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赎罪》中的仪式建构

2020-04-18 01:05安梦媛
关键词:赎罪仪式

安梦媛

摘要:在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中,因其元小说结尾,布里奥妮具备角色和作者的双重身份。一方面,由于作为小说主要人物的布里奥妮对仪式感孜孜不倦地追求,布里奥妮的成长故事才得以在最内里的一环中发生;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作为创作者的布里奥妮对仪式的不懈建构,这部元小说的外层结构才得以成型,进而暴露出布里奥妮作为叙事者的隐藏动机。文章着眼于小说中的仪式元素和仪式场景,试图探究仪式在两个不同却又相互交叉的层面上是如何得到建构,又是如何发生作用的。

关键词:麦克尤恩;《赎罪》;仪式;元小说

中图分类号:1561.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0)06-0081-05

作为麦克尤恩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之一,《赎罪》以其出色的写作技巧和叙事方法获得了广大关注。以往的研究大多着重于小说的叙事特色,例如费伦_1就读者对小说的叙事判断,分析了作者麦克尤恩精巧的叙事技巧;也有不少学者关注无情打破小说幻象的元小说艺术特色,例如陈榕针对小说的元小说结尾所作的批评。在主题方面,《赎罪》不仅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英国的社会变迁,也表现出个体在命运的裹挟之下令人绝望的渺小无力。也有学者从婚姻、家庭伦理、个人成长和精神分析等角度分析小说主题,但是关于小说中广泛存在的仪式(ritual)建构,却鲜少有人问津。本文认为,正是由于作为小说主要人物的布里奥妮对仪式感(ritu-ality)孜孜不倦地追求,故事才在最内里的一环中得以发生,也正是因为作为创作者的布里奥妮/麦克尤恩对仪式的不懈建构,这部元小说的外层结构才得以成型。

“仪式”本身是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一大重要概念和研究领域,该术语诞生至今,其定义一直处于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当中,甚至关于“仪式”的来源也从未达成统一意见。但不可否认的是,仪式或以实在的外部符号表征,或以隐形的文化规约广泛存在于人类生活当中。同时,文学作品中常常会出现关于仪式的场景描写,大到宗教仪式,小到婚礼仪式。例如,以哈里森(Jane Harrison)为代表的仪式研究剑桥学派坚持认为,戏剧来源于原始的仪式操演。仪式和艺术之间存在的“周期性”共性也让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无比紧密,例如艾略特的诗作《荒原》曾受到人类学著作《金枝》中关于周期性描写的重要启发。也有学者指出,“仪式不仅是一种人类学视域下的社会行为,也是一种文学视野中的创作行为,还是文本所展示出的叙事行为”。在叙事层面,作为叙事构成元素之一的仪式元素呈现出了叙事的主题,通过仪式化(ritualization)构建了叙事中的仪式感。

一、作为互动仪式的《阿卡贝拉的磨难》

人类学家认为,仪式与戏剧有着或多或少的微妙联系,但是《赎罪》中的戏剧与仪式的关系却并非如人类学领域中二者的关联那么不可捉摸。首先,小说伊始,布里奥妮在两天内完成了一部名为《阿卡贝拉的磨难》的戏剧,为其最终的上演进行一系列紧锣密鼓的准备。不可避免地,仪式总是与各种符号联系在一起,因此布里奥妮精心设计了海报、节目单和戏票,甚至准备好了“售票亭”。关于这出为了长兄利昂上演的戏剧,布里奥妮以极高的热情来构建仪式过程中的各种符号表征,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安排和设计。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在这场仪式操演中,互动仪式(interaction ritual)链中的其他参与者却并不如她所设想的那般合作。

在布里奥妮的潜意识中,作为陌生人来到塔利斯家的三个孩子,是神圣的,具备强大的超自然的邪恶力量。当满脸长着雀斑的表姐罗拉提出扮演女主角的请求时,布里奥妮甚至想要扑到床上一阵痛哭,因为“阿卡贝拉的脸上没有长着雀斑”,这自然是因为她对于阿卡贝拉的设想完全是按照她自己的既有标准进行的,也因为她对外来者暗藏的敌意与惧怕。由布里奥妮创造出来的种种仪式符号,在远在北方的表姐和表弟们到来之际,发挥的并不是仪式被期望拥有的作用——团结,而是恰恰相反的作用——布里奥妮与罗拉和两个双胞胎表弟之间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虽然布里奥妮情感上试图贴近两个表弟,但她仍然无法做到在肢体上亲近他们;对罗拉,布里奥妮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有很大的敌意。年幼的布里奥妮以为单纯凭借符号和秩序的力量便可以实现参与和团结,达到她对《阿卡贝拉的磨难》的设想效果,但她没有意识到,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仪式链中,分享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往往高于对符号的力量的执着追求,因此布里奥妮关于人物形象所设想的一切仪式符号表征在遭遇三位“入侵者”的挑战时便轻而易举地崩塌了。

