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凶猛

孔祥祥

常玉又火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火到华人艺术市场的制高点，却是他第一次火“出圈”，火到平日对艺术市场全无概念的圈外人都在议论纷纷：听说有一个专门画裸体女人的中国人，作品能卖两三个亿。在艺术市场里，问起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为什么贵，总像问起某个明星为什么红，是为玄学，只可意会。但事后复盘，因果缘由又分明摆在眼前：常玉的火，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一个偶像的诞生

“一条大腿一个亿”，这是2019年秋拍季上最时髦的调侃。没想到，《曲腿裸女》的热度尚未褪去，《五裸女》就贡献出“十条大腿三个亿”的佳绩。

纪录的诞生

2019年10月5日晚，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现代艺术晚间拍卖”正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无论身在现场，还是虽远隔万里却捧着电脑、手机时刻关注的人们，都在期待着一幅最值得期待的作品——常玉《曲腿裸女》。

这是常玉最后一件裸女作品，创作于1965年。画面中的女人以一种堪称奇怪姿态裸露于世人面前，粗壮的大腿呈现出中国传统奇石的造型与质感。

《曲腿裸女》以1亿港元的价格起拍，一千万一口的加价极为干脆利落。最终，这件作品以1.72亿港元落槌，加佣金成交价达到1.98亿港元，创造了常玉作品新的世界拍卖纪录。

常玉的裸女作品一直是他在艺术生涯中最看重的创作题材之一。但市场更熟悉的却是其盆花静物。在其个人作品拍卖成交排行榜单中，位于前十的作品中，有七件都是盆花或瓶花。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在2019年10月5日之前，常玉拍卖纪录的保持者却属于裸女——2011年5月30日，在罗芙奥香港2011春季拍卖会上，常玉巨制《五裸女》以超过1.28亿港元的高价成交。而正如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一轰动当时拍坛的纪录一直保持了8年半的时间，直到《曲腿裸女》出现。

有趣的是，《曲腿裸女》在常玉作品拍卖成交排行榜的头把交椅上仅仅坐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当年那幅创纪录的《五裸女》就再度现身，在佳士得香港2019年秋拍“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晚间拍卖”上，以2.66亿港元的落槌价、3.04亿港元的成交价成功刷新常玉作品世界拍卖纪录。

《五裸女》是常玉裸女题材作品中尺幅最大、裸女数量最多的一件。尽管其此番上拍的成交价格远超《曲腿裸女》，但还是有很多人大呼“划算”，因为1个裸女就要近2亿港元，这5个裸女才3亿多港元，可不就是很划算嘛。

大师的崛起

将常玉放在整个20世纪的华人艺术家中，他绝不是最贵的，当然更不是最有名的。比起大多数人耳熟能详的徐悲鸿、赵无极等人，常玉总是显得有些“小众”。其独特的个人经历，让他在中外美术史中皆偏居一隅;而其真正在艺术品拍卖市场上受到关注，说起来不过是近十几年才开始的。

2006年，是属于常玉的第一个“大年”。在这一年里，常玉共有5件作品超干万港元成交。其中最贵的一件《青花盆与菊》在佳士得香港秋拍中以2924万港元成交。其余四件作品也均为同类题材。

常玉《曲腿裸女》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拍品 成交价：1.98亿港元

常玉《绿色背景四裸女》香港苏富比2020年春拍拍品估价待询

2009年，常玉迎来了又一个“大年”。这一次，常玉共有3件作品超3000万港元成交。其中最贵的一件《猫与雀》，在佳士得香港春拍中竞得4210万港元，在当时的市场上已是非常难得的高价。

自此，常玉这个一直沉寂于艺术史缝隙之中的大家，终于获得了与20世纪的诸多艺术大师并驾齐驱的地位。在接下来的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常玉的市场行情一路上升，对于其个人的关注和研究也逐渐多了起来。

事实上，与其他同时代的大艺术家相比，常玉存世作品数量较少，精品则更为稀缺。因此几乎凡有精品上拍，总能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只是，这一次的“常玉热”来势过于凶猛。不仅是所谓“天价”的熠熠夺目，毕竟，“裸女”总比“花卉”要更吸引眼球，尤其对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艺术家来说。

