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对人生”

2020-04-30 06:44楼河
西湖 2020年4期
关键词:笑对人生深圳

楼河

深圳的夏天很长,到了十月,天气仍是炎热的,但也是在这个月里,天气悄然变化着,不知不觉就入了秋。这样的天气,如果在户外,也许你依然可以穿着短袖闲逛,但在室内久坐之后,你会忽然觉得有点冷。尤其是,当你不得不整天待在屋子里的时候,那种无聊和苦闷,会让你身上的凉意变得更加痛苦而绝望。

十年前,正是在这样的十月里,在十月底的一天,我抱着两床毯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看望我的表哥。他来深圳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找到工作,我知道他为了省钱,肯定每天都待在那间出租屋里,他坐在床上翻阅那些无聊杂志的时候,一定感到了秋天渐渐袭来的冷。那已经是我第二次去看望他们了,一周前,我第一次到他们的出租屋的时候,看见他们还睡着凉席,床上只有一张床单,我知道晚上睡觉会更冷,也许他还会半夜冻醒而想家。

那天傍晚,我再次走进白石洲,夕阳照着城中村的屋顶,反射着金色的光亮,使一切显得那么安详。我用一个编织袋装着两张毯子和一床薄被,它们臃肿而轻盈,在我脚边晃来晃去,显得很不驯服。提着它们让我感觉像在搬家,那种一个人带着单薄的几件行李从熟悉的地方搬到陌生的地方,忐忑的流浪感觉在心里突然升起。我感到一阵怜惜,不知道是怜惜自己,还是怜惜他,我的表哥。

那天是周末,白石洲——這个深圳关内最大的城中村——的入口处人潮涌动,我们往村子里走,从宽阔整洁的深南大道拐进拥挤狭小的白石路,走进了它的幽深和庞杂。

他想接过我手里的编织袋,但我没让他拿过去,我把袋子的两个提手分开让他拎着另一边,于是我们就这样像抬着这两床毯子一样往前走着。轻松的沉重之物。这样的合作让我感到亲密,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我们回到少年时代,一起用一根扁担抬着一桶水去浇灌家里的一块花生地,山坡上,落日的余晖照着我们的脚踝,我们像在劳动,又像在嬉戏,充满了默契,快乐而天真。

车辆和行人在小路上拥塞,彼此争抢、闪避、见缝插针。我们从车道躲进人行道,又被人行道上的电动车挤到车道上。一辆三轮车刮风似的从我身后掠过,车上的纸箱子差点碰到了我的腰。他拉着编织袋的提手,向后转了180°,绕到我的左手边,让自己沿着车道那边行走。他在保护我。

“操!骑个三轮车都像要赶去投胎一样。”他对那辆呼啸而过的三轮车发泄着不满,然后问道:“天气还热,你做什么拿两张毯子过来呢?”

“马上就会冷的。反正我那里也多有几件。”我跟他解释。

“其实还好,我们现在盖床单睡觉,晚上还要吹风扇……”他还想继续客气,但又打住了,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来广东也有几年,习惯这里呀?”

“习惯。”我说,“这里只是夏天长,其实最热的时候还没有我们那里热,冬天更没有我们那儿冷。”

“天气热还是冷有什么要紧的呢,家里人住在一起才最重要的,”他的语气终于变得有些忧郁,顿了会说道,“我还是不大习惯,挺想家里的。”

我的心里一颤,过了两秒钟才说道:“来这里不就是挣钱的吗?过两年攒了点钱就可以回去了。先吃点苦再说,不要现在就想回家的事。别打退堂鼓。”说完,忽然感觉自己的话像是在教训他,于是又说道:“慢慢会习惯的,我也在深圳啊。”

红色的编织袋在我们两人之间像根弹簧,颤抖着倾听我们的对话。“你习惯了就好,毕竟是个大学生,不在大城市找事做,回去老家那种小县城能做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像叹息一般说道:“我再试试看吧。”

“嗯,先试试再说,会习惯的,乐观点。”我对着街上的行人继续说道,“你看这里这么多人,难道还没有你混饭吃的地方吗?”

