿夫妇沉溺于色欲,借助绘画“艺术”的名义让保姆老宋充当裸体模特以寻找所谓的“贬值的肉感和诗意”;李绍基和曾静夫妇回环于追逐权力的漩涡之中,夫妇二人的喜怒哀乐全系在一个“权”字上;查海立与赵蓉蓉夫妇则充斥着对金钱的欲望,后者为此不惜出卖色相……四对夫妇恰好囊括了学术界、政界、艺术界和社会名流,构成了世俗世界中的欲念图景。这样一群世俗世界中的凡夫俗子,为名、为利、为财而奔波、挣扎与周旋。其中,尘世的芜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及至冷漠、官场沉浮等世俗世界中的种种荒唐逐一显现。不过,林宜生之子林伯远可以算作小说中的“初人”,即还未遭受欲念的熏染、保存“初心”之人。在集体偷看成人影片事件“东窗事发”后,林伯远独自担下所有责任的勇气和处事的坦然,与其同学老贺的怯懦、色厉内荏形成鲜明对比。在婉希家度过的那个寂静的午后,林伯远以冷静和克制拒绝了青春的诱惑、守护了自己对美好的理解,成为小说明线叙述中的一抹亮色。

《月落荒寺》的暗线借助谶语的点伏和多处伏笔架构出故事的基本脉络。如果说以林宜生为轴心辐射的人物皆为清晰的实点,那么,楚云及与其相关的人物则往往充满神秘,成为小说的虚点部分。实点刻画的人物,格非让他们自己开口,絮絮地道出尘世的琐碎烦忧,而虚点刻画的人物形象则通过不间断的影射及伏笔埋伏于小说之中。格非在处理暗线时,于小说中间或出现种种谶语的暗示:那个平常的四月的下午“惨烈的车祸、自称是来自华阳观的猥琐道士、赵蓉蓉的爽约、‘曼珠沙华’生死永隔的花语、扇面上的诗句,以及这棵奄奄待死的百年垂柳,均有浮荡空寂之意,让他不免悲从中来,在浓浓春意的百无聊赖中,隐隐有了一种曲终人散之感”①暗示了他与楚云之间的相遇,最终不免落得如红楼梦魇般倾覆的结局。

倘若我们对以林宜生为主线的小说表层外衣抽丝剥茧,沿着格非散落在小说各部的蛛丝马迹重启整个故事,便会发现真正潜伏于小说内的男女主人公是楚云与其养兄辉哥。格非用几个散点为读者埋下了这一潜在的故事线索,暗示了楚云与辉哥之间的情感纠葛:见证楚云“消散”的那个名叫“曼珠沙华”的茶馆里的海棠,又叫断肠花,也被称为“彼岸花”,是《法华经》中的四大祥瑞之一,寓意爱而不得的苦恋。“彼岸花”的传说与佛教有关,相传“彼岸花”的诅咒是:“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故佛经有云:“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彼岸花”开花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暗喻了楚云与辉哥之间的“生死永隔”;楚云为林伯远辅导功课,在讲到《牛郎织女》时愀然落泪,似乎由牛郎与织女的分离联想起自身以至伤怀;辉哥怀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了让妹妹远离恐惧”的信念、以及“他们将永远只能是兄妹关系”,隐忍着自己与楚云之间早已超越亲情的情愫。他在音乐会上递出的名片已改名换姓,唤做“丁采臣”,也在隐喻宁采臣和聂小倩故事中的阴阳相隔之苦。如此种种,或许读者可以大胆做出推测:恰如日本作家东野圭吾小说《白夜行》中人物的寄生关系,林宜生只是楚云用以遮蔽外部世界视线的一道关系屏障,她与林宜生的恋爱关系实为“障眼法”,楚云真正倾慕之人是其“爱而不得”的养兄辉哥。

明暗双线的交叉点是楚云,两条叙事线索皆以楚云的“消散”而止。楚云是两重故事线索的轴心人物,自小便背负“楚云易散,覆水难收”的命定之言。身为弃婴的楚云“只有在把自己的全部不幸,坚决地归咎于生为女孩的‘原罪’时,才能稍稍原谅自己的亲生父母”②,少年时期又遭受了钢琴教师的性侵。楚云与生俱来的美带给她生的契机,而将她引向悲剧的也恰恰是美。等待,楚云一直在等待自己命运的“审判”,楚云的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就是这样”指向了生命的过往之不可逆、前程之彷徨与迷离。格非于小说中多处埋下伏笔暗示楚云的前程,诸如受到猥琐道士恶意纠缠的那天,在“曼珠沙华”茶社,楚云端详墙面上诗句:“停来跛履登山屐,振起灰心对酒歌”时,表现出的“虽不免伤生之叹,也有着透世后的淡然与沉静”暗示了楚云已经预知命运审判的临近,自知无处遁逃并决意不再逃避。楚云之于林宜生和辉哥,都如同一场荒凉之梦,她与林宜生作别时的“凄然一笑”里包含了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与嘲讽。

