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辛亥年的李准与张鸣岐

2020-04-30 11:21李昕
南方周末 2020-04-30
关键词:广东

李昕

辛亥革命后的李准

任广西巡抚时的张鸣岐

革命来临,十字路口的人面临同样选择,作为总督,张鸣岐比李准更有优先选择权。然而他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仅丢掉了自己立功的机会,而且几乎是用赶尽杀绝的方式逼迫李准走出正确的一步,又是何其愚钝乃尔!

1911年1月6日(农历庚戌年腊月初六),广东水师提督李准迎来了新到任的两广总督张鸣岐。

张鸣岐时年36岁,是清廷中的少壮派,作为封疆大吏,在当时全国的九大总督中,他最年轻。他早年中过举人,戊戌年间成为岑春煊的幕僚,因善于谋划,深得岑的赏识,追随岑到陕西、四川、广东等地任职,31岁时就担任了广西巡抚。他思想开明,力倡改革,在广西推行“新政”,开矿、垦荒、建学堂、练新军等多有建树,一时在朝野颇有几分薄名。

此时,李准已在广东军界经营多年,对清廷,他是有功之臣。从1903年起,他治理了多起匪患,平息了各种民变(包括革命党人起义),为此他先是组建了广东几条内河的水警部队,继而建立各路防营,训练新军,特别是1905年统领广东水师以后,可谓水路各军都掌握在他一人之手,位高权重,成为广东地方最重要的实力派人物。

这两人都是能臣。辛亥年,正值清廷大厦将倾,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他们都不乏审时度势的能力,但两人的个人性格和价值取向不同,这决定了广东在辛亥革命中的结果。

张鸣岐要削李准的兵权

他们原本是旧交。1903年岑春煊署理两广总督时,张鸣岐是岑的智囊,任职“总文案”。那时李准总揽广东的剿匪,免不了要和张打交道。1908年李准为了和英国人争夺西江缉捕权,也曾与时任广西巡抚的张鸣岐会商此事,两人意见颇为一致。直到这次张鸣岐来广州之前三个月,他到北京去谋划自己的官职升迁,路过广州时还住在李准的水师公所,受到热情接待。

开始李准以为,他们两人有如此交情,今后合作必将相得益彰。谁知张鸣岐甫一上任,所推行的改革,就是从削弱李准兵权下手。此前李准经历过多任总督,他们大多不理军务,放手让李准独掌大权。但张鸣岐不同,他要揽权。

先做试探,张鸣岐知道广东政法学堂校监(今中山大学前身,校监即校长)夏同龢是李准的儿女亲家,便请夏来询问,“今后将总督、提督权限划清,可否?”

李准明白其意,便说:“总督欲收回何权,明示后无不照办。”

于是李准亲自创建的水警部队和省城侦缉队统统被调拨给他人指挥,李准的亲兵营和新军营被赶出广州城外驻扎。从此,军队将领任命之权归总督所有,连一艘小轮的管带(舰长),水师提督也不能过问。

这些举措,视作军政分开的改革也无可厚非,本来一个海军将领,不该对地方上特别是省城的事务干涉太多。但明眼人可以看出,张鸣岐的做法分明已然透露出对李准的猜疑和提防。

孚琦之死

李准似不甚介意。他索性搬离广州,到虎门衙署办公和居住。正所谓“得消闲时且消闲”,他开始研习书法,临碑帖,“每日必作小篆数百字,临石鼓及大篆又若干字,日以为常”,颇感心安理得。

然而辛亥年是多事之年。革命党人谋划暴动、起义和暗杀的活动可谓紧锣密鼓。因为此前的几次暴动和起义都被镇压,所以党人决定先杀罪魁,而后举义。当时广东的当权者除张鸣岐和李准之外,还有广州将军孚琦。党人分析,张鸣岐狡诈而无实力,孚琦庸碌无能,最为凶险顽固的是李准,所以要行刺,必先杀李准。

4月8日(农历辛亥年三月初十),机会来了。革命党人温生才闻知外国人要在燕塘举行航空表演,广州城内的达官贵人定然倾城往观,于是表演结束后在官人们的归途上设伏。日暮时分,见众多军士前呼后拥护卫着一乘轿子喝道而来,气焰极盛,便认定是李准。行至眼前,温生才猛然杀出,从正面对轿连开数枪。旋即温生才被逮捕,而轿中人孚琦当场毙命。李准躲过一劫,原因是他被告知有盗犯要审,乘船于前一晚先行离开。

孚琦死后,张鸣岐暂兼广州将军,更为志得意满。此事尚未让他意识到面临的风险。但李准却警觉起来,他觉得革命党人还会有新动作,提醒张鸣岐戒备。但张不以为意。

黄花岗起义中的李准

然而革命党举行起义的风声越来越紧。李准在新军中派有密探,已确切获知党人将在农历四月一日起义。向张鸣岐出示证据后,张才决定从广州附近的观音山、天字码头、龙王庙等处调兵回防。

起义提前了两天,在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公历4月27日)举行。因为仓促修改起事计划,原定兵分两路攻打总督府和提督府,便成了合并一路猛攻总督府。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使得李准的士兵可以轻松驰援总督府。