“嗯,我努力坚持吧。”他犹豫地说道,像个听话的孩子。

车水马龙的街道,用它喧嚣不绝的噪音吞没了我们,让我感觉表哥的不安仿佛是溺水中的挣扎。他还不能和这个城市和平相处,这就意味着他在这座幽暗的大海里还没有学会游泳,随时都有被吞没的恐惧。

我已经在深圳待了两年了,如果算上在东莞和珠海浪荡的日子,我在广东生活了四年时间。我早已习惯并且爱上了南方的生活,这里的气候和远离家人的自由都是我想要追求的,而他刚来深圳,差不多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到这么远的地方打工。深圳充满生机,全中国人都认为这里遍地都是机遇,但他还是一株秋天的飘蓬,我知道他自己也不相信会在这个地方扎下根来,深圳对于他而言,永远都是一个短暂的异乡,他只是来这里谋生的。

我不能反驳他什么,他的感受那么真实,一个人初到异乡的惶恐还盘桓在心头。我们于是各有心事地并肩走在这个都市的边缘。光阴流逝,故乡遥远,他已不再年轻,我同样不复少年,我们手里的编织袋既是我们彼此的联系,也像我们之间的界线,将我们分隔开来,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我们曾经那么熟悉而亲密,在夏夜的晒谷坪,他和我们一起乘凉吃西瓜,帮我们收谷子;在秋天的谷仓里,他在我表弟面前取笑我舅舅的外号,一个游街串巷的手艺人形象在他的玩笑里变得飘扬;在为我父亲守灵的夜晚,他在八仙桌上折出的一大堆白色纸花,屋子里散不尽的烟雾,他头上盘旋的一只灰蛾……但现在,我们像两条分流的河水,已经在各自的河谷里越走越远了,今天的汇合,更像是做梦似的短暂交错。那曾经塑造我们性格的共同的岁月,还在我们生命中占据了多大的部分,已经难以确认了。

一个星期以前,我们已经在白石洲见过一次。那天我接到区域显示是老家的陌生电话,他告诉我,他们已经来深圳快一个月了。他是和他的妻子、我的表嫂一起来的,表嫂找到工作以后,他才给我打了这个电话。“女人嘛,在深圳找工作容易点。”当他告诉我表嫂已经在上班时,我在电话中这么说。这是个安慰,也是一个试探,虽然他没有直接告诉我他还没有找到工作,但他的片刻沉默已经向我确认了答案。是的,他还在无业的状态中。

电话里还有表嫂的声音,我听见她在催促他,“你叫他星期天过来吃饭嘛。”然后便听到他这样邀请我。

“好的,”我说,“那我星期天下午过去吧,和你们吃夜饭。”

“好,好,好。”他好像很高兴,也好像松了口气。我们挂了电话。

他们租住在白石洲,这里房租不贵,离表嫂工作的地方很近,交通也比较发达,去哪里都很方便。于是我和他约了碰面的地点,在上个星期天的下午,便从福田的梅林乘公交车来到了白石洲看望他们。

324路公交车十年后还跑着当年的线路,贯穿了深圳的三个行政区,连接着多个繁华的商务区和城市边缘的城中村,是无数人上下班的通勤车。车厢里人满为患,散发着让人晕眩的塑料味,还有浓郁的汗味。他也坐过这趟车吧?我想象他穿上衬衣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公文包,在拥挤的人群中抓稳扶手的样子。他的身体随着车辆摇晃,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另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心里的不安一定超过了内心的期待。他已经三十多岁,正是就业尴尬的年纪,去工厂的流水线打工已经不现实,跑业务他没有经验,也不熟悉城市,没有优势,身无长处。

我挤到车厢后端,在那里耐心地等到了一个座位。公交车穿过城市中心,沉重地从东向西开去。红灯、绿灯、车辆靠站、车辆启动,在走走停停之间,乘客也在不断上上下下。

波浪一样的人潮,永恒地起伏着,无数张青春的面孔,憧憬着绚烂的未来。然而在这个黄昏,在这个紧闭的车厢里,他们的光芒全都熄灭了,他们像一只只被大雨浇透了的鸟,收拢翅膀拥挤在一起,緊抓着扶手,站在那里休息。我仿佛在一片黑色的人影中发现了他的疲倦的眼睛,苍白地向我望了过来。

