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晚年在日本侵华问题上的预感与忧思

2020-04-18 06:41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满清汉人鲁迅

内容提要:“九一八”之后,鲁迅便经常或直接或间接地谈论抗日救亡问题。鲁迅预感到日本必不会仅仅以侵占东北为满足,必定欲将整个中国置于其铁蹄之下.;而鲁迅同时预感到,日本人侵占中国后,必定实行残酷的文化专制,以达到在精神上愚弄、麻醉中国人的目的,而中国人的奴性则将进一步加剧。鲁迅为此忧虑不已。鲁迅晚年时时谈及金元和“满清”这历史上两次奴于“异族”的情形,就是为了警醒国人。鲁迅晚年更有一种“明末情结”,因而谈及明末的文字特别多。这是因为在鲁迅看来,明末社会的腐败、黑暗和剿杀清流,正是导致亡国于“满清”的根本原因,而现实又与明末极其相似。总之,“九一八”之后,鲁迅是十分关注日本侵华问题的,是时刻顾念着国家的安危的。

鲁迅逝世于1936年10月19日,距“七七事变”爆发尚有八九个月。如果说,“七七事变”之前,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还是一种局部霸占,那“七七事变”则意味着日本以侵占全部中国为目标了。鲁迅没有看到“七七事变”及后来的情形,但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后,鲁迅便预感到日本会对中国发动全面侵略。国土全面沦陷,人民都成为亡国奴,是鲁迅晚年深重的担忧。当“九一八事变”发生时,中华民国诞生才二十年。中华民国是推翻清朝统治后建立的。清朝作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统治中国二百六十余年。鲁迅生于1881年,三十岁以前,都是“满清”统治下的草民,用鲁迅自己的话说,作为汉人,是满人的奴隶。当作为“满清”的奴隶时,鲁迅是有着强烈的反清思想的。“满清”统治中国二百六十余年,不但以暴力迫使汉人在身体上屈服,还以各种手段对汉人“治心”,即在精神上愚弄、麻醉汉人,使汉人在心理上、在精神上认同“满清”的统治、奴役。当辛亥革命发生时,极力要捍卫、维持“满清”统治者的,并不全是满人,也有许多汉人。甚至当“满清”政权已然垮台、民国已然成立,还有些汉人以遗老身份无限怀恋“满清”王朝,时刻梦想“满清”皇帝的复辟,也真有汉人主导的复辟闹剧发生。这情形,鲁迅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在现实生活中也曾见识过许多。摆脱此一“异族”的统治才二十年,又要成为彼一“异族”的奴隶,这怎能不令鲁迅有无尽的哀伤?“满清”统治者费尽心机对汉人进行“治心”,手段不可谓不高明,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而日本如果全面占领了中国,也必然也会对中国人民进行精神上的愚弄、麻醉,让中国人民不但在身体上臣服于日本统治,在精神上也认同甚至迷恋日本的统治——而这,才是晚年鲁迅最为深切的忧虑。

1931年9月18日晚,日本驻中国沈阳的关东军,对中国军队发动突然袭击,并以闪电般的速度占领了沈阳,又迅疾地向四周扩张。鲁迅此时应该便预感到日本绝不会满足于占领中国东北的某一处或几处地方,甚至也不会满足于仅仅占领东北全境,日本必将走向全面侵华,必然会以侵占全部中国、成为全中国的主宰为目标。“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鲁迅连着发表了多篇文章,批评国内的种种现象。在1931年10月23日出版的《文学导报》第一卷第六、七期合刊上,鲁迅发表了长文《“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该文是批判国民党官方扶持的所谓“民族主义文学”,但表达了鲁迅对局势的预感和忧虑。关于此文,下面再谈。1931年10月29日,鲁迅写了《沉滓的泛起》,发表于12月11日出版的《十字街头》第一期。文章对“九一八”之后国内出现的诸多怪象进行了嘲讽。在1931年10月20日出版的《北斗》第一卷第二期上,鲁迅发表了《以脚报国》,批评的是发生于“九一八”之前的事情。在1931年8月31日的《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署名“寄萍”的《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其中说,有一天,杨缦华等人到比利时某个乡村里去,而许多女人都争着来看这几个中国女人的脚。杨缦华伸起脚来给她们看,才平服她们的“疑窦”。有个比利时女人说,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但从小听说中国人是有尾巴(辫子)的,男人都要讨姨太太的,女人都要裹小脚、跑起来一摇一摆的。如今亲眼见了中国女人,才知道以前所闻都不确实。又有一比利时女人说,中国的军阀极其专横,到处闹兵匪,人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而杨缦华等人则予以严厉驳斥,并且以中国“立国数千年”而自豪。鲁迅辛辣地嘲讽杨缦华们是“以脚报国”,并强调,中国人的确有过“尾巴”,的确缠过小脚、讨过姨太太,并且现在仍然有女人在缠着、有男人在讨着。杨女士的脚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人的脚,正如留学欧美的女性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性一样。杨女士在比利时人面前举起自己的脚证明中国女人并不缠脚,其实是对异域人士卑劣的欺侮。至于到处闹兵匪,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现实的真实①。在1931年11月20日出版的《北斗》第一卷第三期上,鲁迅发表了《新的“女将”》《宣传与做戏》两篇文章。两篇文章都讽刺了做戏般的抗日姿态。《宣传与做戏》中说,现实生活中的“做戏”,与戏台上的做戏,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戏台上的做戏,戏演完了,演戏的就从角色中抽身,恢复现实状态。杨小楼演《单刀赴会》,梅兰芳演《黛玉葬花》,只是在戏台上时是关云长,是林黛玉,一下台就成为现实中的正常人。如果他们演了一回关云长、林黛玉,“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怪声怪气,唱来唱去,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而现实中的做戏,因为是以天地为戏台,就往往难以下台,就很容易永远把现实与做戏相混淆。于是,鲁迅又说到了《以脚报国》中嘲讽过的杨缦华。鲁迅说,杨缦华在比利时以自己的天足踢破了比利时女人的“中国女人缠足说”,还可以算是“逢场作戏”。但应该就此打住。如果回到寓所,写成文章,那就是回到后台还不肯放下青龙偃月刀或锄头。进而至于竟然把文章送到中国的《申报》发表,“则简直是提着青龙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里来了”。这样的以天地为戏场,这样的把做戏与做事混为一谈,这样的沉溺于自欺与欺人中,其实是很普遍的现象。文章最后,鲁迅写道: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相像的还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②

这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这里的天亮当然不是指黑暗过去而光明到来,而是指杨缦华一类人的迷梦般的做戏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终结。说白了,这里的“天也就要亮了”,是指日本对中国的全面侵凌、宰制。以演戏的心态和姿态进行抗日工作,是不可能抵挡住日军的进攻的。而当日军的铁蹄踏来时,以天地为戏场的人们,都会成为肉酱。

1932年年初,日军在上海挑起事端,发动战争,遭到中国军队顽强反击,是为“一·二八事变”。如果说,数月前的“九一八”还发生在遥远的东北,那这回的“一·二八事变”,发生在上海,就发生在鲁迅居住的区域,鲁迅也曾身陷战火之中。此次事变,无疑让鲁迅对日本的侵华野心有更深刻的感受和认识。1932年5月3日夜,鲁迅在写给李秉中的信中说:

