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韵与童真
——迟子建散文的审美构成

2020-04-18 07:47尹文雯
文艺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迟子建月光散文

○尹文雯

在东北大地苍茫的群山之中,有一条蜿蜒幽转的额尔古纳河,在河边生存着苦苦挣扎于现代文明中的鄂温克族;在神秘莫测的东北漠河,有一段奇妙、温情而略带忧伤的童话般的生活;在北国边陲,群山之巅,有一群平凡的小人物展开了他们平凡而又坎坷的心路历程……迟子建用自己温情的笔,带我们领略了一个又一个或悲或喜,或悲壮或婉约的故事,在寒冷与炽烈共存的东北大地上,倔强的人们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爱恨交织、波澜壮阔的人生。

迟子建作为当代文坛上颇有特色的一位女作家,通过《北极村童话》为我们所熟知,此后以东北女性小说家的身份步入文坛,几十年来,笔耕不辍,其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雾月牛栏》摘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而后《清水洗尘》《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再次获鲁迅文学奖,在2019 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其短篇小说《炖马靴》摘得短篇小说桂冠。迟子建的小说创作硕果累累,学界对于其小说的研究也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但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多达七十余万字的散文创作也不容忽视,在三十余年的创作中,迟子建的散文已被数十家出版社集结出版,散文单篇多达近三百篇,散文集十余本,但学界对于其散文的研究较小说来说,还有明显的滞后性。

迟子建的散文格调优美,意象丰富,充满了童真和温情,这个偏居北国一隅的女作家将极北大地的风貌、人情和景致都一览无遗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以诗韵之思写故乡风致

对于作家来讲,故乡是一个永远充满着情怀的地方:广袤的白洋淀之于孙犁;圣洁又彪悍的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隽美温润的湘西之于沈从文;大淖之于汪曾祺,这种紧密相连的生活经历和年少感怀,是一个作家的作品中抹不去的痕迹。在迟子建散文中,涉及最多的也是她的故乡——极北之地。无论是漠河北极村,还是塔河永安小村庄,都给予了这个温婉的作家动人的情思和审美。

早在明朝时期,以公安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就赋予了散文独特的意蕴,“质有而趣灵者,莫如山水,而常苦其不相凑,得其一,即可以送目而终老……而三湖皓森之波,粘天荡日,亦可借其秀润,以畅性灵耶”①。这种“性灵说”就是散文一个极好的诠释——自然山水、壮阔美景就是散文当中具有神韵的情思。迟子建的故乡,北国的漫天风雪中,没有江南小镇的温婉秀润,也没有巴蜀天地的壮阔波澜,有的只是一年中长达六个月的漫天飞雪和天寒地冻,在这样残酷恶劣的自然中,孕育出来的必然是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极北之地而言,红花绿草、春意盎然是转瞬即逝的,这种刹那之间的美景却会带给人强烈的震撼。

在这种至善至美、纯净无暇的情怀中,故乡中的一切风物都带上了情感的烙印,散文中故乡的风物似“诗的意境”一般。“被大自然紧紧相拥”的迟子建,在大兴安岭的森林和草原中,在春季的草木萌芽中,在短暂的夏季繁花盛开中,在秋季的落木萧萧中,在冬季的皑皑白雪中,四季轮回,季节更替,天地万物的壮阔让她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一种对自然的悲悯油然而生,这种悲悯裹挟着诗意和温暖流转于文字之中。《北方的盐》将盐和北方的雪联系在了一起,极寒之地的北方并没有绿色新鲜的蔬菜吃,但如此艰苦的生存环境,在她的笔下,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盐在漫漫寒冬中披着它银色的铠甲在北方闪亮登场了”,“像乐池上摆放着的形形色色的乐器一样,你一进灶房它们就会扑入你的视野,并且在你不小心碰撞了它们的时候,为你奏出或沉郁或清脆的乐声”。在北方人的餐桌上总有几个不变的配角,就是颜色深深浅浅的酱菜,“有如一部歌剧在结尾时撒下的袅袅余音,它们呈现着旧时阳光地那种温暖与美好,令人回味”,这种艰难的冬日生活和对于盐的依赖,是东北人家的日常,也是艰难之处,但这种艰难,在诗意的衬托下,变得像歌剧,像乐器,在乏味的生活中能够和谐地奏出美妙的乐章。“一片无垠的白雪上,一片高大温暖的木刻楞房屋,房屋外有围着栅栏的菜园,有弯弯的雪道和永不枯竭的水井,那是一幅精工细致美妙绝伦的黑白水墨画,白的是自然,黑的是人间写意”,这样的自然是一幅风景画,虽是生活情境的再现,也是作者带着诗意去看待故乡的风景和人情。