在布里奥妮与三个表亲问的互动仪式链当中,仪式在维护原有关系和符号的同时,又形成了新的社会关系和新的符号。布里奥妮对三个远道而来的表亲实施的“霸权”让两个双胞胎兄弟痛苦不已,他们明白,作为受邀而来的“客人”,无权反抗对他们所提出的要求。布里奥妮一开始将自身认可的仪式符號强加于表姐和表弟们,她的权威受到了两个淘气的双胞胎的质疑之后,她才意识到她从未考虑过表亲们的意向。然而,在罗拉当面训斥两个弟弟之后,布里奥妮的权威看似得到了加强,但无形之中被罗拉消解了,因为罗拉的直言暴露出了布里奥妮之前所实施的“霸权”,让布里奥妮难以拒绝罗拉扮演阿卡贝拉的请求。此时,权力的天平已经倒向了罗拉这一方。“跟大部分地位逆转的仪式一样,遮掩身份是为了侵略性的目的,而不是为了谦卑下来。”。最终,不论是双胞胎对台词的把握不准,还是罗拉对台词准确无误的把握,都让布里奥妮浑身不自在,他们的演绎只是对布里奥妮创作的“不动声色的摧残”。

直到小说的结尾,作为创作者的布里奥妮将时间拉到了20世纪的最后一年,在她的生日宴会上,这出戏剧才终于真正搬上了舞台,在众人面前演出。一方面,首尾呼应的同一出戏剧是作为创作者布里奥妮的仪式建构出现的;另一方面,布里奥妮看到了捂住脸、不能自已的皮埃罗,同处藏书室的这两位表亲,才终于实现了情感上的联结,形成了崭新的互动仪式链。

二、作为仪式化的建筑

“所谓仪式化,就是指仪式成为人类的社会生活、内在情感和思维、还有文化生活的内在核心和构造方式。”塔利斯家这座既古老又现代的建筑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仪式化的一部分。尽管乍看之下,塔利斯家拥有喷泉、泳池和广阔庭院的居所貌似传统贵族家庭的象征,但是《赎罪》中塔利斯家的房子却丝毫彰显不出古老贵族的气派。喷泉里海神雕像手中的螺号只能喷出两英寸高的水柱,“接着便落回他头上”原先这里坐落着一座真正传统风格的宅邸,但是却被大火无情烧塌,如今的房屋是一种混合体:“鲜艳的红砖,矮墩墩的外观,还有铅框的窗格和庞大的哥特式设计……只剩下人工开凿的湖泊和小岛,两座支撑车道的石桥,还有湖边那幢破败的灰泥寺庙”。每一句作者似乎都在暗示,这座建筑就如同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虽然有着古老的传统,却无力传承,只能狗尾续貂。

罗比自认身份卑微,只是家庭女佣和花匠的儿子,因而尽管他天资聪颖,与塞西莉娅同在剑桥大学读书,但他在面对塞西莉娅时,脱鞋脱袜后还要踮着脚才敢进入藏书室。“每一个体或群体,在没有通过出生或特别获得的手段而具有进入某房屋的权力,并立即成为该区段之常规成员前,是处于一种隔离状态。”这种隔离状态下的罗比,一方面是脆弱的,因为他处于塔利斯一家这个社会群体的外部,罗比不认为自己可以合法进入他人的空间,特别是塞西莉娅在场时的藏书室;另一方面他也是强大的,因为这一群体构成了世俗世界,他却处于世俗世界之外。

在小说的第十一章,当罗比在藏书室外踌躇犹豫的时候,塞西莉娅打开大门,一步一步将罗比引向藏书室的深处,直至走到角落。塞西莉娅的牵引,让罗比自认为无法进入的空间最终向他完全敞开。而塞西莉娅的告白之语,恰恰与罗比认为存在但实际并不存在的、无形的空间隔阂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你跟某个东西挨得如此之近,而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罗比受邀进入了藏书室,既是对原来固定社会群体的非暴力性掠夺,也是他对在爱情的牵引下发掘自身强大力量的仪式化表达。