……危言为人所不乐闻,大抵愿昏昏以死,上海近日新开一跳舞厅,第一日即拥挤至无立足之地,呜呼,尚何言哉。恐人民将受之苦,此时尚不过开场也。③

“一·二八”的炮火刚刚停息,上海重归平静。但鲁迅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更大的战乱、更深重的苦难,必将到来,且为时不远。而上海民众却如此麻木,如此苟且偷安。“一·二八”的炮火平息了,上海市民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于是又歌舞升平了。而鲁迅知道,“一·二八”只不过意味着苦难的“开场”。

1933年1月初,日军攻陷山海关,向热河挺进。这意味着,日本虽然在关外建立了伪满洲国,但绝不以占领关外之地为满足。鲸吞了东北的日本,又向华北蚕食,更让鲁迅预感到亡国的不远。1933年10月13日,《申报》登载了“贵阳通信”,说贵阳各校学生举行纪念“九一八”的活动,遭到官方阻拦。教育厅长谭星阁在学生举动面前惊慌失措,竟派兵占据各路口,更以多辆汽车,向学生行列冲去,致使学生二人死亡,伤者四十余人,而以正谊小学学生为多,年龄都是十岁左右。在《申报》上获知此惨案,鲁迅遂于10月17日写了《冲》。文章怀着愤懑之心,谴责了贵阳当局以汽车冲击小学生的行为。鲁迅以这样的预言结束自己的短文:

“身当其冲”,先前好像不过一句空话,现在却应验了,这应验不但在成人,而且到了小孩子。“婴儿杀戮”算是一种罪恶,已经是过去的事,将乳儿抛上空中去,接以枪尖,不过看作一种玩把戏的日子,恐怕也就不远了罢。④每次读到这段话,我都悚然心惊。这是1933年10月,而鲁迅所预言的事情,几年后便发生了。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城,此后一段时间,日军将幼儿抛上空中,接以枪尖,以为游戏的事情,便在南京城内屡屡发生。此后八年间,类似的事还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发生过。

1934年6月2日,鲁迅致曹聚仁信中说:

我之被指为汉奸,今年是第二次。记得十来年前,因爱罗先珂攻击中国缺点,上海报亦曾说是由我授意,而我之叛国,则因女人是日妇云。今之衮衮诸公及其叭儿,盖亦深知中国已将卖绝,故在竭力别求卖国者以便归罪,如《汗血月刊》之以明亡归咎于东林,即其微意也。

然而变迁至速,不必一二年,则谁为汉奸,便可一目了然矣。⑤

1934年5月间上海的报纸上发表文章,说鲁迅将诋毁政府之文章结集为《南腔北调集》,卖给日本情报机构,获得逾万元,因此是“汉奸”。鲁迅致曹聚仁信中所谓“被指为汉奸”,即指此事。而当日本人真的成了占领者时,谁是真正的汉奸,便会清清楚楚。鲁迅认为,不必一二年,此种检验谁是汉奸的时机便会到来,是因为预感到几年之内,日本人就会成为上海的占领者。不能不说,鲁迅的预感是很准确的。

鲁迅预感到日本的野心是将整个中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且以日本其时军事力量之强大,这种野心是很可能很快实现的。人民成为亡国奴,当然令鲁迅痛心,而最令鲁迅担忧的,是人民普遍在精神上被日本侵略者所奴役,是渐渐地身为奴隶却不自觉为奴隶甚至以奴隶生涯为幸福。日本侵略者对中国的武力征服,固然令鲁迅愤慨,但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民必将进行的精神麻醉、心理征服,则更令鲁迅忧心。帮助日本侵略者在武力上征服中国的中国人,鲁迅固然对之痛恨,而帮助日本侵略者在精神上、心理上征服中国人民的中国人,则令鲁迅百倍憎恶。

1933年4月17日,鲁迅写了《“以夷制夷”》一文,谈论的是侵华日军中的大刀队问题。其时,长城抗战正在激烈进行,而报载在喜峰口,“敌出现大刀队千名”。鲁迅认为,这日军中的大刀队,并非全由日本士兵组成:

我要指出来的是“大刀队”乃中国人自夸已久的特长,日本人虽有击剑,大刀却非素习。现在可是“出现”了,这不必迟疑,就可决定是满洲的军队。满洲从明末以来,每年即大有直隶山东人迁居,数代之后,成为土著,则虽是满洲军队,而大多数实为华人,也决无疑义。现在已经各用了特长的大刀,在滦东相杀起来,一面是“连刀带臂,纵横满地”,一面是“伤亡亦达二百余”,开演了极显著的“以华制华”的一幕了。⑥

鲁迅认为出现在华北战场上的日军大刀队,其实主要是由中国人组成的满洲军队,在长城战场上厮杀的,不过是华人与华人而已。我没有找到相关史料证明鲁迅判断的对错。但无论鲁迅的判断是对是错,都说明了鲁迅对日本人“以华制华”策略的敏感。如果1933年春出现在长城战场的日本大刀队,果真是“满洲”华人组成,那既说明了鲁迅对此类问题感觉的敏锐,又说明了鲁迅判断的准确。如果1933年春天出现在长城战场的日本大刀队,确实是日本士兵组成,那也说明了鲁迅对日本人采用“以华制华”策略的高度警觉。再说,“以华制华”,日本人早已实行,在东北建立“满洲国”,以中国的废帝溥仪为执政,为皇帝,当然是“以华制华”策略之荦荦大者,而在此后的十多年间,日本人使用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以华制华”手段。

以中国人而成为日军士兵,拿起刀枪与中国的抗日军队作战,有的人可能是被迫无奈,但有些人也可能是心甘情愿。那些本来被迫无奈的人,或许久而久之变得心甘情愿;而那些一开始就心甘情愿者,可能渐渐变得死心塌地。这种精神的变化,当然要归因于日本对他们进行精神上的麻醉、愚弄和诱导,换言之,要归因于日本人费尽心机地对他们进行“治心”。

正因为感觉到日本人已经在对中国人施行“治心术”,正因为担忧日本人“治心术”的成功,或者说,正因为预料到日本人“治心术”必然大有成效,所以鲁迅对日本人针对中国人的“治心术”极其敏感警醒,而对身为中国人而有意无意地帮助日本人“治”中国人之“心”的行为,则更为敏感和警醒,也报以最大的憎恨。

这里要说到鲁迅在此问题上与胡适的一桩公案。1933年年初,日军占领山海关,接着向热河扩张,侵占华北乃至全中国的野心日渐暴露。这时候,胡适等在北京的一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十分关心华北安危。胡适关于中日问题,公开和私下都发表了不少看法。1933年3月12日夜,胡适写了《日本人应该醒醒了!》一文,主旨是奉劝日本停止和放弃对中国的侵略,一再强调日本不可能以武力真正征服中国,即便每一寸土地都被日本占领了,中国人民的内心也不会真正向日本屈服。文章说:“即使到了最后的一日,中国的‘十八九世纪之军队’真个全被日本新式武器摧毁到不复成军了,即使中国的政府被逼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真个接受了一种耻辱的城下之盟了,——我们还可以断言:那也只是中国人的血与肉的暂时屈服,那也决不能够减低一丝一毫中国人排日仇日的心理,也决不会使中日两国的关系有一分一寸的改善!因为中国的民族精神在这种血的洗礼之下只有一天一天的增长强大的;也许只有在这种血的洗礼之下我们的民族才会真正猛烈的变成日本的永久敌人!”胡适如此苦口婆心,意在劝说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侵华问题上悬崖勒马。所以胡适进而说:

日本的真爱国者,日本的政治家,到了这个时候,真应该醒醒了!

