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心出发 [组章]

2020-04-26 10:05杨胜应
诗潮 2020年4期
关键词:鸟雀坡地人间

杨胜应

白 云

白云在山巅啃草,溅落的露水更像亲人的泪滴。

伤心和绝望成为故土此刻滚动的风景。我渴望有一条长鞭,把羊群全部赶到蓝天上去,还人间一片雨水,滋养亲人们焦渴的心。

是的,我需要缝补父母身体上的裂纹,让他们的肌肤像春天的原野那么光滑平静。

但羊群全部去了天上。我的忧心填补不了人间的荒凉。

如果能够有一阵暴雨,把所有的云朵都落到故土,亲人们就会获得流动的比喻,并欢乐地截取、引用。父母的微笑,一定会成为辽阔里最轻柔的,超越五谷杂粮,超越人间灯火和清澈、宁静,成为生死兄弟。

这时候再说到羊群,一定都是走动的快感。

它们高于村庄,成为我远观的塔尖。它们的颤抖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它们的消失一定连接着我的生命。真的,为了那最后的一声咩叫,我愿意把雅鲁藏布大峡谷挪移到身体里,成全悲伤一词。

落 叶

盛满阳光的树叶,撼动了黄昏。

但跌落不是落叶独有的,还有远处的太阳。整个大地不断地暗淡下来。不知道是哪位高高在上的神灵,把秋风当优美的经文在诵读。每吐露一字,人间就荒凉一分。

这不是一枚绝望的字。亲人们早已修炼有术。

牛羊进圈,铁器上墙,还有灯盏在餐桌上释放光芒。还必须提及灶膛里的火焰,那左右图腾依然脱离不了桎梏的比喻。唯有鲜美的素食和缭绕的炊烟,才能够把这种卑微的在场感扩散。

我就是被炊烟喂养的人。

知道落叶的心。落叶并不以明亮在枝头而骄傲。它们更愿意落到人间的低谷,成为蚂蚁棺椁的一部分。它们覆在大地的表面,像一件遮羞的衣衫。

每解开一枚纽扣,我就会痛失一位亲人。

照 耀

不断赶路的落日,照过每一寸天空,云朵,鸟雀的背影,也照过每一座山村的峰峦,树冠,辽阔的草地。

被照耀的事物,会反光的事物,抓紧自己的每一寸土地,释放着自己的每一种颜色,让乡村妖娆,美丽,让劳作的人像一个被温暖捧在掌心的神圣的瓷器。

这些瓷器,构成了整个村庄的关节,截住河流的浪花,引出大地深处的秘密,让草木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芬芳,让所有的田园开满花朵,漫无边际地向人间延伸。看不见的流动的美啊,需要眺望,踮起脚尖地眺望。

被反复赞美的人和事物,被反复浪费的珍惜时光。因为照耀,而让人想到了远行的丈夫,苍老的父母,以及铺天盖地低下头的麦子和还在拔节生长的绿油油的玉米、泛着金光的稻谷,它们在感恩照耀的时候,祈祷新生。

这些细小的孤独,总是成片成片地被人遗忘。

覆 盖

我的故乡,山多,风拐来拐去地吹。

亲人们就像一枚枚无根的石头,在山峦中转来转去。再重的担子,也无法让他们站稳脚跟,一路踉跄,一路颠簸,一路摇晃,故乡是一个随时可以葬人的地方。

多么让人劳累的地方啊,铁器永恒地发着光,就连草木都看不下去了,想牢牢地抓住亲人们的双脚,让他们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怎么可能阻挡得了大家朴素的真理:如果不努力,土地就会浪费;如果土地浪费,庄稼就没有生机;如果庄稼没有生机,我们从哪里来那么多活着的机会。

所以,风再怎么吹,亲人们都会成为我们远离故乡的引路人。一步一个脚印,流血流汗也不叫苦叫累。走,再走,走着走着就是一辈子。

这无限的死亡和有限的生命,我们必须赞美,必须为这样的存在说出更多的旋涡、灰暗、迷茫,必须用更多的青山绿水虔诚覆盖。

老 屋

像老人一样,老屋们一栋接一栋地靠在一起。如果不是那个姿势,它们就会同时倒下,像人一样,失去身体,丢掉灵魂。

苍老,残破,倾斜。谁能够在经过它们的时候,仰望它们的时候,深入它们的时候,发现落日每天也在经过它们。

用瓦片遮盖的屋顶,以前是鸟雀站在上面,现在是枯萎的树枝积压在上面,一层层的。鸟雀来了,每一次都会带来细微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最后的吟唱,缓缓地抚摸着寨子里最后的人烟。

