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表演 [组诗]

2020-04-26 10:05袁永苹
诗潮 2020年4期

袁永苹

夫与妻

这是一生中普通的辉煌时刻:

他们穿梭在一间空中之屋。

在这夫与妻的家,

远处,雪道形状的商场

十点前都会演出

当代戏剧。

亚当夏娃的引诱,

早已结束在伊甸园的虚构里,

而肉体鼓点的行军,

蒸煮着我们作为人。

生的碎屑与火焰,飘浮燃烧。

那么,我们共处:

短吻鳄对战蟒蛇,

虎鲸对战大白鲨,

捕鸟蛛对战以色列金蟹,

科莫多巨蜥对战眼镜王蛇

……

当蟹子蜕去自己的壳,

你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多余的。

晶莹的白色和亮丽的金黄色?

刚蜕壳的蟹子白如水晶

或者玛瑙,那是它一生

最为辉煌和脆弱的时刻。

黑暗中会发光,有

口器、眼、尾节、毒刺,

没有翅膀——交配前

用毒刺拥挤进对方的肉里,

交配后,雌性杀死雄性。

蝎子和捕鸟蛛的客厅

不摆放十字架,

也没有书籍,它们

在一本书中对战。

当捕鸟蛛丢掉它自己的骨骼

它拥有了一副全新的骨骼。

你如何能判断哪一个是蝎子

蜕掉的外壳呢?

答案:没有黑眼睛的那一个。

杀 鱼

水流声冲击着鱼的身体。

哗——哗哗——

它们的鱼鳃被不熟练地剪断,

小小的肮脏的内脏被取出。

细腻的鳞片被剪刀刮呀刮。

我的丈夫钓回来大大小小

近二十条鱼,

可是他不会杀它们。

我们要不要放它们回去?

我们无法杀它们,他钓鱼回来

却不会杀,不忍心杀。

但是花了一整天钓鱼却不杀鱼,

这叫怎么回事?他先把它们

在水池边磕,砰——砰砰。

等它们死了,他用剪刀剪它们。

而它们中的几个在渔网里,

已经死了。“如果它们在路上

都死完,就好了。”此刻,

那种生机勃勃并不被需要。

他站在厨房的水槽边杀鱼,

我在厨房的餐桌上写这首诗。

终于,一整天的精神高热停歇,

它们即将转入一种松弛。

我如同一个转换器,

在接下来的时间即将

完成一次转换。

但精神的吸引紧紧黏住我

让我无法脱身。

我对精神上瘾——

我是香水酿造师。

我的任务是酿出世界上

最美的香水,即使

它并不存在。我摆荡着,

在物质和精神河流之间。

——行了!

我必须在此刻停止!