萧伯纳(George.Bernard.Shaw)在二月二十四日对我说:“日本决不能征服中国的。除非日本人能准备一个警察对付每一个中国人,他们决不能征服中国的。”(这句话,他前几天在东京也一字不改地对日本新闻访员说了。)

我那天对他说:“是的,日本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即就是悬崖勒马,彻底的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

这句话不是有意学萧伯纳先生的腔调,这是我平生屡次很诚恳的对日本朋友的忠告。这是我在这个好像最不适宜的时候要重新提出忠告日本国民的话。⑦

胡适的这篇文章当时发表于1933年3月19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42号。胡适劝告日本“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当然不是意在向日本人贡献对中国民族进行精神麻醉、心理奴役的计策。但胡适的这篇文章,的确有可议之处。其一,如此温言软语地劝说日本停止对中国的侵略,其实是根本没有用的。“九一八”之后,鲁迅便清醒地意识到,日本的侵略野心绝不会停止膨胀,国联的调解也好,日本国内自由主义者的呼吁也好,中国军政要人和学界名流的劝告也好,都不可能让日本停止、放弃对中国的侵略。鲁迅表达过这样的看法:要让日本停止、放弃对中国的侵略,与中国真正“友善”,只有在中国的军事力量达到与日本相等的程度才有可能。与鲁迅相比,胡适对日本的苦口婆心,就显得很迂阔了。其二,胡适所谓的“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的确是对日本的劝告。这劝告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其实是颇为费解的。日本停止、放弃了对中国的侵略,那就是两个平等的国家,既如此,一个民族为什么要征服另一个民族的心呢?征服了另一民族的心,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这其实是不能细想的。所以,胡适对日本人说出的“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的劝告,意思是暧昧的,是容易引起误解的。对“心”的问题异常敏感的鲁迅,十分在意胡适的这种表现,就是很容易理解的。

由中国的社会名流对日本人说出的“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深深刺痛了鲁迅的心。

鲁迅一直到死,都对胡适的这句话耿耿于怀,时不时地就要提及一下,嘲讽几句。鲁迅名下针对胡适此种说法的文章,有几篇出自瞿秋白之手,但鲁迅同意文章用自己常用的笔名发表,并且又将这些文章收入自己的杂文集,说明鲁迅是认可文章的观点的。收在《伪自由书》中的《出卖灵魂的秘诀》,是由瞿秋白执笔的,写于1933年3月22日,最初发表于3月26日的《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可见胡适的“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的言论一发表,就遭到了鲁迅和瞿秋白的共同批判。《出卖灵魂的秘诀》在复述了胡适文章的观点后,说:

这据说是“征服中国的唯一的方法”。不错,古代的儒教军师,总说“以德服人者王,其心诚服也”。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中国小百姓实在“愚昧”,原不懂得自己的“民族性”,所以他们一向会仇恨,如果日本陛下大发慈悲,居然采用胡博士的条陈,那么,所谓“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中国固有文化,就可以恢复——因为日本不用暴力而用软功的王道,中国民族就不至于再生仇恨,因为没有仇恨,自然更不抵抗,因为更不抵抗,自然就更和平,更忠孝……中国的肉体固然买到了,中国的灵魂也被征服了。⑧

这篇由瞿秋白执笔而以鲁迅常用笔名发表,又被鲁迅收入自编的杂文集《伪自由书》的文章,认为胡适是在蓄意充当日本人的军师,是在精心地替日本人出谋划策,这当然未免过甚其辞。但胡适的词义暧昧的表达,的确让鲁迅等人有理由心生疑虑。

在鲁迅独自完成的文章中,也时时触及“治心”问题。1933年5月18日,鲁迅写了《“有名无实”的反驳》,针对的是5月17日《申报》上的一则“战区见闻”。鲁迅先引用了《申报》特约通讯《战区见闻记》中的一段报道:“记者适遇一排长,甫由前线调防于此,彼云,我军前在石门寨,海阳镇,秦皇岛,牛头关,柳江等处所做阵地及掩蔽部……化洋三四十万元,木材重价尚不在内……艰难缔造,原期死守,不幸冷口失陷,一令传出,即行后退,血汗金钱所合并成立之阵地,多未重用,弃若敝屣,至堪痛心;不抵抗将军下台,上峰易人,我士兵莫不额手相庆……结果心与愿背。不幸生为中国人!尤不幸生为有名无实之抗日军人!”这则报道让鲁迅心生四点感慨。在1937年的“七七事变”前,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一直对日本采取忍让的政策,尽量避免与日本发生全面军事冲突。鲁迅虽然也深知中国的军事力量不足以与日本全面对抗,但却对当局的忍让政策十分不满,不断地嘲讽、批判当局在日本侵略面前的畏葸、妥协。鲁迅的这种态度,其实是当时整个社会的主流姿态。在“七七事变”前,属于“低调俱乐部”者,毕竟是少数。所以,对这个排长的苦恼,鲁迅的第一种感想是:他没弄明白“不抵抗将军”与“不抵抗主义”是两回事;他不知道“不抵抗将军”下台并不必然意味着“不抵抗主义”的终结。只要“不抵抗主义”仍然留在台上,一个“不抵抗将军下台”了,完全可能换另一个“不抵抗将军”上台。鲁迅的第二种感想是:他以为耗费巨资修筑的防御工事,就必定要死守,这是不懂当政者的“策略”;他不明白防御工程是修给老百姓看的,不是用来“死守”的。鲁迅的第三种感想是:“不抵抗将军”下台,他会“额手相庆”,这是“不懂命理”,不懂“中国人生成是苦命的”。而鲁迅对这个排长产生的第四种感想,则是:

他虽然奉令后退,却敢于“痛心”。这是不懂哲学:他的心非得治一治不可。⑨在鲁迅看来,日本侵略者必定致力于对中国的普通民众“治心”,中国的当政者也要时时想法“治”本国的草民之“心”。而日本侵略者往往必须通过中国的当政者,才能有效地“治”中国普通民众之“心”。在对普通民众“治心”一事上,日本侵略者和中国的当政者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鲁迅认为,这个排长对放弃花费巨资修筑的工事会“痛心”,在当政者看来他的“心”还很有问题,必须得好好“治一治”。而当所有普通百姓、官兵的“心”都被治得在任何欺凌面前都麻木不仁,当所有普通百姓、官兵的“心”都被治得无论是在本国统治还是在外国侵略者面前都奴性十足,当政者的“治心术”便大功告成。

