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呀找

2020-04-24 09:20包倬
北京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书包班主任

包倬

一对好朋友。一支钢笔。一段琐碎的童年往事。细微之处的汹涌澎湃,艰难世事里的人性考量。一支笔的丢失,看似小如芝麻,但对当事人来说却堪比天大。谁是小偷?真相也许在字里行间,也许不在。

这些生活在阿尼卡山区的孩子,他们爱憎分明。比如他们讨厌拼音、文字、句子、唐诗、中心思想、加法、减法、方程式、面积、圆周率,但是喜欢蝴蝶、蜻蜓、麻雀、斑鸠、弹弓、陀螺、河流、鸭子……甚至蝙蝠,当他们走进山洞里,见它们倒挂在崖上时,除了惋惜这些黑乎乎的瞎眼家伙不能吃以外,并无恶意。当然,他们也不关心粮食和蔬菜,那是大人们的事。

这些背上书包,走向课堂,暂时告别了土地和农活的孩子,如果非得要问他们在学校里喜欢什么课程,那就是音乐和体育。星期五下午的课是音乐和体育。他们学了一首歌叫《找朋友》。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

他们唱着这首刚学会的歌,像歌里唱的那样,找呀找,相互敬礼、握手,然后一起重复着那句“你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手舞足蹈,越唱越激动。下一节是体育课,音乐带给他们的冲击,看起来更像是为体育课热身。他们在教室里追逐,将桌子和凳子当成障碍物,挪来搬去,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有人甚至跳上了桌子。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学校在山顶。太阳在更高的山顶,斜射着。

“都不要动!”个子最高的男生井深突然冲上讲台,拿起横放在讲桌上的木棍狠敲了三下,“都不准说话!”

讲台下立即安静了。张开的嘴巴无声合上,迈开的脚步轻轻收住,敬礼的双手放下来,不知所措。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井深。12岁的井深,身高一米六。在这个夏天,他穿了一件坏了拉链的草绿色绒衣,用一根红布带束在腰间,勉强将那两片随风飘荡的前襟拉在一起。他的裤子又肥又短,在腿上晃荡着。他站在讲台上,手里握着棍子,把台下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然后用一种集悲伤愤怒紧张为一体的声音说:

“班上有小偷!我的钢笔丢了。”

台下发出一片惊呼。井深的好朋友倪小早反应最快,第一时间将教室门从里面闩住了。然后,他站到了井深身边,用手指点着数了数,确认全班同学都在。

“谁拿了我的笔,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不追究,”井深顿了顿,突然加重了语气,“但如果让我搜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倪小早和井深的目光再次从同学们的脸上扫过,但他们没有看到惊慌的神色,只有茫然。尘埃在阳光下欢快地飘荡,两只鸟儿在窗外的电线上发出鸣叫。更远处的水田里,有六个农民排成一行正佝腰插秧。

“搜!”井深向前方一指,像是一位将军在宣战,“我不信它会长翅膀飞了。”

倪小早得令而出,大有纵马扬鞭,想于万马营中取敌人首级之势,他们从第一组第一桌开始搜。至于这样的搜查是否合法,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配合别无他法。他们将书包摆放在课桌上,掏出书本和文具,然后又翻出衣兜和裤兜,让失主看。这些孩子的课本脏兮兮皱巴巴,文具少得可怜,只有极少数人的书包里有从家里带来的烤红薯或土豆。而男生的兜里大多装的是弹弓或纸船,女生兜里是毽子或沙包。

“看见了吧?没有。”他们纷纷这样说。

确实没有。全班37人,他们搜了35人。

“等一下,”倪小早说,“还有我,你也搜搜我的书包。”

尚不等井深说话,倪小早就主动翻出了自己已破洞的衣兜和裤兜,又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和文具,将书包凌空抖了几下。井深看到这里,说,我们是好朋友,不用搜。

上课铃响过后,操场上传来体育老师的哨声。井深拨开门闩,走出教室,他看到阳光下的操场上空有无数个金色的小人儿在跳舞。他停下脚步,手扶教室门口的砖柱,闭上眼睛,脑海就浮现出父亲愤怒的样子。那是一支银色外壳的钢笔,笔尖又细又滑,握在手里心情愉快。然而现在,它丢了,井深的魂也跟着丢了。