常玉《五裸女》佳士得香港2019年秋拍拍品 成交价：3.04亿港元

当人们依然被亿元级的大腿震得目瞪口呆时，香港苏富比已经宣布将在2020年的春拍中力推常玉另一件裸女题材力作——《绿色背景四裸女》。该作品曾于2005年佳士得香港秋拍中以1 636万港元释出，创造了当时常玉作品的世界拍卖纪录，同时这也是他第一件突破千万元大关成交的作品。此番再度现身拍坛，势必为本已臻沸腾的“常玉热”再添一把火。

常玉作品拍卖成交价TOP10

注：数据来源于雅昌艺术网

所謂“艺术家”

常玉火了，有关他的一切都被翻出来热炒：他的家世、他的洒脱、他的任性、他的情爱、他的落魄、他的一生……渐渐的，人们开始被其艺术之外的魅力所吸引，仿佛这样一个传奇似的人物，作品就应该值那么多价钱，更何况他生前落魄的样子，像极了梵·高。毕竟，对于艺术界的大师来说，苦难的“履历”可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样的“爱慕”是有失公允的。作为艺术家的常玉，作品才是他的“本体”。只是，要看懂一件作品很难，看懂一个人——逝去的人——却好像容易些。因为人的一生都是客观存在，而作品中流淌的却是他的主观意识。

然而，作为一个人的常玉，又何尝不是一件艺术品呢？

套用一句略显俗套的评价，常玉几乎可以满足人们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所有幻想。他的洒脱不羁，正是人们理想中艺术家该有的性情;他的身世起伏，正是艺术家发现自我必经的大起大落;就连他的多情、他的寡义、他的欲望、他的孤高……都被“艺术”装点上了浪漫的气息。

在与其同时代的华人艺术家之中，只有常玉算得上是“天生的艺术家”。

1常玉《聚瑞盈馨》香港苏富比2014年春拍拍品成交价：8076万港元

2常玉《蓝菊与玻璃瓶》佳士得香港2012年春拍拍品成交价：4770万港元

高傲的贫穷

裸女之前，常玉在很多人心中的印象，是一个画了许多贵得要死的盆花的艺术家。翻开他的作品集，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并不“美丽”却充满意趣的盆花。

在油画世界里，静物花卉是一个大的板块;在中国，同样有一个类似的门类，只是大多时候并不以绘画的形式呈现，它叫做“盆景”。准确地说，常玉所画的应该属于后者。正如吴冠中曾写道的那样：“常玉画了那么多盆景，盆景里开出绮丽的繁花，生意盎然;盆景里苟延着凋零的残枝，凄凄切切，却锋芒毕露……我觉得常玉自己就是盆景，巴黎花圃里的东方盆景……”

常玉的大半生都在巴黎度过，一辈子都在用油彩创作，但他骨子里仍保有着中国式的审美和情怀。

3常玉《盆花》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拍品成交价：4363.95万港元

4常玉《青花盆与菊》佳士得香港2009年秋拍拍品成交价：3482万港元

1900年，常玉出生在四川南充的一个富裕家庭里。父亲和兄长给他提供的庇佑，既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雅好书画的父亲延请了蜀中大儒赵熙亲授其诗文书画，这份从小练就的“童子功”成为深扎进其骨子里的艺术根源。即便他出国后几乎不再创作书法和水墨画，但在那些西式的油彩中，依然明明白白抒写着中国式的艺术精魂。

从出生直到30岁之前，除了艺术，常玉似乎从未考虑过其他事情，比如怎样去生活、怎样去交际、怎样去经营自己和自己未来的人生。几乎毫无压力的生活，让这个本就身怀艺术天赋的男孩得以自由甚至任性地选择自己的生活。这是他人生中的大幸，亦是不幸。

1920年，20岁的常玉来到当时的“艺术之都”法国巴黎。与他同时代的画家前往巴黎学画，大多是勤工俭学、节衣缩食，常玉却是到这里尽情挥霍的。

当徐悲鸿在学院派的殿堂里勤学苦练时，常玉却躲在小咖啡馆里读《红楼梦》、拉小提琴、给身边的人画速写;当林风眠一心在巴黎的艺术圈汲取各流派的精华、想着将哪些艺术杰作介绍到中国时，常玉正忙着交女朋友、挥金如土、享受生活。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我们很难说今天的“常玉”该是怎样的面貌。但历史没有假设，1930年，兄长过世，常家一蹶不振，正值而立之年的常玉必须要靠自己立足巴黎了。