儿时的迟子建缺少玩伴,深植于内心的是一种带有悲悯的孤独感,她的散文中,提到的童年玩伴没有小朋友,有的只是一条“傻子狗”,还有诸多的花草、鸡鸭等,苍茫的东北大地给了迟子建童年的孤独,但也给了她亲近自然的机会和心灵。从儿时开始,她亲近大自然,在自然天地中释放自己孩子的天性;而自然的壮阔也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灵魂的慰藉。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跋《从山峦到海洋》中,迟子建流露出了对于故乡和自然的眷恋:“那片春天时会因解冻而变得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堆积着缤纷落叶、冬天时白雪茫茫的土地,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②她将这种自然的顿悟叫做“种子”,有了这个“种子”,才会生发出文学的芽来;“故乡对我来说就是创作中的一道阳光,离开它,我的心都是灰暗的。”这种人与自然的双向互动使得她会用与常人不一样的眼光,去探求这片在他人眼中只有寒冷和风雪的广袤大地。

“迟子建精神的原乡,首先是通过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描述来传达的,‘回忆’是其重要的艺术手段。”③在普通人看来,这片极寒之地似乎跟温暖联系不上,但她却以独特的诗韵情思注入了这片大地温暖甚至是热切的渴望,“站在白茫茫的冰面上,想着冰层下仍然有不死的水在涌动,仍然有鱼儿在摆尾,一种苍凉中的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④。在冰封的湖面上对于湖下流水的涌动和对于鱼儿的向往,是流转于寒风中的诗意和情思,只有以诗意的心灵和充满了童真的思绪去观照自然,才会生发出这样灵动的意趣来。在《朋友们来看雪吧》中,她写到了童年时候的趣事,就连从红松上流下来的树脂也充满了童真,“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喜欢嚼它的。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在物资匮乏、缺少玩伴和玩具的故乡,与树木为伴,以一切大自然的赐予为伴,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这种对于自然的敬畏和留恋,对于儿时故事的温情回顾,构成了迟子建小说中“原乡”的底色。

这种诗韵和童真不仅表现在作家对于故乡风物的描写上,更在于对于故乡的人和事的灵动上,在作家笔下,万物皆有灵性。在《鸭如花》中,徐五婆伤心的泪落在了草叶上,虫儿尝到了眼泪咸咸的味道,爬上徐五婆的脸要拭去她的眼泪;在《亲亲土豆》中,失去了老伴儿的妻子,睹物思人,在起身离开时,一颗土豆滚到了她的脚下,就像她的爱人生前一样,都要“跟脚”;在《一匹马两个人》中,当妻子意外身故,丈夫悲痛欲绝地埋葬她时,问身边的老马,自己死后会不会也埋葬他,老马用蹄子刨土来回应;《逝川》中会发出呜咽的哭声的鱼,在得到了安慰过后,会带给人庇佑……在迟子建的散文中,故乡的万物皆有灵性,一草一物,都有人的情思和灵动的情感,这些牲畜不再是供人奴役的工具,鸟兽鱼虫也不再是人们无聊时的玩物,他们都有思想,有灵魂,可以给失意的人带来宽慰,这种自然和人的和谐共生和荣辱与共,是一种朴素而珍贵的情感,也是对于故乡无比的眷恋和皈依。在对于“原乡”的描写中,一切都充满了“诗意”,也用童真的视角去观照自然,自然是灵性的,而出于这样的情感写出来的文章,自然是温暖而和谐的。