表哥从小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两家以前住在毗邻的两座老屋里,因此不像其他表亲,只是逢年过节才见一次面。他是姑妈的小儿子,比我大八岁,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和我一样,是家里最受照顾的那个人。虽然他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农村,但姑妈和姑父都是教师,所以尽管他比我大了近十岁,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比我轻松多了。在我们那样偏僻的乡村里,不用下田干活的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而他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在我们眼里,他们其实是暂住在农村的城里人,父母每个月都会有固定的工资和粮票,吃的是国家配给的“居民粮”。虽然他们一家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我很早就理解了我们之间的差别,更确切地说,是差距。

我觉得,在我们家这几个兄弟姐妹面前,他一直都是自信的,自信而从容,言行举止中都有一种“潇洒”。而我这个人却是天生怯懦的,和所有我认为比我更“好”的人在一起,我都会感到紧张。不管他是比我有钱,比我学历好,比我长得高,甚至比我打扮得更像城里人,他们身上那种优越性都会逼迫着我,让我觉得自己需要踮起脚跟才能和他们对话。一种骨子里的自卑,就像我千方百计想要克服的农民习气一样,总是难以彻底摆脱。

表哥的长相很像我父亲——他的舅舅,五官立体,瓜子脸、鼻梁挺拔,浓密硬朗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微微凹陷。他们的性格也有点相近,爱打扮自己,所以出门总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在我们那样潦草度日的农村,这样的斯文人就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了。在他读高中的时候,姑妈一家搬到学校居住,我们两家便不再住一起,我们于是见得少了。不到十年,姑父姑妈相继退休,他们一家又搬到了县城,住在大表哥单位分的房子里。那时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了,国企改制如火如荼,下岗潮席卷全国,教育体系也不例外,子女顶替父母就业的政策同时被废除。这一切仿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考取大学或者其他职称的小表哥失去了获得“铁饭碗”的希望,随后的工作也因此变得极不稳定。

在江西的这样一个小县城里,找工作自然相当困难,表哥虽然在县里几家集体企业干过销售等工作,但都没有正式编制。这些工厂自身经营状况也很不理想,企业运行朝不保夕,他后来干脆完全没有工作。

那是一段不安的日子,失业的“居民粮”还不如农民,至少有一块农田可以耕种糊口,而他们住在城里,所有的生活所需都要用钱购买,家庭于是成了最后的保障。那时表哥还年轻,他还没有结婚,仰仗着姑父姑妈的退休工资,生活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他看起来仍然是轻松的,和人相处貌似游刃有余,接人待物也很灵光。记得有一次我去大表哥家做客,姑父有一个朋友来访,大表哥和客人打了一个招呼就去了厨房,而小表哥则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到客人后立马和人家笑脸相迎,麻利地掏出香烟给对方点上,自己也抽了一支,然后就和客人攀谈起来。我在一旁观察着他们,觉得他点打火机和抽烟的姿势都有一种城里人才有的范儿。他说客人的儿子与自己是同学,夸赞他儿子的品性好、能力强,现在的工作如何如何,等等。“那天晚上我在广场上打完篮球,和几个同学一起回家,看到前头有个人的背影好熟悉啊,过去一看果然是他……大家然后就一起去吃夜宵……他的酒量很好啊!”他的描述里有一种努力添加的戏剧感。

在这个突然来访的长辈面前,他牵引着整个对话,显得从容自得,以至于对方当着他的面向姑父夸奖他:“我看你细仔比大仔性格更活泛,更会来事呢。”而姑父坐在藤椅上笑而不语。

这可能只是一种幻觉。尽管我当时还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我明显感觉到,他是带着一种渴望被人认可的心理,努力在表现自己,表现自己性格中“活泛”的一面。他在没话找话、没事找事,在打个招呼就走和坐下来攀谈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仿佛这样可以让他的失业生活增添一点内容,或者,一点希望。现在回过头来看,我知道他的表现其实是一种内心的焦虑。是的,他不仅要表现给外人看,也要表现给家里人看,甚至,他还要表现给自己看。他要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打气。