被反复想念,反复赞美,反复虚构的老屋、炊烟、鸟雀、草木、路径、家禽、稻草垛、栅栏,还在低低地发着微弱的光。

不妥协,不照耀,只逆向。

也许,存在就是证据。

允 许

允许风是从内心深处暗藏的缝隙里吹出。

每种被吹动的事物,都是诵读的经文。

麦子是泪水、稻谷是汗滴。油菜、大豆、高粱、玉米,或者苞谷、红薯等都是获得存活的恩赐途径。在故乡,允许留守成为山清水秀的污点,在春风里摇曳,成为祈祷声中的安稳或者断句。

允许春风对他们的清点和检阅,允许雨水对他们的浸泡和清洗。

我爱他们的挣扎、泅渡,甚至死亡和消失都不曾远离过自己的祖国。

我爱他们的绝望、惊喜,甚至熱烈和悲伤都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

父亲的痛庞大,偏远,辽阔,沉甸甸的。

父亲的痛其实就是麦子的、苞谷的、稻谷的、土豆的痛。这些痛有不同的称呼,却只有一种出生和命运。有的痛着痛着,发芽、成长、开花、结果;有的痛着痛着,变绿、茂盛和枯萎、叶落。这种痛是幸福的痛,得到雨水恩赐,得到阳光普照。因为父亲和这种痛,同命运、共呼吸。所以,父亲看起来坚实,又朴素。

是啊,风一吹,五颜六色的绸缎,不断地展开。这盛世浩荡的美,覆盖了一个又一个的寨子。父亲在这里耕耘,他的理想也会金灿灿的。他的梦啊一定会绿油油的。他的寂静一定是湛蓝湛蓝的。他的心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这样的痛那么多,有一层接一层的香。

因为香而痛才是最美的痛,因为痛而美的黄昏,才是最高贵的人生。

区 别

北方的树木笔直,每棵树间都有着友善的距离。它们的交谈,从不漏掉任何一句祝福和问候。就连坏脾气,也能够触摸到彼此的鼻尖。其实,在地底,它们的根须抱得很紧。

南方好像树与树之间没有缝隙,密不可分,它们的争吵好像很多。其实,它们的感情更加的绿。有时候还会为了同样的故事,一起泛黄。

无论南与北,树木都是一种懂得尊重和理解的植物。它们是世间的美丽防线,有它们,就少了泥沙,有它们就少了荒芜。

记忆中最深刻的树是北方的柏树。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做人处事那样,不拖泥带水。而对我影响最大的树,是南方的古松,悬崖上,它们也不气馁,不妥协,抓住少有的尘土,就能够把自己往上长。

树一直是乡村不可缺少的事物。

它们约等于人,现在,它们在落日下面,有着宏大的寂静。

清 晨

我怀疑我是推开无限的美好,才看到了无限的惊喜。我该如何去描述这样的一个清晨?有鸟语花香,有草木茂盛和曲径通幽,更要阳光闪烁,露珠晶莹,还有半边天的绯红和若隐若现的远山,以及碧野连天的辽阔和不断脉动的水声,一切的一切都在事物的隐秘处,由一场大雾引领着光明即将抵达的地方。

而昨夜,我坐拥整个世界的夜色,对一朵花,或者说一草一木的解读,是那么苍白无力,白白地辜负了一盏为我不灭的灯盏,那一抹摇曳着的微光,就算是不离不弃的希望,相信也该在我终究要面临的梦境里,有所怀想,美,其实就是那么容易掌握,它深邃到我无边的仰望里,细微到我身边的任何事物。

难道,你已经藏身于整个世界的黑暗,夜色不仅仅是你的小名,还是你在整个人间的身份,你在酝酿更大的一场光明,怀揣北斗七星,又举璀璨启明星,就在我微微失神间,打开了上帝的大门,倾倒出,万水千山的美。

告诉我,如果山河要沸腾,我还得彻底转身。

坡 地

坡地第一次完全展现自己的身体,在绚丽多彩的背后,满目疮痍,只剩下裸露的黄土。

黄土上面,卑微的蚂蚁依然继续爬行,搬动偌大的黄昏如遗失的米粒,走在秋风吹送的斜坡上,一步一个世界,一步一个黄昏。

我所怀恋的沟壑,秋风填补不了的,秋雨继续填补,秋雨填补不了的,秋月继续填补,期间还有浩瀚的星光和几只坚持歌唱的昆虫。

推开一扇窗,我看到了一块坡地。它携带着辽阔涌入我的胸怀,我侧身是一堵墙壁,我转身还是一堵墙壁,我一旦倒下,四面都是墙壁,而只要闭上眼睛,世界都是黑的。

一块坡地成了我中年的重要内容,就像我每天都在咀嚼,动用嘴巴和牙齿,但坡地一直就在最近的地方,和食物偏离,并任由時光把胡须一根接一根地,一撮接一撮地从我的下巴拔出。

它们想脱离我的身体,终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我想根除它们,更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使命。再进一步,坡地成了我五官端正的一部分,而五官端正,更是我身体健康、完美的重要内容。说到身体,我热爱它,也纵容它;讨厌它,也接纳它。或许,秋天,对于我们来说,它一直在试图保持两面性,显阴阳,通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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