1935年3月28日夜,鲁迅为田军(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作序。在序言里,鲁迅特别强调了这部小说的价值在于反抗日本侵略者和中国的当政者对于普通民众的“治心”。鲁迅先是提及了宋代的普通百姓“怎样为蒙古人所淫杀,俘获,践踏和奴役”。然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却仍然在残山剩水间向黎民百姓施威,却仍然在半壁江山里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虽然是被“异族”侵略者驱逐,他们却逃到哪里,就将威风和势焰带到哪里,而奢华、颓靡和贪婪也跟着到哪里。接着鲁迅写道: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雅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政变,义和拳变,八国联军,以至民元革命。然而我们没有一部像样的历史的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莫谈国事”,是我们做小民的本分。

这段话中,最沉痛的一句是“但也许不能开口”。人民遭受长期而残酷的压迫、奴役,人民一代又一代在苦难中度日,却连“开口”的能力都失去了,其原因就在于统治者对人民“治心”的成功。统治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对人民施行“治心术”,使人民遭受压迫、奴役却不自觉到被压迫、被奴役;使人民生活在苦难中却反而感受到甜蜜、幸福。所以鲁迅接着说:

我们的学者也曾说过: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其实,中国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近如东三省被占之后,听说北平富户,就不愿意关外的难民来租房子,因为怕他们付不出房租。在南方呢,恐怕义军的消息,未必能及鞭毙土匪,蒸骨验尸,阮玲玉自杀,姚锦屏化男的能够耸动大家的耳目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我们的学者”当然是指胡适。鲁迅痛切地指出,普通民众的“心”,其实大多早被历代统治者治得麻木、温驯了,治得自私、卑怯了,治得奴性十足了。但是,也并非全都如此。鲁迅指出,这部《八月的乡村》,却展示了那种未曾被征服的“心”。因此:

“要征服中国民族,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于“心的征服”有碍。心的征服,先要中国人自己代办。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钳口。这书当然不容于满洲帝国,但我看也因此不容于中华民国。这事情很快的就会得到实证。如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的书。⑩

鲁迅晚年经常在文章中论金元和明清事,这篇序言只是一例。这段话中,最沉痛的,是“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钳口”。宋代道学大行其道,而使天下人奴性十足,于是,等于预先为金元征服者扫清了道路;明代屡兴党狱,于是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当“满清”铁骑袭来时,自然也就没有招架之力,所以明代的屡兴党狱,同样是为“满清”到来而在精神上清场。人民面对本国统治者的压迫、奴役而逆来顺受,而忍辱偷生时,面对“异族”统治者的侵凌,又怎么会有反抗的决心、勇气和力量?本国统治者念念不忘对人民施行“治心术”,本意是为了让人民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地当自己的奴隶,但客观上,却也同时是在为“异族”统治者效劳,是在为“异族”的入侵、入主准备条件。

“九一八”之后,鲁迅频频地谈论金元时期汉人的悲苦境遇,谈得更多的,则是明末的正义之士惨遭迫害以及“满清”统治者对汉人“治心”方面的殚精竭虑。要理解为何如此,许寿裳写于1944年的《回忆鲁迅》中的一番话,或许能给我们启示。许寿裳说:

一九〇二年我和鲁迅同在东京弘文学院预备日语,却是不同班,也不同自修室,他首先来看我,初见时谈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有一天,谈到历史上中国人的生命太不值钱,尤其是做异族奴隶的时候,我们相对凄然。从此以后,我们就更加接近。见面时每每谈中国民族性的缺点。因为身在异国,刺激多端,……我们又常常谈着三个相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对于(一),因为古今中外哲人所孜孜追求的,其说浩瀚,我们尽可择善而从,并不多说。对于(二)的探索,当时我们觉得我们民族最缺乏的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至于(三)的症结,当然要在历史上去探究,因缘虽多,而两次奴于异族,认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隶的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说诚说爱呢?11

鲁迅认为,两次奴于“异族”,是国民性弱点的重要成因。而所谓两次奴于“异族”,当然是指金元时期和“满清”时期了。“九一八”后,鲁迅频繁地在文章中谈论金元和“满清”时期汉人遭受的压迫、凌辱,频繁地谈论以异族而入主中原者怎样既残酷地对汉人“治身”,又以种种方式对汉人“治心”。这当然是因为预感到金元和明清的历史又将重演。鲁迅长期致力于对大众启蒙,长期致力于国民性改造。脱离“异族”奴役才二十来年,国民性改造还未见成效,却可能第三次整体性地奴于“异族”,而如果这第三次整体性奴于“异族”的时间足够长,那国民性的弱点必定进一步加剧。想到这些,鲁迅如何不痛心不已?如何不寝馈难安?频频地谈论前两次奴于“异族”时期的事情,是在抒发忧虑,更是在试图警醒国人。

1931年10月23日,“九一八”之后一个多月,鲁迅在上海《文学导报》上发表了长文《“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鲁迅的行文让我们感到,当时国民党官方扶持的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确激怒了鲁迅。鲁迅所尖锐批判的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作品《黄人之血》,以所谓“剧诗”的形式,歌颂13世纪时蒙古帝国对欧洲的侵略。《黄人之血》中,西征的大军由汉、鞑靼、女真、契丹等黄色人种组成,而统率大军的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拨都元帅。《黄人之血》在“黄人”的名目下,在“亚细亚”的旗号下,把汉人与汉人的征服者、奴役者说成是一家人。拨都元帅统率的黄种人大军,本来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但后来虽肤色相同却种族相异的几类人,不懂“团结”的重要,竟自相残杀起来,终于“为白种武士所乘”,这是令作者十分遗憾和痛心的。《黄人之血》把那时的汉人与蒙古人写成一家人,这令鲁迅感到巨大的荒谬,也令鲁迅有着巨大的担忧。鲁迅写道:“但究竟因为是殖民地顺民的‘民族主义文学’,所以我们的诗人所奉为首领的,是蒙古人拨都,不是中华人赵构,张开‘吃人的血口’的是‘亚细亚勇士们’,不是中国勇士们,所希望的是拨都的统驭下的‘友谊’,不是各民族间的平等的友爱——这就是露骨的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特色,但也是青年军人的作者的悲哀。”12《黄人之血》歌颂“亚细亚”的人民在蒙古人统驭下的联合,这自然而然地令鲁迅想到现实中的情形。所以,鲁迅尖锐地指出:“拨都死了;在亚细亚的黄人中,现在可以拟为那时的蒙古的只有一个日本。”13现实是,日本帝国主义已侵入中国,已在东北为所欲为,并且大有统驭整个中国的野心。依照《黄人之血》的逻辑,中国的人民应该甘当日本侵略者的顺民,而如果日本统驭了整个“亚细亚”,那“亚细亚”的人民都应该团结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旗帜下。这样的文学作品,是在明目张胆地替日本侵略者“治”中国人民之“心”。鲁迅怀着十二分的悲愤,写下了这样的话:

《前锋月刊》上用大号字题目的《黄人之血》的作者黄震遐诗人,不是早已告诉我们过理想的元帅拨都了吗?这诗人受过傅彦长先生的熏陶,查过中外的史传,还知道“中世纪的东欧是三种思想的冲突点”,岂就会偏不知道赵家末叶的中国,是蒙古人的淫掠场?拨都元帅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国时,所至淫掠妇女,焚烧庐舍,到山东曲阜看见孔老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着骂道:“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的,不就是你吗?’夹脸就给他一箭。这是宋人笔记里垂涕而道的,正如现在常见于报章上的流泪文章一样。黄诗人所描写的‘斡罗斯’那‘死神捉着白姑娘拼命地搂……’那些妙文,其实就是那时出现于中国的情形。但一到他的孙子,他们不就携手“西征”了吗?现在日本兵“东征”了东三省,正是“民族主义文学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亚细亚勇士们张大吃人的血口”的开场。不过先得在中国咬一口。因为那时成吉思皇帝也像对于“斡罗斯”一样,先使中国人变成奴才,然后赶他们打仗,并非用了“友谊”,送柬帖来敦请的。所以,这沈阳事件,不但和“民族主义文学”毫无冲突,而且还实现了他们的理想境,倘若不明这精义,要去硬送头颅,使“亚细亚勇士”减少,那实在是很可惜的。14

《黄人之血》中的“亚细亚勇士”,包括中国人。那当然是在大宋被蒙古征服、汉人成为蒙古人的奴隶之后。蒙古人先把人变成奴才,然后再让人成为他们指挥棒下的“勇士”。拨都元帅是指挥由多个被其征服的种族组成的队伍侵犯“斡罗斯”,也就是俄罗斯。而在鲁迅写这篇文章的时代,日本极力鼓吹“大东亚共荣”,拼命要把东亚国家“团结”在日本的太阳旗下,共同对抗苏联。今天的中国人要成为太阳旗下的“亚细亚勇士”,当然必须是先成为日本人的奴才,先让中国被日本人的铁蹄蹂躏。在“九一八”刚刚发生后,面对《黄人之血》这样的文字,鲁迅没法不拍案而起。

1934年11月2日,鲁迅写了《随便翻翻》一文,先强调要养成博览的读书习惯,什么稀奇古怪的书都不妨翻一翻,这样才能让自己获得较真实可靠的知识。鲁迅举例说,乡下人往往把一种叫作硫化铜的东西视作黄金,光靠嘴巴很难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误识,因为空口无凭,他们反而疑心你是要哄骗他的宝贝。但如果拿一块真的黄金让他们掂掂轻重,他们立即就明白了。至于随便翻翻的读书方法,是用各种矿石来相互比较,在比较中看出真伪。这方法很费事。在各种书籍中,如果有真金那样的书,那年轻人求真知就方便多了:

但这样的好东西,在中国现有的书里,却不容易得到。我回忆自己得到的一点知识,真是苦得可怜。幼小时候,我知道中国在“盘古氏开辟天地”之后,有三皇五帝,……宋朝,元朝,明朝,“我大清”。到二十岁,又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征服欧洲,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到二十五岁,才知道所谓这“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其实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国,我们做了奴才。直到今年八月里,因为要查一点故事,翻了三部蒙古史,这才明白蒙古人的征服“斡罗斯”,侵入匈奥,还在征服全中国之前,那时的成吉思还不是我们的汗,倒是俄人被奴的资格比我们老,应该他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国,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的。

我久不看现行的历史教科书了,不知道里面怎么说;但在报章杂志上,却有时还看见以成吉思汗自豪的文章。事情早已过去了,原没有什么大关系,但也许正有着大关系,而且无论如何,总是说些真实的好。所以我想,无论是学文学的,学科学的,他应该先看一部关于历史的简明而可靠的书。但如果他专讲天王星,或海王星,虾蟆的神经细胞,或只咏梅花,叫妹妹,不发关于社会的议论,那么,自然,不看也可以的。15

鲁迅在列举三皇五帝之后的朝代时,只说了宋朝、元朝、明朝、“我大清”,当然不是随意的。蒙古人建立元朝后,汉人的地位之低,是人所共知的,是奴隶,是奴隶的奴隶,是奴隶的奴隶的奴隶。被压迫、被凌辱,活得猪狗不如,然而,后来的汉人,却以蒙古人也征服了欧洲为荣。作为奴隶,把主子对其他人的奴役作为自己的荣耀。至于身为汉人却口口声声“我大清”,也是既让鲁迅痛心疾首又令鲁迅啼笑皆非的事情。“满清”以“异族”而入主中原,汉人整体上是满人的奴隶或奴才。以奴隶或奴才的身份而开口闭口“我大清”,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而认同了“满清”的统治。

鲁迅说:“事情早已过去了,原没有什么大关系,但也许正有着大关系。”这句话才是全文的关键处。鲁迅写《随便翻翻》时,日本不仅占领了东北、在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而且已经侵入了华北。鲁迅早就预感到日本的野心是占领整个中国。此时此刻,鲁迅最担忧的,是在日本人统治、奴役下的中国人,渐渐忘记了自己亡国奴的身份,而认同了日本的统治、奴役,当日本也侵占了其他国家时,中国人甚至以此为自己的荣耀。

1934年5月20日和21日,上海无线电广播电台连续播出由冯明权讲解颜子推《家训》中的《勉学篇》的节目,节目反复强调学好《论语》和《孝经》的重要。冯明道甚至指出,如果读好了《论语》《孝经》这类儒家典籍,即便当了俘虏、成了亡国奴,也会处境比别人好。这样的时候在广播电台发表这样的言论,敏感的鲁迅当然感慨万千,于是写了《儒术》。鲁迅先说了几桩金元时期儒生的故事,揭示了金元时期儒生的生存状况。鲁迅指出,金元虽是“异族”统治,但读书人渐渐地与“异族”统治者合作,为“异族”政权服务。鲁迅说了元遗山(字裕之)在元代金后的几件事。其中之一,是尊奉元世祖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鲁迅这样引用《元史·张德辉传》中的叙述:“世祖在潜邸,……访中国人材。德辉举魏璠,元裕[之],李冶等二十余人。……壬子,德辉与元裕[之]北觐,请世祖为儒教大宗师,世祖悦而受之。因启:累朝有旨蠲儒户兵赋,乞令有司遵行。从之。”16元好问与张德辉竟然请以蒙古人首领入主中原的忽必烈为汉人的“儒教大宗师”,当然很滑稽,但在当时却并没有引起什么非议,为什么呢?因为忽必烈当了“儒教大宗师”后,发布命令蠲除儒户的兵赋。既然所有“儒户”都得到了好处,那一个蒙古入侵者当了“儒教大宗师”,也就由他去了。儒户不说话,别人更没有理由反对了。鲁迅评说道:

以拓跋魏的后人与德辉,请蒙古小酋长为“汉儿”的“儒教大宗师”,在现在看来,未免有些滑稽,但当时却似乎并无訾议。盖蠲除兵赋,“儒户”均沾利益。清议操之于士,利益既沾,虽已将“儒教”呈献,也不想再来开口了。17