倪小早从后面走来,将手搭在井深的肩上。他想搂着这个好朋友去上体育课,但井深站着不动。倪小早拍了拍井深的肩,轻叹了一口气。

“我妈病了,送去瓦巫镇治,她舍不得买药,给我买回了这支笔。”井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宁愿摔一跤,跌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丢这支笔啊,小早。”

“站队了,先上课吧。”倪小早说。

不远处,体育老师嘴里含着哨子,边吹边朝井深和倪小早招手。属于他们的位置,已被空出来了。

“如果我知道是谁偷的,非宰了他不可!”井深极不情愿地朝前走,将“宰”字吐得坚定有力,像锋利的刀子。

“这小偷太可恶了。”倪小早说这话时,想起井深有次跟人打架,咬住对方的耳朵不放,“要不要报告班主任?或许他有办法找到小偷。”

井深沉默不语。两人迎着体育老师愤怒的目光,朝已经站好的队伍跑去,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一节课,他们学第六套广播体操。井深神情恍惚。体育老师的口令在他听来,不再具有威力,而是像梦境中的涟漪,荡一圈就消失了。体育老师朝井深吼了起来,他神经质地摇了摇头,仿佛头上正在经受着苍蝇的骚扰一般。他以此定了定神,跟上节拍,发现丢笔这件事也像是梦境。他好几次伸手摸向自己的兜里,仿佛他的笔会乖乖躺在那里一样。

一个星期前,井深将那支“永生”牌钢笔带来了学校。井深在那个早晨将笔掏出来,轻咳了一声,他发自内心地觉得教室里闪过了一道寒光,像是某部电视剧里的侠客拔出了宝剑。紧接着是无数道目光朝他射来。男生们围过来,纷纷将这支笔握在手里,在井深面前的白纸上写字。有人写: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有人写的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还有人写,朋友是一生的财富……不管他们写下的是什么,用这笔写下的字,确实要好看一些。

有了这支笔,井深既开心又烦恼。他知道那些赞扬笔好写的人,其实心里都在流着口水。他怕人惦记自己的笔,起初几天一直将它插在胸前的兜里,时不时摸一下。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他也将笔压在枕头下面。但后来他发现,笔不离身其实也不安全,因为下课时总免不了要和同学们追逐打闹。于是,他将笔藏进了书里,而不是文具盒里。

“下课后,我们去报告班主任吧。”做操的时候,井深又听见倪小早在身后轻轻说。

倪小早这话说得体贴,就像是他自己丢了东西一样,但井深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已经搜过全班同学了,即使班主任出面,又能怎样呢?

“不能便宜了这小偷。”这次倪小早说得更大声了,像是故意说给小偷听的,“不抓到小偷,班里的东西还会被偷。”

“不准说话!”体育老师在前面吼了起来,两人噤了声。

体育课快结束时,倪小早看见班主任红着脸从校外走进来,摇晃着回寝室。这家伙又喝酒了,他心想,要不要回去将这个情况告诉自己姐姐?倪小早的姐姐倪小虹十九岁,算不上漂亮,但是性格很开朗。她喜欢笑,笑起来时像一只即将下蛋的母亲,咯咯咯,咯咯咯。她的笑声像牛铃,总是在准确地暴露自己的行踪。

“弟娃,学校今晚放电影不?”她时不时地问倪小早。

她这么问时,倪小早就知道,姐姐其实不是想看电影,是想看他们的班主任了。很多事情,他明白,只是不知道咋办。姐姐和班主任,先后将鞋垫、信、磁带、百雀羚、鸡蛋等东西塞给他,也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塞给了他。秘密越多,越让他害怕。这班主任在阿尼卡山区当了十年教师,至少有一半的工资在学校外面的那家小餐馆买了下酒菜。

这些居住在阿尼卡山区的人,对酒又爱又怕。或者说,先是怕、恨、讨厌,后来不知不觉也就喝上了、喝醉了、喝死了。倪小早和井深讨论过喝酒,因为井深的父亲也是酒鬼。某次父亲让井深去买酒,他好奇地拧开酒壶盖子喝了一口,呛得他直流泪。但是他想,既然大人们如此爱酒,这酒应该是好东西,他又喝了几口,然后就醉了。他在山坡上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酒少了,便拧开壶盖加了水。那天晚上,井深的父亲问,这酒哪里买的?井深心里一惊,支吾着说就是上次那家买的呀。哪知父亲却说,这酒真他妈好。

井深讲这个故事时哈哈大笑,但此刻,爱喝酒的父亲无疑成了他心里最大的负担。于是,体育老师刚宣布下课,他就迫不及待地拉上倪小早朝班主任的寝室走去。

“笔丢了?”班主任喷着酒气,脸上有几分幸灾乐祸,“你怎么不把裤子丢了?”