二、散点拼图内的东方禅意密码

格非的《月落荒寺》看似写作得漫不经心,实则已于小说中安置诸多密码以待读者解锁。解读线索遁藏其中,需耐心摸查。

具有东方韵味的“禅意”游弋于故事始终。较为明晰的“禅意”密码,是夹置于其中的三幅图卷,一幅为德彪西《月落荒寺》曲谱,二为日本名画《富岳三十六景》,余下一幅是《月落荒寺》意象画。《富岳三十六景》是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晚年创作的“名所绘”,展现了由日本关东各地远眺富士山时的景色。所谓“浮世绘”又名“日本风俗画”,是指描绘人们生存的现实世界,展露人世间的生存百态的独特美术。葛饰北斋初版只绘36景“表富士”,后追加10景“里富士”。在《月落荒寺》中,格非选取“表富士”:《深川万年桥下》和《五百らかん寺さざゐどう》(《五百座寺庙》)、《东海道品川御殿山の不二》《武州千住》和《本所立川》五幅及“里富士”《甲州石班沢》一幅,而《月落荒寺》何尝不是一幅现世的欲念图景,多有随尘世漂泊之感。德彪西的《月落荒寺》曲谱及其同名意象画最终都落脚于“寺”与“月”的结合。显然,“寺”与“月”意象的散落式存在,成为小说潜在故事线的散点线索:谭柘寺、正觉寺、大觉寺等皆成为推动小说故事发展的事件地点。赵蓉蓉与林宜生在溪谷对面竹林的颓废的寺庙里几乎“走火”时,恰逢一轮新月当空;中秋音乐会上演奏了楚云建议的德彪西具有东方情调的音乐作品,当《月光》响起的同时,一轮明月恰好越过正觉寺的废殿,准时升至四合院的树冠和屋脊之上,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月”的意象,通古今、融东西,以其自身的阴晴圆缺,看破人间的尘世百态、悲欢离合和生离死别,同时也有遥寄思念之意。“寺”与“月”作为主要意象的频繁使用,显然不无刻意,使小说通体呈现出浓郁的东方神秘色调。

具有东方韵味的文化元素成为《月落荒寺》中更为隐晦的解读密码。《月落荒寺》多处包含着“龙”的隐喻:售卖美国绣球的神秘公司名为“FatDragon”胖龙公司、辉哥“逃脱”枪决审判后藏身于天津蓟县附近的“盘龙谷”、楚云两次提及观海棠应去的“谭柘寺”有直通东海的“青龙潭”的传说……作为中国文化图腾的“龙”的频繁明伏暗引,显然不能单纯视为一种巧合,暗伏东西方文化的对比。白薇的故事线索触发了东西方文化间的对比与关联。白薇因几次出国访学产生了“如果说,她那毫无意义的人生,还留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及早离开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地方”的想法,异国作为文化的“他者”对白薇而言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于是,怀着对异国的盲目崇拜,她抛夫弃子远嫁加拿大,最后仍落得被抛弃的下场,可被理解为脱离文化之根后的生存困境。其二,便是角色命运判词和关联佛禅文化的古诗词。李绍基在聚会上塞给宜生一个篆书条幅,上为弘一法师李叔同圆寂前的谒语: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见我非僧,用以点拨纠葛于尘世苦恼的人们放下心中的执念、欲念和贪念,回归简单自然的生活。“吞针”的隐喻在故事中两次出现,一次是在“FatDragon”,来程路上始终沉默的“司机”给林伯远变起了生吞钢钉的戏法;另一次则是辉哥帮助林宜生向赵蓉蓉讨要欠款时,讲起了鸠摩罗什大师在众僧面前吞食钢针的故事。格非两次使用佛教高僧的典故,用以指明:唯有真正破除心中的执念,方能在尘世获得内心的平和与精神的宁静。

东方禅意的第三个“密码”,是藏匿于幕布阴影深处、在小说最后缓缓踱步幕前的“关肇龙”——辉哥留给楚云“仅能使用一次”的电话联络人“僧肇”。关肇龙“自奉甚俭、不沾酒色,厌闻官场之事”,又“对大学里的名誉博士和MBA证书没兴趣”,是一个不受色欲、权欲、名誉和财欲侵扰的人。他对外部世界“无欲无求”,只忠于自己的内心,唯一热衷的便是“音乐”。格非所使用的“僧肇”一名,取自于东晋著名佛教学者僧肇大师,吻合格非借助《月落荒寺》力求传达的东方禅味。东晋的僧肇大师又被称为“法中龙象”,本为老庄的门徒,后因机缘出家成为鸠摩罗什最初的弟子,其观念兼具老庄哲学和佛教思想。僧肇大师在其《物不迁论》中有对“静”与“动”关系的理解:

噫!圣人有言曰:“人命逝速,速于川流。”是以声闻悟非常以成道,缘觉觉缘离以即真。苟万动而非化,岂寻化以阶道?复寻圣言,微隐难测。若动而静,似去而留。可以神会,难以事求。③

僧肇大师认为《论语》中记载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是看到了万物变化的表象。事物看似是不断运动流变的,似乎从当下的时空中抽离,但实际上却仍旧是停留的,也就是“若动而静,似去则留”。这一看法,与楚云对所谓生死执念的顿悟又相契合。小说中出现的美国绣球又唤作“无尽夏”,楚云说她最喜欢这个“尽”字,因为“尽”就是“不尽”。实际上,“去”与“留”“生”与“死”“尽”与“不尽”都暗示了各人物的潜在命运。在结尾的音乐会上,格非借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之口点破参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当代大众有一种欲望,想使事物在空间上和人情味儿上同自己更‘近’。”④格非对故事的处理方式越趋于“简单”、愈趋于世俗,藏匿于小说中的文化密码便愈加隐蔽、难以觉察。《月落荒寺》中的东方禅意密码,蕴涵着作者对人生的哲思:名、利、权、财皆为人世间的过眼云烟,看似拥有,实则却在失去,唯有内心的清静平和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与此同时,也进一步明确了作者对一种避世般的、宁静安详的心灵净土的向往。

三、浮世图卷下的病态症候群

“荒”字当头,格非借助《月落荒寺》揭示出浮世里的病态症候群。尘世之中,人性的弱点成为毁灭自身的“致命伤”。

林宜生是一个较为立体的人物。他身上有着小知识分子的机敏、贪婪,性格中或多或少包含着文人的多愁善感,时而又很正直。他本科读哲学,硕士学的却是西方哲学,攻读博士时“因觉得康德和海德格尔毕竟不能‘了生死’,又重新回过头来研究老庄、王阳明和佛学。”然而,他虽从事哲学研究,其毕生所学并未让他真正地参透生死,反倒带给他名誉和金钱。格非在这一人物身上投掷的是现代文明进程中现代人内心与精神的不可控,以及由此带来的“空虚症”。在抵抗住朋友之妻赵蓉蓉的投怀送抱之后,林宜生身患的“忧郁症”被重新定义:安大夫告诫宜生,从根本上说,他的精神疾患并非行为失当所致,而是源于他对“纯洁人格”的设定过于不切实际。而所谓纯洁,恰恰是农耕时代的产物。随着农业文明行将就木,“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这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⑤。这正是现代文明的产物——“疯狂”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现代文明下,人受到“欲念”的支配而丧失了作为“人”的本心,而“欲念”往往又无法轻易被摆脱。受尽官场沉浮之苦的李绍基虽然频频抄写《金刚经》,看似有所顿悟地谈到:“《金刚经》中的序文:‘还至本处,敷座而坐’八字,实为奔走尘劳中的我辈的顶门针,座右铭。”⑥却仍在讲解过程中穿插凡尘琐事,执着于官场之事不肯放下,并未真正摆脱苦恼。其后,李绍基重返官场后,一改此前的郁郁之态而意气风发,其所谓的避世明显只流于表面。林宜生看似豁达,却仍在小说的最后,当各自组建了家庭的林宜生与“楚云”多年后再次相遇,林宜生居然仍对楚云怀有幻想,他暗暗希望妻子在司徒庙里待得越久越好:“与此同时,宜生也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她很快就回来,他不得不向楚云介绍自己的妻时,要不要撒个小谎,隐瞒一下她的真实身份。”⑦小知识分子再一次受到欲念的控制,仍然无法摆脱“欲”的侵扰。当林宜生听得露台上传来《霸王别姬》的京剧唱腔: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曲未终,人已散。林宜生将自己与楚云的分别,自比楚霸王项羽和虞姬的生离死别,其中不无几分对小知识分子内心的“英雄梦”暗讽的味道。《月落荒寺》中同样流露出对当下社会问题暗含讽刺的意味。老贺的父亲是海归科学家,为了人类文明不舍昼夜,他电脑中用德文标注“绝密”的文件夹,却实则存储了大量的成人影片,与科研毫无半点关联;德坤家中的七八条流浪狗本要送到北京西郊的大觉寺,却在半路被卖进了“花江狗肉”的厨房。此外,保姆老宋及其夫老杨为讨回被克扣的工资,不得不给狗“小海”下跪磕头,更揭示出“人”的尊严的丧失。德坤和陈渺儿为狗招魂、供奉骨灰盒等等一连串故事情节的安排,同样充斥着对人性价值天枰趋于失衡的暗讽。