他的自信心已经接连受挫,但他还没有准备接受失败。直到又过了两年,姑父姑妈张罗着给他相亲,在不断被人挑挑选选的过程中,他开始难以承受这些挫败了。他变得沉默并且易怒,和家人的争执也不断增多,他埋怨父母曾经对他的宠爱是让他没有考上大学的原因,而没有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没有工作,意味着今天的狼狈处境。“就是被你们惯坏了,如果你们对我严格点,我会考不取大学吗?”我那性格敏感的姑妈听到他说类似的话,总是要被气哭。在那段时间,他是家里的一个忧愁,一块心病。又过了一两年,他结了婚,不再向家人埋怨了,但沉默依旧,仿佛性格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后固定下来,开始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在家乡附近奔波,像只觅食的鸟,四处找一些小活干,在夜市卖过衣服,在县城西街经营过门窗店,还想过向银行贷款开个加工厂,但没有成功。

后来他生了一个女儿,交给姑父姑妈带。有年冬天我去他们家,姑妈牵着她的小孙女问道:“知道这个是谁不?崽。”

“是爸爸。”调皮的孩子在沙发上翻滚着说。

“是叔叔啦,小傻瓜。”姑妈抱着她亲了一下,笑着说她。

当时表哥不在家已經有几个月了,年幼的小女孩或许觉得像我这样的年轻男子都可以叫爸爸,而且我和她爸爸长得还有点像。

那一次走进白石洲的时间几乎和今天是同一个时刻,只是比现在炎热了许多。下了车,满地油污的公交站台上散落着粉白色的呕吐物,纸饭盒与塑料袋在地面翻滚,垃圾桶里装满了竹签和筷子;推着行李箱的少女焦灼地张望着,像是生怕错过自己要等的车辆;摩的司机把车停在树荫底下,眼睛不停地转动,像只狩猎的狮子,用目光捕捉着每一个徘徊在路口的行人;三轮车载着钢板在人群里穿梭,发出尖锐的鸣叫,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我无数次经过这里,但只有这一次才真正走了进去。一种陌生感让我想起第一次来到广东的情景,在东莞长安镇的一个公交站台上,我也是这样惶恐地张望着国道上驶来的车辆,手心里的那只诺基亚手机沁满了汗水,紧张得像马戏团里走失的一匹马。

走进白石路,仿佛走进一条深深的隧道,一条泾渭分明的边境线。路的左侧,是一排蓝色的高层住宅楼,住宅楼下、紧邻路边的是一座购物商场——湾畔百货,它的背后,是一座规划整齐的住宅小区,一排排低矮的商品房掩映在浓密的芒果树中;路的右侧,是一幢十层高三角形的绿色建筑——大沙河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这是本地原住民的利益代表,它的背后,便是整个白石洲城中村,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自建房。前者是深圳这个经济特区的早期建设风貌,而后者则是深圳特区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正是这个拥挤、仄小的“历史遗留”,收纳了最多的底层力量。

湾畔百货大门前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大王椰树笔直地伸向天空,扇形叶片在风中婆娑,抬头望去仿佛海面上摇曳的桅杆,让脚下的土地变得像块晃动的波涛;墨绿的榕树下散落着小吃摊和闲坐的路人,道旁的桂花树枝条残损,树叶上积满灰尘,却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我沿着油腻的小路往里走,偶尔吹来的微风里有一阵短暂的热气。秋天已经悄悄到来,天空呈现着一种深邃的蓝色,像有一台巨型抽湿机,吸收了空气里所有湿气,让整个天空和人的肉身终于通透起来。