井深想哭。那班主任见井深的这副表情却又笑了起来。

“走!我跟你们去看看,我有办法。”

那些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的学生被拦了下来。他们一看井深和倪小早跟在班主任后面,便知道丢笔的事情还没过去。井深和倪小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瞪着全班同学看,眼镜后面那双高度近视的红眼睛努力睁着,但并不威严。他拿起讲桌的粉笔,一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字:偷。

“小偷!”他高声说,“我们班里居然有小偷!”

坐在最后排的几个同学忍不住笑出了声。班主任感受到了挑衅,将眼镜取下来放在桌上,眼神迷离地望着那几个捣蛋鬼。很多时候,这些学生搞不清楚,眼镜对班主任来说到底有什么用?他走路的时候戴眼镜,但看书的时候又将眼镜取下来。那么,他的眼睛到底近不近视呢?

“站起来!”班主任对刚才笑出声的那几个同学发难了,“给我站到讲台上来。”

那三个学生收起了嬉皮笑脸,但并不露怯。他们站上讲台,面对着大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转身!”班主任说,“看着我的眼睛。”

又有学生在台下偷笑,但班主任没看见。他的注意力在面前的那三个学生身上,他要用眼神审问他们。

“是不是你拿的笔?”他问其中一个,那学生摇了摇头。

“看着我的眼睛!”他高声说。

那学生的目光和班主任的目光相遇,没有一丝慌乱。两人对视了大约三秒钟,班主任的目光移开了。“你回坐位上去吧,”他下了结论,“这笔不是你拿的。”

接下来的两个学生,也顺利通过了这种审视。

“只有眼睛不说谎,”班主任说,“你们排着队,一个个来和我对视。”

学生们开始排队,你推我挤的,想早点离开学校。只有井深和倪小早坐着,他们看着这游戏一样的审视毫无效果,同学们一个个走出了教室。

“你!站起来!”当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时,班主任对倪小早说。倪小早看了看井深,井深面无表情。

“我们是好朋友。”倪小早说。

“少废话,上台来,看着我的眼睛。”

倪小早上了台,对视时嘴角掠过一丝笑。他看到班主任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想这不仅仅是喝酒的原因,还有可能是熬夜打麻将所致,他到底要不要将这些告诉姐姐?

“是不是你拿的?”班主任放低了声音,“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了,你老实说。”

“我们是好朋友。”倪小早看了看台下的井深。井深此刻正趴在桌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就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

“看著我,你的眼神在躲闪。”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没有躲,也没有拿。”

那班主任将倪小早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说,“你走吧。”倪小早如获大赦般地放松下来,刚朝前走了两步,又被叫住了。

“你要记住,不能做亏心事。”

“我没有。”倪小早又重申了一遍,“我们是好朋友。”

“那就好。”

倪小早走下讲台,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此时的校园已经安静下来,太阳将操场划分成了阴阳两块。井深也在收拾书包,他家和倪小早家相隔不远,上学放学同路走。

“回去吧,”班主任转身擦掉黑板上的字,看着眼前的学生说,“一支笔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谁偷了它,谁这一生就要完蛋。古话说得好,小时候偷针,长大后偷金。”

这班主任喜欢以古话结尾,但他的很多话听来其实不像是古话,倒像是乡间警句。他说完古话,打着酒嗝走了。放学后的学校里空荡荡,井深和倪小早的脚步声被寂静放大,泛着回声;他们长长的影子像两把扫帚,慢腾腾地扫过操场。出了校门,便是下坡。往常,他们准是撒着欢儿一口气跑到山脚,过了河,再慢慢爬坡。但是今天,疲惫提前降临,两人走得垂头丧气。沉默像两块不规则的石头,揣在他们的心里,硌得慌。

倪小早见井深耷拉着脑袋,就也低下了头。低下头,就有泪水充盈在了眼眶里。一只小鸟站在路边的树上鸣叫,倪小早突然掏出兜里的弹弓,朝它射去。小鸟应声而落。他将小鸟捧在手里,它的胸部还有余温。

“井深,给你,”倪小早终于找到了话题,“这个烧了好吃。”

