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系各国之语

2020-04-20 10:47赵连伟
旗帜文摘 2020年1期
关键词:国语

赵连伟

《国语》一书,所载最早的事件为西周穆天子(公元前976—前922年在位)征犬戎,最晚者,之前学者都沿袭了三国时韦昭的说法:“下讫鲁悼智伯之诛。”智伯被诛事发生在公元前453年,事实上,书中还有一个叫赵襄子的人物在《晋语九》中反复出现,一般认为赵简子之子赵无恤卒于公元前425年,“襄”是其谥号,则《国语》所载的时间下限尚在智伯被诛、三家分晋之后近三十年以后。

顾名思义,《国语》系各国之“语”,理论上说,这样的“语”,春秋时期许多国家如秦、燕、宋、卫、中山都应该会有,正如《墨子·明鬼下》云,在今所见鲁《春秋》以外,尚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和“齐之《春秋》”,佚《墨子》还提到“百国《春秋》”,这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目前所见这八个国家的“语”:周、鲁、齐、晋、郑、楚、吴、越?严格说来,周与其他七国不在同一个层次,前者是中央王朝,天下共主,后者则是诸侯方国。鲁是周公旦的封地,在礼制上享有与周王朝同等的待遇,可谓是政治特区,因而,在周代各“语”中,将《鲁语》紧随《周语》之后是顺理成章的,需要讨论的是其他六国之语。只要细加分析,就能发现这样一个现象:齐、晋、楚、吴、越五国都有过称霸的历史,而且其称霸的先后次序也与目前所见《国语》各语的编辑顺序相同。比较特殊的个案是《郑语》,但细考起来,郑国在东周初年也曾经辉煌过一阵子,用周大夫富辰的话说就是:“郑武、庄有大勋力于平、桓;凡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子穨之乱,又郑之由定。”(《周语中》)晚近学者如朱东润、徐中舒、童书业等都认为郑国在春秋初年有过一段小霸的经历。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郑语》与齐、晋、楚、吴、越五语并列的原因了。

《国语》中“奉天子以令诸侯”的霸道思想,还体现在《国语》全书的编辑思想中,譬如《周语上》最后一章、《齐语》最后部分、《晋语四》末章、《晋语七》首章、《吴语》末章等显著位置,用作者/编者语言一再强调“于是乎始霸”“必霸诸侯”“天下诸侯称仁焉”“诸侯称宽焉”“于是乎遂霸”“于是乎始复霸”“执玉之君皆入朝”,这既可以用来解释何以燕、秦、宋、卫、中山等国未入选《国语》的原因,同时也可由此考察编辑《国语》时的思想背景。

说完《国语》八语之“八”,接着说说《国语》之“语”。古来学者多将《国语》与《左传》相对待,视《国语》为《春秋》之外传,盖因其与鲁《春秋》较多重合(《春秋》记事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即前722年到前481年),而所载事实每多与《左传》有交集,《汉书·艺文志》与《隋书·经籍志》著录该书,皆置于经部《春秋》类之下。迨中唐柳宗元著《非国语》,以儒家经学的态度重新審视《国语》,斥“其说多诬淫,不概于圣”,尽管如此,《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和《宋史·艺文志》等仍将《国语》著录于经部《春秋》类之下。至明朝万历年间,视《国语》为史部文献者日见其多,如明赵用贤《赵定宇书目》、徐图《行人司重刻书目》(书前有徐图1602年自叙)、孙能传、张萱《内阁藏书目录》(编撰于1605年)皆其例也,至清乾隆朝《四库全书》置《国语》入史部杂史类,影响重大,其后,虽然有孙星衍(1753—1818)《孙氏祠堂书目》仍将《国语》置于《春秋》类之下,王引之与俞樾笔下有时也仍然视之为经,但目录学家们一般都视《国语》为史部文献。

无论是视《国语》为《春秋》外传,还是视之为国别史,于《国语》一书的性质与功能俱难以密合。譬如《春秋》外传之说,《国语》有大量章节越出《春秋》叙事的时间,如《周语上》前九篇内容发生在周平王之前,《郑语》全部内容与《春秋》无涉,《晋语九》后五篇越出《春秋》所载时间的下限,《楚语下》最后一篇亦然,《吴、越语》叙吴越争霸事,大段内容发生在鲁哀公十四年之后,外传说的不周延,虽然可用三国吴国韦昭《国语解叙》“不主于经”作回护,毕竟有指涉过泛之嫌。又譬如国别史说,《国语》中有一些明显不真实的叙事,如《周语中·富辰谏襄王以翟女为后》中涉及古代女性人物的论断与叙事,《晋语一》中优施教唆骊姬施坏的细节,《越语下》越王勾践连续三次“又一年”咨询于范蠡,对于上述诸项,前贤早有微词,如《孔丛子·答问》载陈涉之言:“晋献惑乱听谗,而书又载骊姬夜泣公,而以信入其言,人之夫妇夜处幽室之中,莫能知其私焉,虽黔首犹然,况国君乎?”至于其中叙事不完整、不协调处则更为多见,显然与严格意义的国别史有着不小的距离。