儒户渐渐屈从于蒙古统治者,也被蒙古统治者所接纳。然而,在元代有所谓“九儒十丐”之说,人分十等而儒户位列第九,仅在乞丐之上。这是什么原因呢?鲁迅认为,这是因为蒙古统治者终于发现儒户的不切实用,所以轻视之。儒户众多,而饭碗有限、官位稀缺,于是南北儒户的相争就日甚一日。鲁迅引用了余阙《青阳先生文集》中《杨君显民诗集序》关于元代士人的生存状况的叙述。在元代,统治者重“吏”而轻士,即便是执政大臣,也以吏为之,于是中原一带的儒户,日益见弃于统治者。至于南方儒户,因为距京师路遥,有才蕴者又不屑为吏,见用者就更少了。久而久之,南北的儒户,又相互诋毁,几乎不共戴天。这样,南方的儒户便一天天地式微了。但鲁迅指出,在南方,士人其实并非没有谋生之道。鲁迅又引用了《青阳先生文集》中《送范立中赴襄阳诗序》关于南方士人的叙述。该文说,宋高宗南迁后,合淝遂为边地,武人受到重视。后来,“皇元受命,包裹兵革”,于是“诸武臣之子弟,无所用其能,多伏匿而不出”。合肥郡中“衣冠之族”,有范氏、商氏、葛氏三家,而这三家终于有了“用文之地”:“春秋月朔,郡太守有事于学,衣深衣,戴乌角巾,执笾豆罍爵,唱赞引道者,皆三家之子孙也,故其材皆有所成就,至学校官,累累有焉。……虽天道忌满恶盈,而儒者之泽深且远,从古然也。”鲁迅对此加以评论道:这是中国的儒户献教、卖经以来,所得到的甜头,“虽不能为王者师,且次于吏者数等,而究亦胜于将门和平民者一等,‘唱赞道引’,非‘伏匿’者所敢望了”18。

在说了元代士人的境遇后,鲁迅笔锋一转,说到了眼前的事情:上海无线电广播电台请冯明权讲解颜之推《家训》中的《勉学篇》。鲁迅引用了冯明权所讲的这样一段:“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汝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鲁迅加以评说道:

这说得很透彻:易习之伎,莫如读书,但知读《论语》《孝经》,则虽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断出来的,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19

熟读了《论语》《孝经》一类儒家典籍,习得了“儒术”,即便在“异族”统治者入主中原时,只要肯为这新的统治者效力,就仍能混口饭吃,甚至还能碗中常有油水。这是金元和明清之际的历史所证明了的。让鲁迅惊异的,是在日本侵略者已经鲸吞了东北,又正在蚕食华北,且侵占整个中国的野心日益昭彰的时候,上海的广播电台忽然播出教人们怎样把亡国奴当得更好的节目。这令鲁迅感到,许多中国人,已经做好了当亡国奴的准备,已经知道亡国奴的命运不可避免,所以未雨绸缪地学习起当亡国奴的本领了。当然,这样的节目更令鲁迅悲愤,因为这也无异于是在替日本侵略者“治心”:“治”中国民众之“心”。

在日本侵略者正对中国鲸吞蚕食、日夜不止的时候,鲁迅频频想到金元和明清之际。鲁迅留日时期就认为,中国国民性弱点的成因,在于历史上两次沦为“异族”的奴隶。身为奴隶而忘记自己的奴隶处境甚至在奴隶生活中感受到幸福;身为奴隶而认同主人对自己的奴役,这种奴隶人格并非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统治者精心对被统治者“治心”的结果。统治者用各种方式,对被统治者的头脑进行改造,才使得被统治者视统治者为亲人、为父母,才死心塌地当着奴隶、奴才。鲁迅晚年的不少文章,都揭示了金元时期汉人的悲苦状况,而谈得特别多的,却是明末。说鲁迅晚年有一种“明末情结”,也并不为过。因为明末中国的社会状况,正是“满清”入主中原的根本原因。正是明末的腐朽黑暗、正是明末统治者对正义之士的摧残,才为“满清”的侵入准备了条件。

日本人突破山海关、向华北挺进后,鲁迅便时时提及明末。鲁迅对国民党政权是极其不认可甚至可以说是痛恨至极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鲁迅看来,其时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与明末十分相似。明末的朱家王朝的种种行为,正为“满洲人”的侵入扫清了障碍,而国民党政权眼下的所作所为,也正为日本人的侵入创造着条件。鲁迅写于1933年4月29日的《文章与题目》中就指出,在明末,“满洲人早在窥伺了,国内却是草菅民命,杀戮清流”20。鲁迅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屡屡提及明末,或明或暗地把明末与现实相比照。而在私人通信中,谈明末的情形更多。公开发表的文章,说话还有所顾忌,私人通信则把话说得更为明白。1934年5月22日致杨霁云信中,鲁迅谈及其时自己身受的围剿时说:

看看明末的野史,觉得现今的围剿法,也并不更厉害,前几月的《汗血月刊》上有一篇文章,大骂明末士大夫之“矫激卑下”,加以亡国之罪,则手段之相像,他们自己也觉得的。自然,辑印起来,可知也未始不可以作后来者的借鉴。21

骂明末的清流“矫激卑下”,应负亡国之责,在鲁迅看来,是在预感到国又将亡而预先归罪于现实中的“清流”了。1935年1月8日致郑振铎信中,鲁迅说:

偶看明末野史,觉现在的士大夫和那时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惊,年底做了一篇关于明末的随笔,去登《文学》(第一期),并无放肆之处,然而竟被删去了五分之四,只剩了一个头,我要求将这头在第二期登出,聊以示众而已。22

所谓年底做的随笔,应指写于1934年12月11日的《病后杂谈》,这是鲁迅晚年十分重要的文章,下面还要谈到。而所谓“现在的士大夫”与明末相像,则指1930年代知识分子之间的相互排挤、陷害、倾轧,而正直知识分子,或者说知识分子中的“清流”,则往往遭到官府的压迫、剿灭。1935年2月9日致萧军、萧红信中,鲁迅说:

中国向来的历史上,凡一朝要完结的时候,总是自己动手,先前本国较好的人物,都打扫干净,给新主子可以不费力量的进来。现在也毫不两样,本国的狗,比洋狗更清楚中国的情形,手段更加巧妙。

来信说近来觉得落寞,这心情是能有的,原因就在在上海还是一个陌生人,没有生下根去。但这样的社会里,怎么生根呢,除非和他们一同腐败;.如果和较好的朋友在一起,那么,他们也正是落寞的人,被缚住了手脚的。文界的腐败,和武界也并不两样,你如果较清楚上海以至北京的情形,就知道有一群蛆虫,在怎样挂着好看的招牌,在帮助权力者暗杀青年的心,使中国完结得无声无臭。23