“我不要,”井深说,“我妈不准我吃这些东西,也不准我打鸟,觉得它们可怜,是一条命。”

“噢。”倪小早想了想,好像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井深玩弹弓。

在这一点上,倪小早跟井深完全不一样。他的父亲是猎人,靠着一杆枪抵御着疯狗一样追随着他们的贫穷。麂子、獐子、野猪、野鸡、斑鸠,打到大的拿去瓦巫镇卖钱,小的就自己吃了。他的父亲脾气暴躁,倪小早惧如雷电。倪小早成绩不好,但父亲对他的期望却很高,所以,挨揍是家常便饭。他和父亲的关系像猫和老鼠,永远处于一种逃跑和追赶之中。越跑越追,越追越跑,一旦捉住,一顿暴打。

而说到挨打,眼下最担心的当然是井深了。他走在放学路上时,眼前已经无数次浮现出父亲的样子。那种明知道有一场暴风骤雨等着,还要硬着头皮前进的感觉,让这个少年变得像个面人儿。他带着好朋友倪小早软沓沓地走在山路上,只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那些该死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挑衅他们。倪小早又掏出了弹弓,朝鸟儿瞄准。井深丢下他,朝前走了。倪小早打到了第二只鸟。

“井深,你有火柴吗?”他追上去问。

“我妈不让我玩火。”井深说。

“那你等我一下。”倪小早跑开了。他跑向了路边的人家,好不容易借来了火。井深走得更远了。倪小早手里拿着火柴盒追上去,井深也没有停,仍在慢腾腾地走着。

“井深,我们把鸟烧着吃了再走。”倪小早提议。

井深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倪小早,又继续朝前走。

“我妈不让我吃鸟。”他说。

“我们在路上吃了,擦干净嘴,她咋会知道?”倪小早说,“即使回去要被打死,也要先吃点东西吧?”

倪小早这么一说,井深就有点动心了。他站住,看到好朋友的手里拿着两只小鸟,羽毛被风吹动,像是它们又活过来了一样。

“喏,你看,”小早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盐我都找来了。我们去河边开肠剖肚,也许还能抓到一条鱼呢。”

他们真的在河里抓到了一条鱼。严格说,是井深抓到的。他用一只废弃的撮箕在水里截留了一条正想顺流而下的鱼。虽然它只有拇指那么大,但他俩都知道,这有多不易。有好几次,他们在这条小河里发现了鱼,一直追赶到天黑,也没有将它逮住。

他们在河摊上生起了火,将小鸟和鱼串起来翻着烤。很快,香味就弥漫开来,借着风势争先恐后地直往他们的鼻子里钻。下午的村庄很安静,秧苗刚插上,露出稀稀疏疏的绿意。两人的喉咙里口水咕噜响,倪小早真想一口一只将它们全吃了。他一边给烤熟的鸟肉抹盐,一边想象着独吞这鸟和鱼。现在,它们嗞嗞冒着油,薄薄的皮越来越脆。如果此刻一口咬下去,那香味一定会像一个小炸弹般地在嘴里炸开。倪小早吸了口气,馋涎在嘴里发出哨音。他突然一个激灵,强行停止了想象。

“给你吃。”他将鸟肉递给井深。

井深从另一种沉默的幻想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一起吃吧。”他说。

倪小早将鸟肉凑在鼻前闻了闻,又递到井深的鼻子前。

“香,”井深说,“真香。”

“简直是香死了,”倪小早笑着说,“你不吃我可要吃了。”

他说着,扯下了鸟儿的一条细腿,连爪子一起放在嘴里嚼了起来。那是整只鸟身上最没肉的一段,尽管这样,他还是嚼出了山珍海味的香来。

“剩下的给你了。”倪小早说。

“我们分了吃,”井深说,“一人一半,都尝点。”

“我喜欢吃骨头,”倪小早说,“骨头更香,嚼着更有劲。”

这说话的当儿,倪小早已经嚼掉了那小鸟的两只细腿,连骨头都没有吐出来。

“我今天在家里吃的是鸡肉。”倪小早又说,“老鹰来叼鸡,我爸从鹰嘴里抢下的。”

井深犹豫着将鸟肉接了过来。他先吃鸟头,那小小的硬东西其实没肉,他用舌头感知到了鸟的头骨和眼睛——骨头很脆,眼珠没味。他也感知到了倪小早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

