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握声音与思想的拼图法

2020-04-24 09:18周水寿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西川动情嘴唇

周水寿

恩 雅

西川

恩雅,你在屋檐下歌唱,就有人在天空

响应你的歌声;你在电车上歌唱

就有人追着电车狂奔,忘记了

好人应该回家,度过安分守己的一生

在你的歌声里,石头上涌出了泉水

肉体中伸展开枝丫。一堆堆篝火

像你一样变成蓝色,而蓝色的你

汗水干透,途遇财宝而不知

你唱出了一头饮水的豹子

你唱出了月亮和她的白血病

那些没有女儿的银行家忽然深感遗憾

因为你唱出了一个改邪归正的男人

张开嘴唇的花蕾把爱简化到沉默

可是恩雅,你动情歌唱的嘴唇谁敢亲吻?

你动情歌唱出的话语有了魔力

让一只深埋于粪土的马蹄铁焕发生命

你唱出了一株羊齿草的思想

于是你自己就变成这株羊齿草

被一个梦游人冰凉的脚丫践踏,却又被

一只羊羔扶起,犹豫再三舍不得吃掉

(恩雅:爱尔兰女歌手)

把该诗送上检阅的手术台,我很快能瞥见一个字的重复,即“枝丫”与“脚丫”的“丫”。西川一向讲究诗歌的形式感,“在段与段之间的安排上,在长句子和短句子的应用上,在抒情调剂与生硬思想的对峙上,在空间上,在过渡上,在语言的音乐性上”(西川《答谭克修问:在黑与白之间存在着广大的灰色地带》),投入了足够的重视。随着检查的深入,我发现此处的背后藏着多对“两两为伴”的关系,这不单是词语的反复、音韵的延宕、节奏的涌动,更是语意咬合而成的回环,是西川诗歌“重复美学”(出偏差的对某词的反复描摹即是其形态之一)运用下的典范表现。

拿第四节为例,“张开嘴唇的花蕾把爱简化到沉默”与“可是恩雅,你动情歌唱的嘴唇谁敢亲吻?”中“嘴唇”一词是直接的前后重复,而“你动情歌唱”又与下一行中“你动情歌唱出的话语有了魔力”相印证。看似不经意的重复,却玄妙万分,意欲亲吻的“张开”一词遇到了“动情歌唱的嘴唇”而终不敢声张,只能简化为沉默。也有“亲吻”成功的,如蓝色(“一堆堆篝火/像你一样变成蓝色”与“而蓝色的你/汗水干透”),羊齿草(“你唱出了一株羊齿草的思想”与“你自己就变成这株羊齿草”)等。另外,全诗对“恩雅”名字的多次呼唤,“你唱出了”句式的交替使用,都为声音的美感做足了准备,有着回环往复的效果;在语意上则制造了一系列有意味的矛盾。

这些富饶的关系丛是为了赞美、应和歌者之音姿的。如何描绘声音,写《琵琶行》的白居易选择了以喻换形,“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为不可见的声音赢得了画面感;西川则不止于此,他还掌握了海伦的美貌,懂得通过美的效果去暗示美。该诗第一节集中体现着这种暗示,因为恩雅的歌声,天空打破沉默发出了响应,而平日安分守己的人则追逐歌声与电车狂奔。歌声令人着魔,耳闻之下都不约而同驶离了常规,颇有“山无陵,江水为竭”的修辞逻辑。后四节中,着眼于效果的暗示依然如此,但较多的情感,落到了意象(画面)的显示上,或者说鲜明的意象群开始出演自己的戏码——豹子、月亮、花蕾、马蹄铁、羊齿草等。本应描绘歌声的诗成了一串充满蒙太奇手法的微镜头,刺激着读者的视觉神经,引起阐释的冲动。这种声音的魅力最终结束为只有“吃”才能实行的最大占据与满足,但又露出犹疑或曰不忍之心,“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在末行达成。这就为诗意留出了缺口,为思想的跃升提供了可伸展的空间。

与歌声照面,映照出的恰恰是西川自己的精神倒影,透露着知识分子的情怀和异域的宗教音调。歌者恩雅“途遇财宝而不知”,其歌声“唱出了一个改邪归正的男人”,并“让一只深埋于粪土的马蹄铁焕发生命”,最后变成羊齿草的恩雅被一只羊羔“犹豫再三舍不得吃掉”。“受宗教——神学思维和《圣经》的影响,西川继承了其中的超验性训诫语气,为新诗输入了此前未曾有过的调式”(敬文东《从超验语气到与诗无关》),一些宗教精神也夹杂而来,博爱、救赎和秩序在对歌声的一次次赞美中显露出来。另外,恩雅歌声的缥缈对接的是西川诗歌的纯净,即不在俗世的生活之流上言说,与庸常琐碎接壤,而是呈现魂不守舍的梦游之感。这是对歌曲所制造幻境的书写,但也藏有向“人道的诗歌、容留的诗歌、不洁的诗歌、是偏离诗歌的诗歌”(西川《答鲍夏兰、鲁索四问》)迈进的缝隙(如粪土)。“于是我变成一只大象,浑身散发出臭味。于是我变成臭味,凡闻到我捂鼻子的就是人。”(西川《鹰的话语》第56节)

早在1986年,23岁的西川就以“质地精纯而稳定”(陈超语)的“西川体”亮相于现代诗群体大展。罗振亚认为,西川在从“纯诗”迈向博奥的“杂诗”前,呈现出这样的写作信念:“只有与嘈杂琐屑的尘世空间保持必要的距离,才能维护缪斯的纯粹与高贵”“偏于弹奏个体的生命、精神音响”。在他的名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给人以持重感和宗教般的神秘气息;亦如恩雅的音乐,在电子合成器与民谣传统营造的磅礴空灵中,萦绕着歌词的反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纯洁的圣歌。亚里士多德在论音乐的功用时说,“有些人受到宗教狂热支配时候,一听到宗教的乐调,就卷入迷狂状态,随后就安静下来,仿佛受到了一种治疗的净化。”这种让人重回生命力的体验在诗中被形容为:肉体中伸展开枝丫。随后全诗呈现出了一种柔软的质地:饮水的豹子、改邪归正的男人、被扶起的羊齿草(具有轻盈的羽片状叶),如同被包裹在爱的襁褓中。

作为恩雅歌声直接倾听者的西川必定有过这样的体验,必定是这样的诗人,“从某个事件起经历着一种隐蔽变化的人。他偏離了其无拘无束的平常状态”“一个执行者、一个制造诗句的活的体系在他身上形成”。随后一只“钟摆”摇晃在他的作品上,“摇晃在声音和思想之间,在思想和声音之间,在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瓦莱里《诗与抽象思维》)在对《恩雅》的反复朗读中,你会一遍遍被声音所诱惑,经历一次次内心情感的爆破,如沐新春的蒙蒙细雨。“好诗必须使我们有再生之感”(西川《诗歌炼金术》),这首诗验证了诗歌不衰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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