鲁迅多次提到明末的杀戮清流实际上是在为“满洲人”的侵入开辟道路。这封致萧军、萧红的信中所谓“中国向来的历史”,当然首先指明末时期。在鲁迅看来,上海北京知识文化界的一些人的论调,正是在帮助当政者“治”青年的“心”,而这也是在为日本人的侵入打扫场地、清除路障。1935年7月29日致曹聚仁信中,鲁迅说到文章难做、动辄获咎时,写道:

现在的时候,心绪不能不坏,好心绪都在别人心里了,明季大臣,跑在安南还打牌喝酒呢。24

鲁迅这里说的事情,不但是明末,而且是南明时期了。现实的国内情形及外患状况,令鲁迅觉得与明末极相似,于是在心中形成了一种“明末情结”。

明末与清初是连在一起的。有了明末的腐败、黑暗,重用奸佞而剿除清流,才有了“满清”的入主中原。所以,鲁迅在频频提及明末的同时,也常常说到“满清”统治者在精神上控制、驾驭汉人的用心和伎俩。有时候,则是把明末和清代一起谈。关于清代,鲁迅谈得最多的是以文字狱为典型表现的文化专制。“满清”入主中原后,实行严酷的文化专制。实行文化专制,当然是为了有效地控制汉人的思想,是为了让广大汉人心悦诚服地接受“满清”的统治。鲁迅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预感到日本人很快将入主中国,而日本人统治中国后,也必定会实行文化专制,必定会大兴文字狱。总之是,清代的历史又将重演。1935年12月19日致杨霁云信中,鲁迅说:

集中国文字狱史料,此举极紧要,大约起源古矣。清朝之狱,往往亦始于汉人之告密,此事又将于不远之日见之。25

清代的文字狱,往往是汉人搜罗证据、深文周纳地向“满清”统治者告发的结果。鲁迅说,此类事不久又会出现,当然是说当日本人统治中国并实行文化专制后,又会有中国人向日本统治者告发自己的同胞犯有思想罪,而“满清”的那种文字狱则也会重演。写下这样的预言时,鲁迅内心当然是沉痛的。

1934年7月17日,鲁迅写了杂文《算账》。每有人谈及清代的学术成就便眉飞色舞,以为是前所未有的。而清代的学术成就,是“满清”实行残酷的文化专制的产物,是一种畸形的东西。鲁迅说:“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所谓清代的学术成就,体现在训诂考据上,这是一种没有思想的学术。在清代统治者严酷的文化专制下,便有了这种学术的畸形发展。中国的士大夫,中国的知识分子,只要统治者做出尊孔崇儒的姿态,便愿意与其合作,鲁迅接着说:“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对新朝的说法,就叫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鲁迅又一次提及胡适所谓的“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鲁迅深刻地指出,“满清”统治者做出尊孔崇儒的姿态,不过是一种征服汉人之“心”的策略。“满清”统治者的“治心术”当然是有成效的,能够以少数人而奴役中国近三百年,就证明了这种成效。所以鲁迅说:“而这中国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彻底,到现在,还在用兵燹,疠疫,水旱,风蝗,换取着孔庙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库珍本发行这些大门面。”“满清”统治者的“治心术”,把中国民族的“有些心”治得麻木而奴性,以至到了民国,还是那样冷漠、愚妄和扭曲。文章最后,鲁迅写道:

我也并非不知道灾害不过暂时,如果没有记录,到明年就会大家不提起,然而光荣的事业却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虽然并非犹太人,却总有些喜欢讲损益,想大家算一算向来没有人提起过的这一笔账。——而且,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26

“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当然是指日本人即将主宰中国、清代的历史又将重演。在这样的时候鲁迅算这样的账,心情肯定是复杂的。

清代的文化专制,“满清”统治者对汉人的“治心术”,是鲁迅晚年非常留意的事情。1934年7月10日,鲁迅写了《买〈小学大全〉记》,这也是鲁迅上海时期特别重要的文章。鲁迅揭示了清代文字狱的种种看似匪夷所思实则大有深意之处。鲁迅指出,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也仅仅是允许人们尊崇,却不允许人们真以朱子为榜样。说白了,尊崇朱子,不过做做样子、装点门面,当然,更深层的用心,则是为自己的政权找到更多的合法性。如果有不明事理的书呆子在尊崇之余,还以朱子为榜样,那可就要遭殃了。因为一学习朱子,就不免在思想学术上开宗立派,就不免聚众讲学,就不免有门户林立,这就对专制统治构成威胁。何况,以朱子式的“名儒”而出仕,就成为受人景仰的“名臣”,就可以以道抗势了,“满清”皇帝当然不愿意有这样的“名臣”整天戳在自己眼前。因为文字狱的严酷,士子便不敢治史尤其不敢问津近代的事情,许多书被销毁、禁绝,使得读书人根本不知曾有这些书存在。鲁迅说:

但是,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个,尤其是后两个皇帝,对于“文艺政策”或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制”,却真尽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狱不过是消极的一方面,积极的一面,则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以取舍,所取的书,凡有涉及金元之处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作为定本。此外,对于“七经”,“二十四史”,《通鉴》,文士的诗文,和尚的语录,也都不肯放过,不是鉴定,便是评选,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而且他们是深通汉文的异族的君主,以胜者的看法,来批评被征服的汉族的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惧,有苛论,但也有确评,文字狱只是由此而来的辣手的一种,那成果,由满洲这方面言,是的确不能说它没有效的。27

“文化统制”,说白了就是愚民政策。“满清”统治者为了愚弄汉人,为了有效地对汉人“治心”,既采用了消极的策略,也使尽了积极的招数。作为消极手段的文字狱,是禁止士人发表不利于专制统治的言论。但文字狱只能对付已经形成文字的东西,而无法消灭隐藏在头脑中的思想。所以,文字狱再严酷,也不过治标而已,要治本,则必须让天下士人的头脑中根本不产生不利于专制统治的思想。而要做到这一步,便必须断绝天下士人的思想资源。编纂四库全书,决非为了弘扬、发展中国固有文化,而意在以阉割、篡改已有著作的方式,摧毁不利于专制统治的思想产生的资源。对汉人著作进行取舍,被舍弃者,便成为禁书,久而久之,就无人知晓了。即便留下来的,如果有涉及金元之处,也要进行修改,而将修改过的作为定本。特别忌讳涉及金元处,自然很好理解。金元的凌虐汉人,性质正与“满清”相同,容易让人发生联想。被阉割、篡改的著作,也不限于语涉金元者,总之是只要认为不利或无益于“满清”的专制统治者,都要删除、改纂。

鲁迅进而说,不但消极的文字狱和积极的禁绝、篡改汉人著作显示了“满清”统治者对汉人“治心”的用心,即便是那些宫廷起居注或奏议、谕旨一类东西,也时时显示着“满清”统治者宰制汉人的心机。文章最后,鲁迅说:

近来明人小品,清代禁书,市价之高,决非穷读书人所敢窥,但《东华录》,《御批通鉴辑览》,《上谕八旗》,《雍正朱批谕旨》……等,却好像无人过问,其低廉为别的一切大部书所不及。倘有有心人加以收集,一一钩稽,将其中的关于驾御汉人,批评文化,利用文艺之处.,分别排比,辑成一书,我想,我们不但可以看见那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并且还能够明白我们怎样受异族主子的驯扰,以及遗留至今的奴性的由来的罢。