接下来吃鸟脖子,差不多跟一截铅笔一样粗细。井深将鸟脖子咽进肚里时,他看到倪小早咽了一下口水。

“胸前肉给你吃。”井深说。

“如果你不喜歡,把骨头留给我吧。”倪小早说着,继续翻烤着那条小鱼。此时鱼也熟了,散发出另外一种香味。

可是,井深吃着吃着却突然停下了。他哽咽着,不再下咽。

“不知道我妈知道我把笔丢了,会怎么样?”他说,“我不怕她打我,怕她伤心,她太可怜了。”

“谁都可怜,”倪小早将已经烤黄的小鱼翻了个过儿,说,“我们周围这些人,我爸、我妈,你爸、你妈,我、你,都可怜。”

“我妈生了重病,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井深的眼泪掉下来。倪小早的鼻腔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你不要这样,井深,”倪小早说,“等我们长大了,赚多多的钱,让他们过好日子。”

“就怕她等不到那天了。”井深仍在抽泣,但声音小了一点。

河滩上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木炭还燃着。那条小鱼烤过头了,像截燃烧后的木棍。

“趁热吃,”倪小早说,“这条鱼也给你吃了,我不吃鱼的,太腥了。”

井深一口咬下小鸟的胸脯,那香味似乎弥补了他心里的悲伤。他大嚼起来,风中飘着细腻的香味。倪小早站起身,走到更远处的河滩上去撒了一泡尿。待他回来时,那只小鸟只剩几片骨头了。

吃鱼的时候,井深坚决要分一半给倪小早。他说如果倪小早不吃,他就将鱼扔进河里。那就一人一半吧。可那鱼真的太小,只够在嘴里用舌头卷三下,就被口水裹挟着咽下肚里了。

“你闻闻我的嘴里,有没有鱼味?”倪小早笑着将嘴凑到井深面前,想逗乐他,但井深却丝毫不觉得这事有趣。他从地上拿起书包,又翻找了一遍,心事重重地说:

“走吧。”

天空像口明净的锅,紧扣在阿尼卡这片土地上。太阳像是这锅上的一块疤痕,慢慢朝着山那边移。两人再次上路,速度比刚才快了一些。倪小早回头看一眼河滩,他们先前燃起的火已经化成一堆黑炭。

“井深,你还记得那次涨水吗?”倪小早问。

“记得啊,”井深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们说的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河水暴涨,冲走了木桥。浑浊的河水卷起枯枝败叶和一只破胶鞋,奔向远方。河的下游是个水库,库里的水养育着金沙江岸的几十万人。井深去过金沙江边的县城,他和母亲扛木头去卖。

像他们这样生活在山区的孩子,似乎从来就无所畏惧。那天两人看到暴涨的河水,不约而同地挽起了裤腿。倪小早用手里的木棒试探深浅,发现水差不多已经齐腰深了。

“我先下。”高个子的井深挽起裤腿和衣袖,将书包举到头顶,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怎样?”倪小早站在岸上问。

“像有个大力士在推我。”井深轻松地说,慢慢朝河对岸移动。

倪小早正想下水,他突然听到井深惊叫一声,同时身子与水面的角度突然缩小了。他意识到井深正在倒下,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朝井深伸出了木棒。

严格说,是那根木棒救了他俩。两个孩子在湍急的河水中,紧紧抓住木棒的两端,相互拉扯、鼓励,重回了岸上。书包湿透了,两人将书本放在青草上翻晒,直到太阳落山才惊魂未定地回家。两人都免不了被父亲揍了一顿。

井深不明白为什么倪小早突然要提起那个涨水天。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那支丢失的笔。

“小早,你说我们班谁像小偷?”井深说,“我们一起来想想。”

倪小早停在路中央,看着好朋友,突然笑了起来。

“我像小偷呀,”他说,“你看,我都把贼字写在脑门上了。”

他想以此说明井深的想法是荒唐的,但井深却是一脸认真的样子。

“真的,”他说,“你知道谁偷过东西吗?”