白石洲不仅是深圳关内最大的城中村,而且位于深圳最重要的主干道——深南大道北侧,周围分布着世界之窗、南山科技园和华侨城等重要区域,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但它同样也是繁华都市里的边缘地带,这里是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蜂窝一样的农民房里,租住着无数在市中心从事低薪服务工作的异乡人。高档餐厅的服务员、甲级写字楼里的清洁工、刚毕业的大学生,白石洲是他们最具性价比的集散地,这个地方让他们能够以微薄的薪水,顾得上昂贵地段里的工作。

我们和这一次在同一个路口见了面。我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变了,眼神干枯,脸上的皮肤显得松弛,像是很久都没有睡好。最大的不同是,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变成了光头,像个持戒的和尚,完全看不出当年的英俊样子。“他老了。”我心里突然想到,“他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小表哥,他正在变得枯燥,索然无味。”

我看见了他,但他却没有发现我,等我走到他的身边,他才露出了恍惚的微笑。“我看见有个人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他说着,仿佛我们已经多年未见。异乡的空间把我们之间的时光也拉长了,我们在彼此的眼中竟然都有点陌生。

“我刚拐进来就看见你了,”我说,“你根本没变。”我知道自己在撒谎。

“人太多了,不敢认你,”他仿佛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你看这里,人真是多到无数,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感叹着,表情无奈而夸张。

“深圳就是这样,过几天就会习惯的,”我安慰他说,我刚来的时候也很不习惯,“现在不也好了吗?”

他离开我,到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水,递了一瓶给我后,自己先喝了起来,他的额头上渗着细汗,浅蓝色的条纹polo衫湿了一大片,喉结骨碌骨碌地吞咽着,仿佛很渴。我这时才发现,他原来也这么矮,身躯仿佛缩小了一号。

“来了一个月都不习惯,还是家里好。你看,现在都这么热,老是嘴干,我们那里早就凉快了。”他说的是老家,在那几百公里以外的江西,树枝上的蝉声已经寂寥了。

“是哟,”我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们那里过了‘十一,夜里就有点冷了。”我忽然想起放假后空荡荡的校园里,我们一起在杨树的落叶中寻找蝉壳的情景。

“在大城市都变得更会打扮自己了,在家里怎么还穿得那样灰不溜秋的,”他仿佛打量了我一眼,又笑着说道,“好像也变得更成熟了点,更高了些。”

“是变老了吧?”我想让我们的对话变得轻松一点,努力寻找着可以开玩笑的地方,却讲得很是别扭。

“你才多大?我是真的变老了,你看我头发都白了,干脆剃了。”他解释了自己的变化,有点叹息地说道。

站在白石路这条分界线上,我忽然明白,就在我意识到他已经变老了的此刻,也将是我生命中的一条分界线。今天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世变迁不经提醒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他只是其中一个。并不是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都容颜大变了,而是此刻我心里忽然有了沧桑。是的,实际上我也不再年轻了,在这以后,他曾经的形象将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搬空,逐渐替换为今天的模样,直到有一天他的中年形象变得更加苍老。

他领着我去往他们的住所。越往里走,道路变得越小。建筑渐渐变得低矮,房屋鳞次栉比,密不透风像座丛林。从湾畔百货到这里,像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问了我工作的情况,然后告诉我说:“志华也在深圳了,你晓得么?”

“志华是谁?”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又熟悉又陌生。

“云的老公呀,他之前不是在东莞嘛。”

原来是二表姐夫,以前我都称呼他“姚志华姐夫”,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地直呼其名,表哥和表姐他们以前也都是“姚志华姚志华”地叫他,难怪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告诉我,表姐夫已经在他的房间里做饭了,表嫂在上夜班。“不用管她。她就在湾畔那里卖鞋子,”他解释说,“就是路口的那个湾畔百货,你知道吧?卖达芙妮女鞋。商场上班,条件还可以。”

“那你还没有找到工作吧?”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

“还没有。我以前有个高中同学在宝安一个工厂当仓管,他答应帮我问问他们工厂还缺不缺人。志华在罗湖嘉里中心那儿当电工,可能过段时间也会招人。就是离这里远了些。”

“那就挺好的。远点不怕,白石洲好像有地鐵直接到那里,很快的。”我用一个“老深圳”的熟练感告诉他。

我没有问他需要我做什么,因为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出任何许诺。他也没有要求我帮他找找工作,也许他认为我这个曾经的大学生应该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里上班,和他想要找的工作相差太远。