最近几十年来,学界对于《国语》一书的性质与功能有了新的认知,相比于视《国语》为《春秋》之外传或者春秋时代的国别史,最新的观点不再拘泥于传统的四部分类法,而是从文体学的角度探讨其性质、功能、读者对象、结构模式,从而认为《国语》是一种当时叫做“语”的文类,在《楚语上》中,楚大夫申叔时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也就是说,语是一种明德的教材。从长时段看,《论语》《春秋事语》《事语》《新语》等就是当时结集的语,而成篇与散见的格言、谚语在先秦两汉文献中并不鲜见,《国语》以二十一卷之巨、七万多字、涉及八个国家、历时五百年,当是其中最为厚重的一种语。

不仅如此,《国语》中的语,既有记言之部,也有叙事之部。前者如《周语》《齐语》《郑语》《楚语》,后者如《吴语》《越语》,《晋语》在总体的叙述架构上为叙事,从晋献公到赵简子、赵襄子,几乎涵盖了晋献公以后200多年的晋国历史,但具体的章节上,除了个别章节外,都有记言。

之前学界有一个笼统的说法,云《左传》重在叙事,《国语》重在记言,实际情况是,《国语》记言之部,不是重在记言,而是几乎全在记言;叙事之部,特别是《吴语》《越语》,就不是重在记言,而是具备了所有叙事文体的大多数元素,如顺叙、倒叙、插叙、回叙、补叙、互见法等,不是一句“重在记言”所能概括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国语》记言之部的结构模式,几乎所有的记言章节,都有一个共同的结构,我把它概括为以下的模式:言的缘起——嘉言善语——言的结果。试举一例,《周语上·密康公母论小丑备物终必亡》:

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衆,王御不参一族,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小丑?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弗献。

一年,王灭密。

上文的主体部分是密康公之母的一段劝导之语,引出这一段话的是前面三句:“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后面“康公弗献”是第一结果,即不听劝导,而类似这样“弗献”“弗听”“不听”之后,因为拒不听从诸如此类的嘉言善语,一般都会有第二结果,而这样的结果当然不会是好结果。其中第一结果总是在劝导之后发生的,而第二结果则视所劝导事件的时间久暂而定,如《郑语》,郑桓公听从了郑国史伯的建议,在第三段“言的结果”部分,叙述了之后几百年的天下大势,似乎全在史伯的预料之中——尽管所述与历史事实并不密合。

在《国语》全书中,这种验证性的文字也有不在当条出现的,因为有些预言的验证结果是一连串的历史事实,如《周语上·内史兴论晋文公必霸》《晋语四·重耳亲筮得晋国》分别预言重耳入晋、得国、称霸,若将这些繁复的历史事实一一附于当条之下,则势必造成这个三段式结构中第三段与第二段轻重失当,从而模糊文体界限和编纂意图;又如《周语下·晋羊舌肸聘周论单靖公敬俭让咨》,晋大夫叔向见单靖公一身美德,预言后者子孙必蕃,接下来的《周语下》“单穆公谏景王铸大钱”“单穆公谏景王铸大锺”以及“宾孟见雄鸡自断其尾”诸篇皆涉及单穆公,其人系单靖公曾孙,时为周景王卿士,或可作叔向“再兴”之应证,尤其是最后一则结尾云“(景王)将杀单子(穆公),未克而崩”,说得神乎其神。而为了证明言主所言不虚,料事如神,类似这样的章节在《國语》中还不在少数,无怪乎柳宗元给予了以下的恶评:“文胜而言庞,好诡以反伦。”(《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换个角度,这种风格是由耸动听众/读者的目的决定的,其中已隐约具有了后来《战国策》夸饰恣肆的倾向,后者在刘向编辑时,就援用了一种叫《事语》的材料。