自然,这决不及赏玩性灵文字的有趣,然而借此知道一点演成了现在的所谓性灵的历史,却也十分有益的。28

鲁迅早年认为两次奴于“异族”,是汉人性格中奴性生成的重要原因,这种看法至晚年仍未改变。在专制统治下,在严酷的文字狱面前,文人的崇尚所谓“性灵”,是不得已之举,是借以避祸偷生的手段。鲁迅之所以认为对那些奏议、谕旨一类清廷文献加以整理、钩稽,让人看到清代统治者驾御汉人、对汉人进行文化专制、对汉人“治心”之“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却也十分有益”,当然是因为中国又将面临“异族”的统治、奴役。

鲁迅晚年论及明末和清代的文章颇多,再举些例子。

写于1934年12月11日的《病后杂谈》,文章主旨是批判其时文坛上推崇所谓“性灵”的潮流。此时的鲁迅,预感到中国又将陷入灭顶之灾,金元和清代的历史又将重演,心情是十分沉痛的。而文坛上居然刮起一股“性灵风”,并且祖述晚明文人,这当然令鲁迅抗拒、厌恶。鲁迅写《病后杂谈》一类文章,就意在揭示晚明所谓“性灵文字”产生的原因。《病后杂谈》所写的事情是明代统治者和明代的造反者张献忠之流的凶残。明代的永乐皇帝对忠于建文帝的景清处以剥皮法,而到了明末,当张献忠起而造反时,也每每以剥皮法杀人。鲁迅说:

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至今在绍兴戏文里和乡下人的嘴上,还偶然可以听到“剥皮揎草”的话,那后泽之长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无怪有些慈悲心肠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可以保全性灵,也是“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的意思。比灭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潇洒小品在现在的盛行,实在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29

把玩“性灵”,也是逃避现实、麻醉自己的一种方式。鲁迅晚年一再说现实与明末很相像,明末是灭亡的前夕,而性灵文学的流行,则是灭亡的前奏。现在,灭亡又将来临,宜乎性灵文学也兴起了。

写了《病后杂谈》数日后,鲁迅于12月17日写了《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这篇文章重点谈了清代统治者怎样以删改古书的方式掩饰金元的酷虐、凶残,又谈了在清末辫子给自己带来的苦恼。这当然也是面对现实的有感而发。生于乾隆四十年的俞正燮歌颂清朝的功德,鲁迅指出,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到了俞正燮中老年时期,“满清”对汉人的“治心”已经大功告成,“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士人个个趑趄嗫嚅、谨小慎微,文字狱也就少有发生的可能,而先前的“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满洲人的凶焰已经缓和”,于是俞正燮看见的只有“功德”了。鲁迅说:“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书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30关于“满清”统治者删改古人著作,鲁迅举了宋代洪迈《容斋三笔》中一段记述金人虐待汉人俘虏的文字为例。这段文字在清代刻本中是没有的,那是被刻意剜去的。总之是,前人著作中所有揭示金元对汉人凶残之处,都被删除了,而所有汉人谴责金元的词句,都被改成中性表达甚至改成称颂之语了。鲁迅指出:“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残,还要替金人来掩饰他们的凶残。”31鲁迅之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提起金元和“满清”的凶残,当然是因为日本作为异族入侵者,又将表现出同样的凶残。

最后,还要特意谈谈鲁迅辞世前不久写下的七篇《“立此存照”》。这七篇短文,后四篇在报刊上发表,已在鲁迅辞世之后了。七篇《“立此存照”》中,之四、之六、之七都与日本的侵华有关,都表达临终鲁迅对中日问题的忧思。

发表于1936年10月5日《中流》半月刊的《“立此存照”(四)》,是对《越风》期刊上署名高越天的一篇《贰臣汉奸的丑史和恶果》的讥讽。高越天文章说,明末的汉奸贰臣,如吴三桂、洪承畴等人,虽然努力讨好清廷,但结果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能“配享太庙”且不说,还要列入《贰臣传》,结论是汉奸贰臣在新朝往往没有好下场。鲁迅评议说:

这种训诫,是反问不得的。倘有不识时务者问:“如果那时并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且汉人也配享太庙,洪承畴不入《贰臣传》,则将如何?”我觉得颇费唇舌。

因为卫国和经商不同,值得与否,并不是第一着也。32

因为当了汉奸在新朝也未必有好结果,所以不能当汉奸:如果这种逻辑成立,那就意味着如果当了汉奸而在新朝有好果子吃,那就不妨当汉奸了。这样的言论极其荒谬,而其荒谬性又为世人习焉不察。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在是否当汉奸又将成为许多人的艰难选择的时候,敏锐的鲁迅觉察到了高越天言论的荒谬和有害,于是以此种方式讥讽高越天,更意在警醒世人。

1936年9月27日,鲁迅写了《“立此存照”(七)》,其时离辞世只有二十来天,文章发表于10月20日出版的《中流》半月刊,而鲁迅已于前一日辞世了。这篇文章是怒斥《申报》副刊《儿童专刊》上署名梦苏的文章《小学生应有的认识》。梦苏认为,杀害外侨,比较杀害本国人民,罪加一等,因此,小学生应当“敬视外侨”,“这才是大国民的风度”。“罪加一等”的论调,极大地激怒了鲁迅。鲁迅说:“却还‘希望’我们对于自己,也有这‘大国民的风度’,“不要把自国的人民的生命价值,估计得只值外侨的一半,以至于‘罪加一等’。主杀奴无罪,奴杀主重办的刑律,自从民国以来(呜呜,二十五年了!)不是早经废止了么?”33梦苏的“罪加一等”的论调,让鲁迅想到了前清时代汉人生命远远不能与满人等值,想到了自己青少年时代作为满人奴隶的卑贱,而二十五年前的历史又将重现,鲁迅如何不怒火中烧呢?文章最后,鲁迅说:

真的要“救救孩子”。这“于我们民族前途的关系是极大的”!

而这也是关于我们的子孙。大朋友,我们既然生着人头,就努力来讲人话罢!34

生着人头而不说人话,那就是人首而畜鸣了。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鲁迅骂得比较委婉。这篇文章写于9月28日,寄给编辑黎烈文时,附了一封信,说道:

我仍间或发热,但报总不能不看,一看,则昏话之多,令人发指。例如此次《儿童专刊》上一文,竟主张中国人杀日本人,应加倍治罪,此虽日本人尚未敢作此种主张,此作者真畜类也。35

在这私人通信中,鲁迅直斥此作者为“畜类”了。

“九一八”以后,日本的侵华问题,其实成为鲁迅时时关注、经常思考的问题。鲁迅预感到日本绝不会满足于仅仅霸占东北,而必定有将全中国归于治下的野心,而这种野心极可能实现。金元和“满清”的历史又将重演。除了对现实中种种与抗日有关的问题发言,鲁迅还频频论及金元,谈及明清,而谈金元、谈明清,也无非间接而更深刻谈论现实。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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