我在沉默中感到愧疚,在家里人、包括姑妈家的帮助下,我终于读完了大学,现在却只能顾得上自己。

我们慢慢走着,仿佛为了好好聊天,但实际上我们的对话磕磕绊绊,从来不能在一个话题上深入下去,总是说了两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不时浮现的沉默提醒我们已经日渐生疏的事实。

黄昏降临,最后的阳光穿过榕树的枝叶,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我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在这个人类建筑的庞大丛林里,我知道今天所见的一切都只是每天重复着的无尽日常。如果我们从这里消失,它也将一如往昔,不会有一丝变化。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重要,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滴水,不会丝毫改变大海,就算我们全部离去,也会有新的水流汇入。

路边的一家水果店里,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和店员吵架,她的女儿揪着她的衣襟不安地转来转去。在一家快餐店门前,一个五十来岁瘦小的男子伏在地上哭泣,他的身旁有一个黄铜色的小小香炉,放着一束白菊,燃着三支将要熄灭的香,他的胸前抱着一个年轻女孩的黑白相框。在一家花店,一个男孩捧出了一束捧花,深红色的玫瑰花瓣喷洒着湿漉漉的水珠,他把鲜花包好,骑上电动车疾驰而去,送出这束不属于自己的花。还有那个捡拾垃圾的老妇,肩上挑着有她身体两倍大的废纸壳和泡沫箱,腕上却戴着一只油润的玉镯。

夕阳西下,白石路上的街灯已经全部点亮了,但灯光在黄昏中仍是幽暗的,微不足道地垂落在地面。道路两边分布着的快餐店、便利店、理发店、彩票店和水果店流泻出幽幽的光泽,像一个个发光的洞穴。霓虹灯在暮色中闪烁,摩托车往来穿梭,人群络绎不绝,我眼前所见的这一切,大概是这个城市最具生机的景象了。

初秋的微风吹来,空气中的温柔让我忽然感到有点激动,如果这里是一座海洋,它就容纳着无数的生命和希望,有我一个落脚的地方,就会有他的,我相信他能在这里找到工作。

又走了二十分钟,从白石路进入一条小巷,再穿过几条夹缝,终于到了他租住的那栋楼。这座建筑有八层高,呈直角形,入口的大门安在中心位置,显得十分幽闭。一扇小小的铁门,绿漆剥落,贴满了各种名片广告。他按了四个数字的密码,电子锁“嗒”地一声打开了。进门,上楼,楼梯只有大门的二分之一宽,又窄又陡,但却显得空空荡荡,我们像走进了一个山谷,说话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

他们的房间在六楼,到了的时候我们已经一身汗水。表姐夫正在阳台上做饭,听见我们进来,回头向我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就这样随便吃点喽。”

“地方太小,也不好做什么菜”,表哥连忙补充道,“你先坐会儿吧。”他从叠放的塑料凳里抽出一张放到我脚边。

我坐下,打量着房间。“刚到深圳的时候我也是住在城中村里,房间比你这还小。”我礼貌地回应道,觉得他刚才有点慌乱和羞惭。

房子的确很小,全部空间加起来也不到十平米。但和深圳城中村的所有出租屋一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里开了扇门洞,通往外面的阳台,阳台大概只有八十公分宽、两米长,一侧是个小小的洗手间,另一侧用水泥砌了一个灶台,刚刚可以放置一个单孔煤气灶。

屋子里有些闷,他扭开床上的小电扇,对着我吹,然后就到洗手间洗菜去了。

阳台外除了房子还是房子,看不到一片开阔的天空,却是整个房间的唯一光源,油烟飘进室内,让本来就已经暗下来的房间浮动着朦胧之感。我揿开了屋子里的日光灯,一阵闪烁过后,苍白的空间在我眼前变亮了。