上述通过互见之法已在或将在同书其他地方透露相关的应验事实,此处从略的案例,据我的统计,这样的情况分布于《周、鲁、晋、楚、吴、越语》中,共有近二十则。全书这种三段式的统筹安排正好说明《国语》的成编不是为了围绕《春秋》,广引事语,推演本义,也不是为了保存相关方国的史料,而是为了突出这一类嘉言善语的价值,当然,因为其中有相当部分内容可以用来推阐《春秋》,也保存了大量与《春秋》和《左传》相关的人物、事件的材料,其经学与史学价值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关于《国语》的作者,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其后《汉书·艺文志》承其说,宋人有疑其说者,至清代,尤侗、皮锡瑞、崔述都曾提出异议,如崔述在《洙泗考信录·余录》中曾说:“周、鲁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恣放。”现在看来,《国语》肯定有一个或一组编者,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国语》各语不会是同一个作者,甚至《越语上》与《越语下》也未必出于同一个作者,因为同是《越语》,同记一事,上下篇各自成篇,自为起讫,上篇的主人公是勾践,下篇的主人公是范蠡。

东汉以来,郑众、贾逵、虞翻、唐固、韦昭、王肃、孔晁等先后为《国语》作注,后世唯韦注有全本流传。《魏书·刘芳传》著录刘芳撰韦昭所注《国语音》一卷,后来北宋宋庠著《国语补音》时全书照录前人《国语旧音》,后者疑即刘氏之作。明清两代,涌现出一批《国语》的评点成果,这得归因于《国语》的明德功能以及文章学价值,因为其中多数章节篇幅短小,语言精练,比较适宜举子们模仿。

明代《国语》评点本身的学术含量或许不是很高,但它直接催生了严肃的《国语》研究,到清代,无论是中国大陆,还是日本学者,关于《国语》的研究成果都堪称丰富,前者如王懋竑《存校》、姚鼐《补注》、汪中《校文》等,各有侧重;后者如户埼允明、皆川淇园、龟井昱等皆有《国语考》,恩田仲任《备考》、渡边操《删补》等,俱有可观。

目前所见的早期《国语》写本有:慈利战国楚简见有《吴语》残简,敦煌文献有残卷本《周语下》。目前所知最早的《国语》刊本出现在北宋前期,先后出现明道本和公序本两大版本系统,二者在章次分合与用字习惯上存在明显差异。前者初刻于北宋天圣七年(1029),重刊于明道二年(1033),故名。1800年,黄丕烈据明道本之影钞本重雕,因黄氏校刻精良,明道本遂成为清中叶以还《国语》的主流刻本,如《四部备要》本《国语》、傅庚生《国语选》、上海師大古籍所校点本《国语》所据者皆为黄刻明道本。黄刻明道本1802年东传日本,也成为日本学者整理《国语》的参校本。而在朝鲜,早在明朝正统庚申年(1440),由朝鲜集贤殿大臣根据多种《国语》刊本重新校订梓行,据我逐字比对,这是现今存世最早的《国语》明道本(先后有铜活字本和影钞本),该本也是目前所见最早将《补音》散入正文的本子。

公序本为北宋天圣年间宋庠校刻,庠字公序,故名。该本在传播中分化为宋元递修本、宋元明递修本;后者又化身成弘治刻本、嘉靖静宜堂许宗鲁刻本、嘉靖金李刻本;金李本又衍生出闽中叶邦荣刻本、万历张一鲲刻本。张本将《补音》散入正文,版刻精良,广受欢迎,于是又衍生出万历穆文熙《评苑》本、新建李克家本、乾隆文盛堂本、苏州绿荫堂本、孔继涵孔氏诗礼堂本,诗礼堂本即《四库全书》本《国语》底本。《四部丛刊》本《国语》即明金李刻本。日本幕府时期较有影响的道春点本据穆文熙本覆刻,其后渡边操、关修龄、冢田虎、秦鼎等本子皆从道春点本出。

坊间流传的徐元诰《国语集解》,王树民、沈长云先生点校精审,但徐氏在《叙例》中云:“以明道、《补音》(指公序本)二本为据,择其是者从之。”清董增龄《国语正义·序》亦云:“宋公序《补音》本及天圣本两家并行,近曲阜孔氏所刻用《补音》本(即上文孔氏诗礼堂本)。今兼收二家之长,而用《补音》本者十之七八。”据本人逐字核对,董氏《正义》基本还是仍公序本之旧,但“择其是者从之”“兼收二家之长”等做法显然不合校勘惯例,况且何者为“是”,何者为“长”? 不加说明先行按断,难免武断之讥,读者识之。

(作者为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本文选自:博览群书 2020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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