以童真之趣写意象灵动

意象概念古已有之,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第一次从审美的角度在《文心雕龙》中阐释了“意象”:“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⑤这里的意象指的就是根据情感和想法来寻找合适的载体,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感,是将自己的情感外化于物的一种形式,“意象”本是诗学的术语,但由于散文和诗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所以“意象”一词也常常用于散文的评论之中。在迟子建的散文中,几乎所有的意象都跟大自然的风致有关,雪、月、水、树等,皆为意象,这诸多意象中,寄托着作家对于自然的情思和伤怀。

在《我的世界下雪了》中,“雪”这一意象出现的次数很多。“伴随着雪花那轻歌曼舞的脚步,山峦迎来了另一次的灿烂,它披上了一件银白的棉袍,于苍茫中呈现着端庄、宁静的圣洁之美。”雪,是圣洁的代表,是故乡的代言人。在大兴安岭短暂的繁花过后,雪花一旦登场,就意味着长达半年的统领,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裹着白雪的衣裳的装扮,这个装扮对于迟子建来说,就是美好和圣洁的象征。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的跋中,她叙述了“从山峦到海洋”写书的过程,她的足迹踏过了澳洲、爱尔兰等地,在哈尔滨停留的过程中,她想起来故乡的雪和山峦,她觉得只有在面对故乡的皑皑白雪时,环境才是和这本小说的气质相吻合的,在白色的拥抱中,她才能够安心地进行创作,在这里,雪是家乡的象征,是思乡的伤怀。在《寒冷也是一种温暖》中,雪花是夹杂着温柔和湿润的春风的吟唱,她每年10 月的赴港,使她远离故乡的飞雪,在香港的日子里,她面对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绿,竟觉得这绿色是单调的,甚至有了乏味之感,“但时间久了,尤其进入11 月份之后,我忽然对香港的绿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绿看上去是那么苍凉、陈旧!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面对长久的生机盎然,她想念的是寒冷和故乡的雪花,这里的雪花已经不单单是一种自然景象,而是融入到她血液中的一种意象,这种意象几乎跟她人生的大事息息相关,是她灵魂的栖居所。在《我的世界下雪了》中,她和爱人漫步在小城中,“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抗了寒流”,“河岸和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影影绰绰,天地入戏的苍茫”,在漫天飞雪中,她流下泪来,雪为她挡去了寒冷,爱人为她挡去了生活的艰辛,但突然的雪中落泪,可能是雪花在向她暗示三个月后爱人的别她而去。“以后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我一个人了”,漫天飞雪而身边却空无一人,此时的雪,是爱的象征,是离她远去的爱人的守护,以至于在任何一个季节,她都要做梦,“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我的世界注定是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在迟子建的散文中,较为突出的还有“月亮”这一意象。“月”作为意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古已有之,有“床前明月光”的思乡之情;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羁旅之思;有“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的豪迈;也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寂……但“月”在古诗词的意象中,大多清冷,衬托着愁云,甚至是离愁别绪,但在迟子建的散文中,月亮不是惨淡、凄冷的象征,反而是纯净清澈、甚至是温情的代表。

在《光与影》中,“月光是最不令人厌烦的,它的光总是柔柔的,带着股如烟似雾的缥缈气息,给人带来无尽的遐想和温存的心境,好的月光质感强烈,是落在手上的绸带,泻在山山水水的月光使山变得清幽,让水变得柔情”⑥,在这里,月光是温柔的,灵动的,充满了温存,可以让山山水水都变得温柔起来。“月亮会忽然在东方的云层中露出几道亮光,它完美地现身了,经过了白天雨和雪的洗礼,它明净清澈极了,我沐浴着像丝绸一样的光芒,感觉好时光在轻轻敲着我的额头,心里有一种极其温存和幸福的感觉”,它有时甚至像一个巨大的蜜橙,散发出来的光芒都是浓郁的甜香气味,这样充满了童真和童趣的笔触,画出了一个大橙子远远挂在天边的情景……这样的“月”是幸福的象征,是温存的感悟,更是对于好时光的追忆,如果说,雪是贴在人身上的守护,那么月就是远远挂在天边的温柔的目光,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但同样都是作者情感的寄托和偎依。