精神的上空,

充满危险的未知。

午餐练习

我亲眼看见

那截木炭就快要燃尽……

发出吱吱的肉聲,

还有奇怪的婴儿声。

这让我吃惊,

与其说是疼痛,

不如说是分析。

当我带着那颗被重伤的心

走在商场的大厅时,

上方巨大的玻璃水晶吊灯

发出星辰一样的光芒,

我将去吃一餐午饭,

牛肉的香味调动了我的味觉

比如我此刻将牛肉送进嘴里,

牙齿反复地切着它们,

直到我可以吞咽下去。

我切的时候,

牛肉鲜嫩的滋味

得以在我口中停留。

如果我不去切,

香味就没法出来。

我们反复练习,

在婚姻中,练习分手,

练习离婚,练习上法庭。

就像我在诗里面

练习死亡,练习

修辞。我没有学会游泳

据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家庭戏剧表演

它长着白白的羽毛,

不会飞,但是会叫,

叫声有点儿难听,

如果你走向它,它

很可能会冲过来攻击你。

它想要飞但是它多数时间

在陆地上,它的肚子上面长着

一个育儿袋里面藏着一个

小宝宝,它有着一双大脚。

它生活在水里,是水生的,

它透明美丽,有各种颜色,

它薄如蝉翼,它可以蜇人,

但它不是蜜蜂哦。

它速度迅捷,几乎像闪电

一样快,它身上长着斑点,

它骄傲而冷静,长得

有点儿像猫。

她的确贪恋家庭生活,

就像这样的猜谜游戏。

当她打开房门的那一刻,

打开灯,像一个响指,

回到了那间屋,在那里,

爸爸和妈妈正在做饭。

再也没有了,永远——

她反复写着自己,

企图在自己的生命中,

重建一个父一个母一个儿。

分 辨

她从事物中

分辨着母亲。

从冬季压满雪的

枯树枝上,

从卫生间洗衣机上的

脏鞋子上,

从地板拖上粘着的

难以去除的杂毛上,

从晒完的被单褥子

保留下来的阳光斑点上。

在梦中,她长途跋涉,

带着她的大狗,

经过茫茫雪地,

穿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

经过发洪水的一九九八,

又经过乡村赶集的人群,

她凛冽的脸在模糊的

人群中是最清晰的。

在黑暗中抽鞋带的时候,

我的双手在颤抖,

“一路走来,辛苦了。”

如今,我在母亲中活,

在母亲中辨认

妻子,在妻子中

辨认丈夫,

在丈夫中辨认

孩子,在孩子中

辨认自己,几近失明。

我多么希望,

在那一年我痛苦失恋中的

第一次,躺在

你的膝盖上,那

就是永恒。

禁止哀悼

秋天到来前,

引不起水的任何涟漪。

狼来了的故事,

在家庭悲喜剧中

一再上演。

三人照片,微笑着

摆在电视机下方

茶几上。

结婚证书撕毁后

企图为自己还魂。

该洗的衬衣

还挂在白色靠背椅上。

——水池里的鱼

企图

刮掉自己的鳞片,

在冬天到来前,

学会——飞。

那些年,大雪覆盖了

村庄和田野,

那时我还不理解雪,

讨厌它的肮脏。多年以后,

我多么渴望能够有一场浸透生命,

下进肉里的大雪,能够覆盖掉

一切的一切:小区活动场的栏杆,

花坛、水池、座椅,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路。

变我们为冻僵的雕塑,

让我们的血肉从

死里生出一点儿活意。

我早就知道,四季的变化

不是因着自然,更不是

无所作为,无缘无故,

他们的到来,是为了救

我,我们,救我们

所有人,从深渊中

拖我们一一出来。

别 处

我们应当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那里也许有美丽的建筑物,

也许没有。

在那里,我们也许会开心,

也许不会。

我们应当到一个海港,让

那里的海风,吹拂孩子的脸,

我们应当一起,去观赏

岛上拔地而起的建筑,

和它们扎根的起起伏伏的地表。

金色鲤鱼在池塘中嬉戏,雨中

它们排成纵队,涌向未知。

蜘蛛在凉亭和矮树间结网,

而我和她的滑板车沿着

台阶下行。多少年过去了,

这是一个空白的故事,

所有人都要承受重力。

人们经过,面容上布满空洞,

而指尖儿不由自主地弹奏

我正在用我的全部人生

织着一张网,它滑向

未知的地带,我将文字注入

一座无名的纪念碑,而

在外面经历着冒险和摔打。

我胜于抽象而败于具体。

花样儿

多年以后,你钓鱼去了,

当你在厨房收拾它们的时候,

那些被污染的江水里的垃圾

漂浮在我的起居室里。

在我梦里的储存室,

储存着我关于爱和婚姻

最原始的浅薄的幻想。

如今它们恶魔一样,

时常漂浮到水面上。

昨天傍晚,一个男人

花了很久将养鱼池里的

垃圾清理干净。

反复捕捞,反复倾倒,

这些垃圾似乎没完没了。

如今对待你,我的小甜心,

我老道但不失天真。

我并没变成女巫,

但我已不是那个少女,

害怕失去所有的球形糖果。

我能夠控制平衡,

婚姻无非是一艘暂不沉没的

船,而舵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