常玉《绿枝红梅》（三折屏风）佳士得香港2011年春拍拍品 成交价：3650万港元

常玉《中国花布上的粉红裸女》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拍品 成交价：4990.4万港元

一下子断了经济来源，常玉的生活犹如从云端堕入地狱。换做是别人，拥有这般才华，总不至于过得太差。但常玉不是别人，他从未尝过生活真实的苦涩;如今尝到了，他也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事实上，常玉并非是那种生前寂寂无名、死后多年才被人像挖宝一样挖出来的艺术家。他本不该一生落魄。1929年，他结识了法国著名的收藏家亨利·皮耶·侯谢。此人是毕加索的经纪人，对常玉的才华十分赏识。当时的巴黎艺术界，已经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商业市场，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毕加索的巨大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艺术之外的商业运作。然而，当常玉一只脚已经轻松踏进巴黎主流藝术圈的门槛时，他竟仍然表现出一贯对金钱的态度——不在乎、不珍惜、无所谓。

常玉不喜欢商业、不喜欢市场，也不喜欢画商。面对名利的垂青，他拒不合作;在与侯谢的交往中，他表现得任性又自我。最终，二人于1932年分道扬镳。此后，常玉终生落魄，机会再无垂怜。或许也曾有过机会，只是在常玉看来，那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人生在世，很难不为名利所动，所以我们歌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君子，崇敬淡泊名利、“视金钱为粪土”的高士。尤其对于“艺术家”这个职业而言，人们天然地认为有一颗纯净的心至关重要。即便才华、魅力如毕加索，人们也常常要对其那副精打细算的商人嘴脸嗤之以鼻。人们更爱的，是天真、是赤诚、是在利欲熏心的社会里出淤泥而不染，即便穷困潦倒，却有着纯洁、丰饶的精神世界，正如常玉栽在花盆里的那一株株植物。

不同样式的花盆或花瓶里，插着各异其趣的花束，给西式的静物油彩赋予了一颗中式的灵魂——常玉的灵魂。不消解释，只要对艺术稍有品位的观赏者，都可以从中嗅出寂寞、孤独甚或恃才傲物、孤芳自赏的味道。可以说，这些清冷的植物是“禁欲系”的。

如果不是這几月来常玉的“裸女们”太过抢眼，他在多数世人眼中的主导形象定然是偏向冷漠、孤高的。是这些一丝不挂的女人，让常玉的身上多出了些许情色基因。事实上，常玉不仅有欲望，而且常常是赤裸裸的。

纯洁的欲望

常玉从不掩饰他对享乐生活的热爱，也从不掩饰他对女人的痴迷。在他的画室里，最少不了的便是女模特。有一句据传是他的话流传甚广：“我画室这张沙发虽然早已破旧不堪，但这上面落坐过至少一两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何等得意！

而在这以百计数的美女中，有多少与常玉互生爱慕或一夜风流甚至有过一段情缘，虽不足为外人道，但毫无疑问的是，常玉不仅不是柳下惠，反而是天性多情的风流种子。

《帘前双姝》佳士得香港2013年春拍拍品成交价：4467万港元

常玉《仰躺的豹》香港苏富比2018年春拍拍品 成交价：4913.55万港元

他本有一段美好的姻缘。在巴黎，他邂逅了一位法国男爵的女儿玛素·夏绿蒂·哈祖尼。二人于1927年陷入热恋、1929年结为夫妻。然而，你可以无限爱慕常玉，却恐怕难以与他长久地共同生活在一起。关于他们在短暂的婚姻生活后分手的原因，有说因为常玉身陷穷困却花钱无度，甚至将玛素母亲送给她的珠宝拿去典当，也有说常玉天性多情又任性妄为、缺乏自制力，婚后对妻子不忠。这样的因由放在常玉身上，是很有说服力的。他爱玛素，这毫无疑问，但他更爱这个花花世界。

与玛素离婚后，常玉终生未娶。他本人大概也想清楚了，自己实在不适合婚姻生活。在其之后的人生中，与情人、模特相伴成了“顺理成章”、无需避讳的事。

席德进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常玉，说他是“终生失败的画家”，是被女人和性毁掉的。站在世俗的人生观中，或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即便他被“毁掉”，也是被他自己“毁掉”、被他的天性“毁掉”;然而，如果从常玉自己的选择和他所创造的艺术价值看来，实情恐怕并非如此，如果不是沉迷于女人，常玉也不会留下作品中这些女人的美妙胴体。