屋子里有一张折叠茶几,地上放了一个矿泉水桶,已经喝了一大半。他让我渴了就自己倒水,一排塑料杯就放在水桶边的墙角那里。有四张塑料圆凳,凳脚已经残破,看上去是之前租客留下来的东西。房间是个长方形,像个水泥做的火柴盒子,大概有三米半长、两米宽,一张一米二乘两米的木床横放在房间的最里边。床底下放着一黑一粉两个行李箱,看上去装满了东西,应该是衣服。床上铺的还是竹席,床单叠得方方正正地摆在枕头下面。只有一个枕头。枕头边放着几本旧杂志,《青年文摘》《读者》《知音》。布衣柜放在门后的位置,旁边有辆女式的二手自行车。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当了。

虽然这只是一个临时住所,但他还坚持着从小培养的习惯,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子里也很干净,地板发着光亮,除了边角有破损的痕迹,看不到其他污渍。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让这块小地方变得像个家的样子。

床头靠着窗户,连接着阳台。而在床尾的地方……那是什么?那面墙的腰线以下铺着光滑的瓷砖,而在瓷砖上贴满了黑白色的围棋子。

那是四个大字:“笑对人生”。黑色的围棋子和白色的围棋子均匀地串联在一起,黑色浮现出来,白色隐匿在墙壁之中,只有从床头的位置,正对着它才能看清这几个字。

字很大,有点歪歪扭扭,像个小孩的手笔。

“笑对人生”,我对着它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到这句自我激励的话其实并不是对自己的鼓励,而是一种祈祷……可能,还是一种告诫。我在这四个字笨拙的形象中体会到一丝悲伤的感情,仿佛看到他拼写这四个符号时那种想要哭出来的冲动,以及无法哭出来的抑郁。是的,这印象强烈地冲击着我,但我也仿佛看到,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同时告诫自己不要滑到悲观的深渊里去,在苦闷的困境中,脆弱的他茫然地发出了祈求。

是的,在他这个年纪没有资格哭,但接连的挫折却也让他同时失去了斗志。那是一种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那是一种抑郁。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难过,曾经,他在我们面前是那么自信,一直都是照顾我的人而不是要我来照顾的人,但现在一切似乎都变了。

电扇吹久了让我感到有点冷。秋天就要来了,单薄的床单已经无法让人温暖。他们能睡好吗?每天幽禁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该有多压抑。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还要住得更久。在这以前,他既没有和我说过他想来深圳,也没有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我知道他不想麻烦我,但我也知道是习惯性的自尊阻拦着他,所以在表嫂找到工作后,他才有底气跟我打了那个邀请的电话。他怕我见到他狼狈的样子,他曾经优越于我们的生活成了他的负累。他的洒脱不见了,事实上,他可能并不是一个真正自信的人。

我下楼去买了一点酒和凉菜,我觉得我们可能都需要一点薄醉,也许我们只有重新变得亲密,才能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和生命的意义。酒精的麻醉总是能给我们这样怯懦的人带来一点快乐,以及更多一点勇气。

饭菜全部端上的时候,他从灶台下的脸盆里找出一个塑料饭盒,在为上夜班的妻子分出一份便当后,我们才开始了这次晚餐。表姐夫坐下后,以他惯常的轻松表情和我相视一笑,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说道:“你说雄这个人讨厌不讨厌,来了一个月了,前个礼拜才给我说。”

原来我们是同时接到他的电话。“还没有定下来嘛!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留在深圳。”他跟我们解释道,从角落里给我们拿出了几个塑料杯。

“是哟,他多要面子的人。”我说,举起杯子向他们敬酒。

“你跟我早点说,我们公司那里说不定还要人呢。”表姐夫吃了口菜,有点责备地说他。

“现在不是见面了嘛。好了,”他举起杯子,我们又轻轻碰了一下,“以后就要多靠你们两个‘老深圳帮助了。”

“多吃点菜。炒得不好,随便吃点。”轮到表姐夫举杯,开了第二瓶酒。“我跟你说,先辛苦两年,把房子的装修钱赚到就可以回去了,你叔(我们都这样称呼父亲)和姆妈都帮你在县上买好了房子,你不要那么愁。”姐夫比他大了好几岁,像个长者一样教导他。