李宜生及其朋友圈都在各自的行为中显露出隐性的“精神病态”,而受到精神和肉体戕害的楚云和辉哥反倒拥有相对“健全”的人格。楚云身上笼罩着的“非现实感”是借由他者的感知营造出来的,格非很少让楚云开口说话,但凡开口,也极少庸庸之语。在她身上,格非既寄予了超世俗的、仿若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美感,同时又暗示了这层“神秘的氤氲之气”最终将引来某种不祥。如楚云般避尘避世的人物,实则身心俱已千疮百孔,恰如楚云所言:“治愈”已不存在,活着就是维持。即便是这样的楚云,却最分得出世俗污浊和初人本心。她在林宜生的世俗朋友圈中几乎不发一词,却与林伯远相处甚欢、格外亲昵。《月落荒寺》中的楚云,再一次唤醒了读者对格非早期小说诸如《褐色鸟群》中神秘女人形象的记忆。格非在其身上投掷了太多的疑点,诸如陈渺儿一口咬定在嘉里中心卖保险的“楚云”是谁?楚云的双胞胎妹妹是否已被寻回?楚云与林宜生谈笑间的一句: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或许就是那个妹妹……究竟是否仅是一句“玩笑”?被劫持后的楚云,因脸部伤势过重几乎连口音都变了,是否又是辉哥戏耍的一次“偷梁换柱”?种种疑问,答案都不得而知。太多的阅读疑惑,似乎又牵引着读者回到格非小说的先锋世界,生出探寻这埋伏着诸多文化密码的散点图卷的执念。

在小说的结尾,格非似乎想以一场音乐会一并了结此前埋下的种种尘世的烦忧与困惑。作为小说高潮部分的“中秋音乐会”,聚集了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有着各自的喜怒哀乐,而当舒缓、优美的钢琴声响起,躁动和喧嚣都被这琴声抚平:

不论是坐在前排的官员、商界精英和社会名流,还是散席上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爱乐者,此刻都沉浸在同一个旋律中,恍如梦寐。不论这些人是有着精深音乐素养的专业人士,还是附庸风雅之辈,不论他们平日里是踌躇满志、左右逢源,还是挣扎在耻辱、失败和无望的泥潭中艰辛度日,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同一片月色溶溶的夜空,静默不语,若有所思。⑧

这样一段世人能够一起共享的、无差异的珍贵时间,唯有这音乐、这月光为世人所共享。格非显然刻意安排了这一情节,借助音乐让尘世中的人们“一洗自己灵魂中的污垢”,接受音乐、艺术等对世俗灵魂的洗礼,暂时抛却尘世的苦痛与烦忧。由此情节,也引出作者投掷于整部小说中最为重要的核心愿景:以艺术的平等延伸至呼唤一种无差别的、平等的生命呈现方式,盼望一种超越性别、阶级、年龄、地位、职业等等一切束缚人“本心”的、平等的爱和自由。

作家自身对当代文化环境、对人的当下存在方式的思考,在小说中显得尤为隐晦,这种处理方式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格非对文学的理解:“文学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反对和加以批判的对象。文学永远是从外部来反对内部的社会公众意识的某种东西。当这个社会的公众和社会意识形成一个巨大的力量和惯性的时候,文学会从外部对它进行质疑,跟它对话,并建立起新的对话关系。”⑨格非在小说中表露出的精神向往和内心的终极愿景,并非建立在严肃的批判之上,它以柔性的方式促使读者去审视自己内心的欲求、去重新理解生命的存在方式。《月落荒寺》留给读者极大的回味空间,它不应简单被视作一部所谓的“通俗小说”,更应被视为一幅散掷着东方禅意密码、浸透着作家终极现世愿景的浮世图卷。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④[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A],[德]阿伦特(Arendt,H.)编,张旭东等译《启迪:本雅明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3页。

⑨格非,林培源《“文学没有固定反对的对象”——格非长篇小说〈望春风〉访谈》[J],《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6期。

①②⑤⑥⑦⑧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08页,第55页,第143页,第69页,第205页,第200页。

③僧肇《物不迁论》[A],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中国哲学史研究室编《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魏晋隋唐之部》[M],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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