虽然作者一直强调湖边上历史遗留下来的庙宇并“没有任何宗教用途”,但这一建筑强烈的仪式化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它本身破败的存在即是对历史和英国社会的再一次无情嘲弄:“远处看去,庙宇的一排柱子及其上面的山墙都掩映在四周生长的榆树和橡树之中,特具韵味。从近处看,庙宇就显得不太妙了。”这座庙宇本身是18世纪80年代末建造的,19世纪遭受了拙劣的修整,却导致更加颓败的一副光景。不同于塔利斯家的房子,这座庙宇见证了历史、从历史中存活了下来,并且一直渴望着“宏伟而无形的存在”,即已经被大火焚毁的那座古老建筑,或者说是那座建筑所象征的古老秩序。

无疑这座庙宇在布里奥妮自己进行成人仪式时发挥了重要的仪式化作用。在三位表亲那里受气之后,出于无边的愤怒,布里奥妮来到了这座庙宇附近,假装一棵荨麻的正是故作可怜的罗拉,而布里奥妮则无情地用树枝抽打这棵可怜的植物。布里奥妮也不肯原谅两个无能的双胞胎表弟,打倒了三对荨麻泄愤。正是在这座庙宇的见证下,布里奥妮完成了自己的仪式化,将抽打荨麻看作“一种自我净化”通过抽打象征自己的荨麻十三下,她自认为完成了成人仪式,告别了自己的童年,与渴望认同和夸奖的那个年幼的自己正式告别了。她误以为是成人仪式的行为,只不过是她内心对于作为牺牲仪式的悲剧的渴望,也正是由于这一渴望,导致了最终毁灭性的结果。当她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成长了的布里奥妮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渺小,但是,为了完成她的牺牲仪式,她选择留在桥上,等待重大事件的来临,“来接受她的挑战,并且驱散她自己的卑微感”。同样,正是在这座庙宇的见证下,布里奥妮遭遇了她所期待的“重大事件”——罗拉和逃逸的强奸者,也是在它的见证下,她决定充当塞西莉娅的复仇者和罗拉的保护者。

多年后,布里奥妮从父亲信中得知罗拉与她的强奸者——马歇尔的婚讯之后,来到了他们的婚礼上。她所设想的教堂,应该“会是座罪恶累累的哥特式大教堂,艳丽的拱顶洒满了血红同蓝紫错乱的眩光,斑驳的玻璃上映射着耸人听闻的苦难”,但走近后才发现这是“一座结构优美的砖石库房,像一座希腊神庙”。时隔五年,当初发生了强奸罪行的破败庙宇和此时举行婚礼仪式的希腊式教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布里奥妮来说,这座教堂已经变成了宗教审判的仪式化表达。但是布里奥妮知道,末日审判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

三、作为虚假建构的仪式感

小说中作为虚假建构的仪式感得到过多次的强调:布里奥妮对于秩序和空间整洁的注意,让她的房间似乎成为了一个圣殿,充满着神圣感和仪式感;塞西莉娅要求布里奥妮将“每一个装订好的故事编入目录,陈列到藏书室的书架上去”,让她稚嫩的作品和神圣的宗教作品摆放在一起;塔利斯一家人对克莱姆叔叔留下的古董花瓶十分重视;塞西莉娅想要理出家谱,构建不存在的历史感和仪式感;两个双胞胎兄弟打破“离婚”这一禁忌语后短暂失去的秩序,无疑是对小说中作为虚假建构的婚姻和家庭的仪式感的最大讽刺;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仪式感建构,则是布里奥妮在分明没看清施暴者是谁的情况下,她自诩为真相的知晓者和正义的使者,“她可不能在圣坛前令他们失望”。为了构建根本不存在的虚假仪式感,布里奥妮宁愿牺牲真相,满足自己这种所谓的仪式感建构。塞西莉娅与罗比分离时替他整理衣领,这一“宽恕”的行为打动了布里奥妮,本是情人间依依不舍的眷恋,在布里奥妮的仪式感建构之下,竞摇身一变成为了充满仪式感的宗教宽恕。