“我只知道你偷过人家的桃子,”倪小早笑了笑,“我偷过人家的红薯干。”

“我说的不是吃的東西,是学习用具。”井深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井深失望了。他随地一坐,身子朝后一仰,躺在了地上。他透过指缝看到了太阳,阳光刺得他直想流泪。倪小早坐在他身边,出神地望着远方。远方其实也不远,没超出阿尼卡的地盘。

“我知道怎么办了,”倪小早听到井深突然叫了起来,“走,小早,我们去水田边。”

“干吗?”倪小早说,“我觉得你应该早点回家,不然,你会被打得更惨的。”

他说的是事实,他们也没少因为放学后在路上贪玩而挨揍。但是,眼下井深却不管这些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背着书包就朝水田边走去。倪小早只好跟着他。他们走上田埂,不时有青蛙被惊扰后,射进水里。秧苗刚插上不久,虫子们还没来得及进驻。

“你想抓青蛙?”倪小早问。

但他的好朋友没有回答他,而是蹲下身去,抠起了一坨稀泥。倪小早忍不住急了。

“不要玩泥巴了,”他说,“赶紧回吧,不然我也要挨揍了。”

“我才不玩泥巴呢。”井深说着,将稀泥拿在手里,边走边捏,捏着捏着,就捏出了人形。他将泥人捧在手心,让倪小早看。

“怎样?”他说,“像吗?”

“像谁?”

“像小偷。”

“你咋知道小偷长啥样?”

“就是我捏出来的样子,”井深说,“你知道寡妇王二娘的本领吗?”

王二娘是远近闻名的神婆,原本以刁泼闻名,突然有天开始说出凡人听不懂的话,于是更加有名了。据她自己说,她是人和鬼神之间的传话人。除此之外,她还帮人招魂、送鬼、寻物,也暗中帮人行诅咒之事。

“王二娘本领高强呢,”倪小早说,“难道你想请她帮你找笔?”

“不,”井深说,“我要诅咒那个小偷。”

他顺手从路边摘下木刺,朝着泥人的心脏刺了进去。

“谁偷了我的笔,就这样。”他说。

“被刺戳心吗?”倪小早笑着问。

“这刺是刀,一刀捅死。”井深说。

然后,井深手里的刺扎进了泥人的眼部,从后脑勺处穿了出来。如此,他还不解恨,最后直接将泥人的手和脚掰了,扔向远方。倪小早沉默地看着。

“小偷就是这个下场。”井深说。

“王二娘咒人时,是要点香烛和烧纸的,你这个肯定不灵。”倪小早说。

“那是诅咒大人,那些偷牛偷马的。对于这些偷笔的学生,不用浪费香和纸。”

井深重新上路时,似乎显得轻松了一些。书包拍打着屁股,发出吧嗒声。但就是这声音,又让他想到了父亲的棍棒。

“小早,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井深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倪小早。

“把你的笔借给我,”井深说,“如果他们问起我的笔,我就说在你那里,跟你换着用。”

“啊?”倪小早叫了一声。

“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

“当然。但是,把笔给了你,我拿什么做作业?”

“我现在的麻烦比你的作业更重要啊!”井深绝望地吼叫起来,但转瞬又变成了哀求,“小早,我挨打不要紧,但我妈生着病啊,会被气得更严重的。”

倪小早沉默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远方。

“井深,不是我不想帮你,”倪小早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其实,我的笔也丢了。”

“你骗人!”井深急了,想要伸手来抓住倪小早,怕他跑了。

倪小早倒也没跑,他直愣愣地站着,打消了井深的顾虑。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他将书本一一拿出来,摊在地上,又摇了摇文具盒,打开,里面除了一把尺子、一支铅笔和一把小刀,没有别的东西。

“你的笔真的丢了?”井深问。

“骗你是狗养的。”

倪小早边说边将书本收进书包。他看到井深绝望地坐在地上,哭丧着脸,便也坐了下来。地面泛着潮气,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向两人的臀部。倪小早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天边的太阳也跟着抖了一下,加快了下坠的速度。

“走吧,我回家晚了会挨揍的。”倪小早站起身,伸手去拉井深。井深甩开了他的手。

“你的笔丢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井深问。

“丢都丢了,说了有屁用。”倪小早站起来,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松针,作出想走的样子。

“啥时候丢的?”井深又问。

“昨天,”似乎怕好朋友不信,倪小早挽起裤脚,露出青紫的小腿,“看到了没?”