“我哪里有愁什么?只是刚来,有点不习惯。”他咧嘴一笑,酒精的刺激让他变得开朗起来。

“不愁就好了,就像你贴的‘笑对人生一样,要乐观点,不要像你姆妈一样有那么多心事。”姐夫单独和他喝了一杯,原来他也看到了墙上的那些围棋子。

“那是弄着玩的。”他的脸变得红红的,不知道是酒醉还是害羞,端起杯子,喝光了里面的酒。我給他们重新倒上,说道:“是没什么可愁的,我不也在深圳吗?”三个人于是又喝了一杯。

低矮的茶几让我们凑得很近,像在路边野餐时围绕着一口沸腾的铁锅。他起身去阳台把电饭煲提了进来,又拿了三个碗给我们盛了饭。“翔,你酒量变好了,不会是经常跟人家去吃酒吧?”他把饭碗递给我时问道,小茶几于是变得更加拥挤不堪。

“一点啤酒要什么紧的,”姐夫代我回答道,“在外头工作有时不也要陪领导喝几杯嘛,有点酒量才好,莫醉了就行。”

“我的工作不用吃酒,只是偶尔会和同事喝点,在外面聚餐的时候。”

“嗯,自己要有分寸,在外边没有家里人照顾,更要注意身体。”我们于是又碰杯喝了一点。他知道我有时喝醉了酒会哭。

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吃饭;也是第一次,我们不是以表弟、表哥和表姐夫的身份坐到一起,而是以同在异乡的名义聚在了一起。酒精在我们心里升起了浮力,我们一边享受着那点轻盈,一边克制着内心里隐蔽的激动。

“翔多懂事呀,那么难的时候也考上了大学。也是母舅保佑了。”他借着酒意对姐夫说道,然后又转过来对我说,“我当年要是有你那么努力,至少考个大专,不管好坏,毕了业总会有个稳定的工作,不然怎么会弄到现在这样。”

“雄,你这个人就像你姆妈一样,心事太多,所以过得不开心。”姐夫拍着他的背说道,“你家云也是一样。我老是给她说,这都是暂时,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要有这个信心。来,先吃点菜,不要难过啦。”

他平静了点,重新找回了主人的姿态,给我们杯子里倒了酒,说道:“好了,先熬两年再说。”像在给自己加油,然后端起杯子在空中晃了一下,把那点酒一饮而尽。

他的神情让我难过。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感觉自己是在漂泊,仿佛他把内心中的漂泊感也匀了一部分给我。陌生的异乡,他也许永远都不能适应,他的家永远在江西那个小城里,四周包围着我们童年时生活过的乡村,只有我渐渐脱离了那里。

我们都克制住自己没有喝醉,微醺的感觉让人如坐春风。三个于是像变老了一样,不再谈这些让人忧心的未来,而是不断回忆着过去的日子,仿佛曾经的乡村生活从无烦恼。

是的,那时的日子每天重复着,重复的年月、循环的季节,生活在这样的重复中显得多么平静。也许,那时同样有着烦恼,但一定不是茫茫人海中的惶恐和孤独,不是那种拖着行李箱在路边拼命张望的焦灼。

那天夜晚,在他们的屋子里,我表现得更像一个主人。也许,我应该让他知道我已经比他更加强大了,至少在这个异乡的大都市里,我已经找到了生存的土壤,所以,即使我不能成为他们在大海里的一艘船,我也可以是一个救生圈,让他不至于溺水沉沦。

我于是带着醉意告诉他,我可以照顾他。酒精的蒸腾掩护着我的眼神,让我的话在半真半假之间徘徊,就像一个不置可否的答复。也许这样一个虚弱的承诺,是我当时在他面前涌起的最大勇气,但我相信即使这样,也会给他带来温暖的安慰。

我们不再说那些难过的事了。我们继续喝酒、吃菜、聊天,灯光明亮的小屋仿佛变成了一只透亮热气球,从这片杂乱的丛林里升起,轻盈地闪烁着,向着圆润的月亮飘移,仿佛要渐渐找回了我们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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