在《阿卡贝拉的磨难》中,布里奥妮设计了美好的婚礼仪式场景,对于她来说,“结婚——更确切地说是婚礼——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它循规蹈矩,井然有序,是对美德的一种回报,而且有着盛大的仪式和宴会”。这部喜剧最终并未上演,布里奥妮也未能引导哥哥利昂从一桩桩随便的恋爱关系中走出来,未能让他从伦敦回到乡下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也未能在真正的婚礼上邀请她作为伴娘出席。“布里奥妮试图构建男权文化,把自我价值的实现寄托在男性身上,对现实世界秩序的建构却缺乏实际经验。”而她唯一目睹的婚礼,却是强奸者马歇尔和受害者表姐罗拉的婚礼,宾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牧师只求赶紧完成任务。与其说这是一场幸福的婚礼仪式,倒不如说是布里奥妮又一次的成人仪式,在这场仪式中,她经历了良心和信仰对她的质问,也经历了自己年幼时对婚礼建构的儀式感的全然崩溃。布里奥妮甚至幻想出了母亲艾米莉的葬礼,陶醉于彼时“她的朋友上前吊唁时都会惊讶于她不幸的程度”。

目睹了喷泉旁罗比和塞西莉娅的对峙,布里奥妮误以为是罗比对塞西莉娅的求婚仪式,作为建构出来的虚假仪式感,在塞西莉娅脱掉外衣、跳入泉水时便被击溃了,这种原初仪式感的破碎,让布里奥妮建构了一种新的仪式感:她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当作为个体的布里奥妮的惯习出现了较大的变革,与旧有的场域结构不相适应时,她要么被结构束缚出现堂吉诃德式的悲剧,要么通过实践进行对场域结构的改变。但创作者布里奥妮认为,正是这种从孩童向成人世界跨越的时候产生的手足无措感,才是真正的成人仪式,这时,她“进入了她还一无所知的、只属于成年人的行为和仪式中去”。可惜的是,一种仪式感的破灭,却建构了另一种更具破坏力的仪式感。

当布里奥妮偷看了罗比狂乱但真诚之中写给塞西莉娅的告白字条之后,她被“那个词”——那个在十三岁孩童的世界中尚属于禁忌语的词语——完全击溃了。俗话说,“只有第一次的才算数”。这一说法无论是否具有普遍性,在布里奥妮的身上确实是有效的。从一个范畴或境地到另一范畴或境地的过渡,让过渡礼仪成为必然,因而可以说,在被迫第一次触碰到成人世界的语词时,布里奥妮的成人仪式才在真正意义上得以发生。很自然的,“一旦进入了这个新的范畴或境地,第一次行动的重要性相应减弱,第二次行动也不再具有任何新意,只是标志习惯的开始”。

布里奥妮在目睹了藏书室的一幕之后,由于双胞胎兄弟离家出走,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寻找,心里暗自猜想,她的出现必定让罗比心中对她充满了恨意,她感到恐惧的同时,又觉得“那也是她生命中一个崭新的时刻……让一个成年人对她产生了恨意……能成为大人仇恨的对象是迈人一个庄严新世界的第一步。这意味着她升了级”。成人仪式终究只有一次。布里奥妮的仪式感建构,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转眼就会垮塌。

放弃学业、成为战地护士、心甘情愿让自我被抹掉的苦行式赎罪,仅仅是布里奥妮又一次的仪式感建构,这并未让布里奥妮真正逃离年幼时犯下的罪恶。布里奥妮最后一部分对真相的揭露,才是真正的赎罪。而即使是最后诚恳的赎罪,也似乎带着作家麦克尤恩无声的谴责,作为创作者的布里奥妮拥有着绝对的权力,她的上帝之手可以在叙事当中创造一切、毁灭一切。出于对遗忘的恐惧,布里奥妮才最终说出了尘封已久的故事,这一陈述也让读者幡然醒悟,将自己从已经构建的故事中抽身出来,重新审视故事中的人物和真相。但“哪怕是布里奥妮通过小说赎罪的本意非常强烈、真诚,她还是无法超越其自身的局限性”。

四、结语

本文主要从《赎罪》中三个方面的仪式建构对小说的艺术特色与创作美学进行了探讨:作为互动仪式的《阿卡贝拉的磨难》、作为仪式化的建筑和作为虚假建构的仪式感。建构本身即是虚假的,小说通过虚假的仪式建构,再一次申明了小说的元小说特色:在这部元小说中,人物布里奥妮和创作者布里奥妮的仪式建构构成了内里和外部两个层面的表征系统。“虚构是本质,然而,建构却是责无旁贷的使命”布里奥妮/麦克尤恩通过仪式建构的方式,让读者无法忽视历史的真相、无法遗忘孤独个体的本质存在,最終表明了作者麦克尤恩对人类个体和人类命运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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