不用说,那是丢笔的代价。在阿尼卡这样的地方,在1990年代,别说是丢了钢笔,就是丢了一根绣花针也是一种损失。所以,孩子们很多时候挨揍并不是因为学习,而是因为丢东西。但父亲们往往会边揍孩子边说,丢东西事小,挨打是因为粗心大意。

“如果不是家里突然来客人,我估计会被揍得更惨。”倪小早说,“但是,这学期他们不会再给我买笔了。”

“挨揍,疼的是我们,但是,我妈的性格是只会生闷气,这比她揍我还要可怕。”

“她得了什么病?”倪小早又蹲下身来,陪着井深。

“她之前一直说胃疼,疼了好多年,最近送去瓦巫镇,医生让去县城检查,于是她连药也不买,给我买了一支笔就回来了。”说起这事,井深又哽咽起来。

倪小早沉默着,他听到自己耳畔有东西在鸣叫,像一只遥远的知了。

“我不是怕挨揍,是怕气到我妈。”井深突然哭着吼起来,“昨晚我偷听到他们说,我妈的病可能是癌症。癌症,你懂吗?就是快要死了。小早,我就快没妈了。”

井深终于忍不住,张了张嘴,像堤坝开了闸,哭起来。似乎他的身体里,藏有一个三段式充气的泵,不断地为他提供气息。但眼泪却是有限的,哭着哭着就干了。倪小早束手无策,只能一遍遍重复,别哭了,别哭了。太阳落山,黑夜将至,他们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

“井深!”倪小早忍无可忍,一声暴喝。几只鸟儿从树林里扑腾着飞去,两只追逐中的松鼠在树枝上停下,看了看他们,似乎感觉到事情不妙,相约而逃。

“一支笔而已,他妈的。”倪小早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连骂了几句脏话,也不知他骂谁。

井深果然安静了下来。眼角睫毛上残留的泪水像雨后的露珠,这让他看见的倪小早有点模糊。模糊的倪小早跺着脚,嘴里仍然在骂。

“笔能比人更重要吗?他妈的。”这骂声中渐渐带了哭腔。

“小早。”井深叫了一声。

“我们到底是不是好朋友?”倪小早问。

“当然是,永远。”

“永远……”倪小早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小早,你有办法了?”井深从地上爬起来,这绝望中的希望像是穿破乌云的光线。

“我陪你回家吧,”倪小早说,“虽然这样明天晚上我会被打惨,但是,至少你今晚不会挨揍。”

“但是明晚我们都会挨揍。”井深摇了摇头,“这个办法不行。”

倪小早也知道这个不难意料的结果,但是,除此,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友谊或者一些别的东西,他确实愿意陪井深回家,用自己作为孩子的薄面去缓减他父亲的愤怒和母亲的悲伤,但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毕竟,总有一根木棒在他们的父亲手上。

“你再幫我想想别的办法,”井深的语气近乎哀求了,“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头疼,像要裂开了。”

“那就让它裂开吧。”倪小早说,“裂开了,一支笔就算不得啥了。”

“你啥意思?”井深确实感觉自己的脑袋沉重,像个草墩似的。

“装病啊,”倪小早笑了起来,“对,就这么干吧。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你这么说,我的头真的更疼了。”

“那就再简单不过了。”倪小早一脸的得意和神秘。

没有人能够理解倪小早内心的喜悦,即使是井深也不能。他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顿觉柳暗花明。

“你这样。”他说,双手挤压着太阳穴,装出龇牙咧嘴的疼,身子摇晃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要倒下去。

“这不是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家里已经有一个病人,你要是再莫名其妙地头疼,谁还有心思过问你的笔?”

“你这样说,好像真的是个办法,”井深说,“我妈最疼我了,如果知道我头疼,说不定还要给我煮个鸡蛋呢。”

井深表演了一遍头疼,倪小早在一边校正着动作和表情。太夸张了,再疼一点,腿要发软,嘴里要有声……可以了,就这样,再来一遍,很好。

也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不远处的树上,群鸟齐声歌唱即将到来的夜晚。井深决定从现在开始头疼。这是他们的分岔口,接下来的路,他得一个人走。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头疼表演,声音、动作、力度,恰到好处。他双手护住太阳穴,像是小心翼翼地捧住一个易碎的罐子。他走过好朋友倪小早的身边,几乎是下意识地笑了笑。暮光低垂,前路像一道撕裂的伤口,或者一张幽深的嘴。他就这样摇晃着,朝前走。他知道,他的好朋友在目送他。

“井深,你走慢点,别真的摔倒了。”这声音穿过树林传来,井深回应了一声。

倪小早从声音判断出井深的距离,走远了。他后退一步,弯下腰,脱下右脚的鞋子,从里边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由于天快黑,看不太清楚。夜如潮水般包围过来,再不奔跑就看不见路了。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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