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以月光相送,“让他裹着月光,在天亮以前,顺利走到天堂”,父亲在迟子建的生活中是一个无比慈爱的形象,她陪他上山劈柴,他为她做花灯;在她的外婆过世之时,依然将月光赠予了外婆,“想着外婆停灵于明月之下,飞雪之中,想着她一手抓着把好月光,一手抓着把鹅毛大雪上路,天宫的门,该不会叩不开的吧?”一生挚爱的外婆,带着月光和雪花走进了天堂……她将她最爱的雪和月给了她最爱的亲人,足见这两个意象在作者笔下的分量,甚至有的时候月光会成为作者身体的一部分,“发丝能直接感受到月光的爱抚,那月光仿佛要做我的一缕头发,柔顺光亮极了”。

在迟子建的散文中,“花”的意象出现也颇多,但可能是由于苦寒之地,春日的花草萌芽和夏日的山花烂漫终究是转瞬即逝的,这种短暂恰恰铸就了“花”的伤怀和悲悯,那种艳丽的小花儿在秋风的催促下一夜之间全部凋敝的情景,着实让你感到心疼,“这种大自然的风云变幻,是我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同时我也从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从容,因为许多衰亡了的植物,在转年的春天又会焕发出勃勃生机,看上去比前一年似乎更有朝气”。家乡最常见的是向日葵和一种野菊花,它不畏风吹雨打,在百花凋敝的深秋,也能挺到白雪皑皑时才慢慢的褪去颜色,消失于厚重的白袍之下,这种小野菊,“像极了我家乡的女人,坚韧,顽强不屈,安静而朴素”。在《女人与花朵》中,作者认为养在花盆里的花是不生动的,没有情思的,只有有了流水的烘托和月光的点缀,花才有了灵性和美感,“花是母性的,它水性十足,柔弱、脆弱、艳丽而多情”,“江南荷花的娇羞,像极了身段婀娜的江南女人”。花的意象在作者的笔下是丰富的,但始终充满了感伤,桃花尤为如此,在她与爱人想在桃树下合影时,相机突然卡住了,爱人安慰她,“桃花易逝,不照也罢”,几个月后,爱人便撒手人寰,桃花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伤;当她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前想与彩虹合影时,相机又突然卡住了,这一情景马上将她带到了当初那棵桃树下,易逝的桃花与彩虹一样,给人带来美感,但始终是会匆匆凋零,就像大兴安岭的花,美丽而转瞬即逝,“花之伤怀”,是这一意象的独特所在。

在散文创作的三十余年中,迟子建以独特的笔触,向我们展示了美丽的北极村那漫山遍野的白雪皑皑,那木刻楞房屋的高大秀美,那山川河流的壮阔磅礴,还有普通农户家鸡鸭成群的炊烟袅袅……从其笔尖流出的文字,坚定而柔情,婉约而深刻,从大自然的一切中汲取着精华,充满了爱与美,慈悲与伤怀;中华传统文化的浸染使她的散文既有古典的闲适,又有当代的悠然。通过对故乡的温情书写和诸多意象的唯美诠释,呈现了散文“伤怀之美”的美学风格,充满了诗韵和童真的视角,又使得散文的创作灵动飘逸。

①袁中道《珂雪斋集(卷十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624-625 页。

②④迟子建《锁在深处的蜜——迟子建散文系列》[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13 页,第51页。

③黄轶《生命神性的演绎——论新世纪迟子建、阿来乡土书写的异同》[J],《文学评论》,2007 年第6 期,第65 页。

⑤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156 页。

⑥迟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年版,第2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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