他曾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

他爱女人，爱得坦荡、真诚。他所画的女人体，大多有着丰腴甚至肥硕的身躯，犹如膨胀的母性，充满能量。他依恋甚至迷恋这样的身体;他眼中的女性不仅毫不柔弱，甚至还拥有着如大地般坚实、厚重的力量。

这种呼之欲出的肉感，象征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与力量，赤裸却纯洁，坦率而真诚，常玉只是在呈现他心中最美好的事物。

贫困潦倒的常玉一生不缺女人，只是，再喜欢的人，都只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常玉《孤独的象》

绝望的热爱

他将落魄穿在身上、将女人挂在嘴上，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放浪形骸的姿态，然而，他的作品早已透露了一切秘密。

常玉画过很多动物，尤其在晚年实在请不起女模特之后。他笔下的女人大多壮硕，充满力量感;而他笔下的动物则大多小巧，充满无力感。如果说，女人代表着他对外在美好的追求，那么动物则代表着他对内在自我的寻觅。

热恋时，他画两只并行的动物;失恋时，他画一只落寞的动物;快乐时，马儿也仿佛乐开了花;失意时，连豹子都患上了抑郁症……中国哲学讲究以物况己，常玉正化身为那无垠旷野中最孤寂的小动物，徘徊在这个世界的边缘。

高傲的、出世的灵魂往往是孤独的。尽管常玉并不缺朋友，但即便再亲密的友人也无法填补一个天才在灵魂上的空缺。这就是才华横溢、遗世独立所要付出的代价，常玉甘之如饴。

1966年，常玉独自在巴黎的小公寓里因煤气泄漏而死。不明就里的人初听到这个死法，会觉得也许不是意外、是自杀？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穷画家被现实和理想逼迫得走投无路，最终告别这个世界、得到解脱。多么“完美”的属于“艺术家”的结局！然而，常玉才不会自杀，他至死仍热爱这个世界。

据说，常玉被发现已死在寓所里的时候，胸口横放了一本书，似乎正在读书;脚踝上盖着一个用厚纸板做成的盒子，因为不久前才受了伤，这是为了防止睡觉时触痛伤口。瞧，他真的很爱惜自己呢。

很多人觉得，像常玉这样的富贵公子，怎能忍受穷困潦倒、毫无希望的生活。为了衣食，他不得不四处打工。你很难想象，如常玉般孤高的人，会去餐馆做服务员、去工地上做水泥工。但常玉从未顾影自怜，生活上的贫穷是一回事，精神上的富足则是另外一回事。在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常玉画画，和女人调情，与友人相聚，构想一种叫“乒乓网球”的运动，给报社投稿、发表自己对艺术的看法……他是那样纯真，以至于根本不会对艰辛的生活耿耿于怀。一如他去世前完成的最后一幅作品——《孤独的象》。在荒芜、苍凉的沙漠里，有一只形单影只的小象。它是那么渺小、那么孤单，又是那么倔强、那么悠然;它高昂着头，奔跑在无垠的天地间。它就是常玉，身处绝望，却从未放弃希望。

人们为什么爱常玉

有人说，倘若梵·高活到今天，看到自己的作品值这么多钱，恐怕要再疯一回。那么常玉呢？他自然不会疯，因为他活得比谁都清醒。看似连最普通的日子都过不好，其实却是十足的豁达与通透——并非“扫地僧”似的看尽世事后的放下，而是小孩子般不谙世事的任性与自我。

然而，常玉毕竟不是小孩子，他只是在内里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距离。人人皆道他如稚子般纯真，其实他只是不愿与污浊的成人世界同流合污。

常玉是很贵，但在中国经济崛起之后，华人艺术家中的天价宠儿不止他一个。可是，人们无法爱上徐悲鸿、齐白石，也无法爱上赵无极、吴冠中，人们只能爱上常玉。

我们为什么爱常玉？归根结底，我们爱的其实是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永远忠于自己的灵魂，是那个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实现的理想中的自己。

常玉《斑马》佳士得香港2013年秋拍拍品成交价：1324万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