战斗中,因卫队不敌,总督府很快被攻破,党人逐室搜捕张鸣岐,张慌忙从二楼抛出绳索,沿绳索滑下,落荒而逃。路上遇到李准派去救驾的水师将领吴宗禹,便被接到水师公所与李准会合。此时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央求李准救救他的家眷。李准随即派人杀入总督府救出张鸣岐的老父、夫人和其他眷属。张鸣岐担心仍有危险,一再要求搬到李准的军舰上住宿。但李准不以为然,认为“如我辈弃城上船,则城必不保,我在则城存,与城共存亡,必不可弃城而上船”。张鸣岐仍忧心眷属,李准便差人将其眷属送到黄埔保护起来,而留张鸣岐住在水师公所,他腾出自己夫人的卧室给张鸣岐使用。

两天以后,起义被彻底镇压,一百多位革命党人被杀害。这些烈士后来有72人被埋葬在黄花岗,所以这次起义史称“黄花岗起义”。其实,有相当多的烈士并非死于两军交战中,而是被俘后被枪决。下令人自然是张鸣岐。张对被俘的革命党人绝不手软,而李准则怀悲悯之心。许多史料都证实,李准和张鸣岐会审被俘的林觉民,林慷慨陈词,毫无惧色,大义凛然地写下《与妻书》,李准见此主张“为国留才”,而张鸣岐执意要杀,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要给自己留后路。

张鸣岐对李准疑惧更甚

此后张鸣岐和李准的关系又有变化。这一次,李准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奏请朝廷褒奖有功人员。李准被“赏穿黄马褂”,吴宗禹获得“振勇巴图鲁”名号。其他尚有多人获封赏。这样看来,他对李准似乎感恩戴德,李准也以为,从此两人可以消除歧见,同心合力,以谋国事。然而李准没想到,张鸣岐在内心里对他的疑惧更甚一层。原因主要是黄花岗起义那天发生的一切,使张不仅痛感自己手下无人,而且更觉李准不能为己所用。因为“张鸣岐只身走匿李准处,李颇挟功凌之,张不能堪”(《胡汉民自传》),所以想到要把身边的将领换成自己的心腹。

他立即奏请朝廷,令广西提督龙济光率新军2000人到广州做他的卫队。又电请海军部调司长刘冠雄到广州,任广东水师营务处总办。然后知会李准,今后凡调遣指挥水师兵舰,都需要李准、刘冠雄和张鸣岐三人同时发令,“本部堂和贵提督均无直接指挥之权”。于此心机用尽,夺权意图明显,摆明要把李准变成傀儡。

李准也不争执,一切听之任之。他甚至觉得这样对他也有好处。总督夺军权,正好让他回避了“清乡”的责任,从此有关革命党人暴动之类的事,他一概不问。他显然不想再与党人进一步结怨。

李准萌生退意

但是革命党人在黄花岗起义之后,进一步将暗杀目标锁定李准。农历闰六月十九日(公历8月13日),李准外出公干,回程路经广州双门底一条繁华街道,忽有炸弹爆炸于轿前,腾起的气浪将李准推出三米之外。他迅速起身,掏枪还击,冲到街边,登上屋顶,和卫队一起拼死抵抗,将行刺的革命党人击退。定神查看,发现自己腰部被炸开两寸长一寸宽的孔洞,虽立即用士兵的绑腿布缠绕,仍血流不止。此外手腕也中了枪弹。

回到寓所,美国医生达保罗为其手术疗伤,张鸣岐带领一众官员赶来探视,见此情景,张鸣岐眉头紧蹙,几欲落泪。

这次事件,李准和张鸣岐都受到惊吓。不过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李准自知与党人为敌,迟早要遭报复,便萌生退出江湖之意。而张鸣岐在李准养伤期间,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李准的一切军务,正巧利用这个机会排挤李准的势力。李准在此时本应是请病假,但他决然奏请开缺(离职休养),朝廷不准开缺,只赏假一个月,期满后他再次奏请开缺,朝廷再赏假,又是一个月。如是者四次,最后还是赏假半个月、十天。说明李准是真的不想再干,但朝廷执意挽留他。

张鸣岐与革命党人暗通款曲

此时,张鸣岐显然更多盘算。镇压了黄花岗起义之后,他和李准曾经收到北美洪门总会的讨伐檄文,告诉他们“一旦革命功成,必诛灭尔二人之九族,以为今日之报复”,但檄文中也谈到革命党“不忍不教而诛,特开尔等自新之路,限于接到此檄之日三阅月内,率尔部下反正,为国民军之先驱,扫除胡虏,光复中华,以为抵罪”。于是他开始积极和革命党接触。他请来几位革命党人做幕宾,其中包括深得孙中山信任的陈景华,这些革命党人一方面劝说他起义反正,另一方面又利用他的身份,向清廷争取释放因刺杀摄政王载沣而被捕的汪精卫。张鸣岐果真派人送给狱中的汪精卫数千银元。

张鸣岐与革命党人暗通款曲,最初李准全不知情。及至听说“张督不准再打革命党,各乡民军四起,亦不许打,违者以军法从事”,他才有所察觉。后来他部下水路将领纷纷来告,说党人要张鸣岐反正,以杀李准和吴宗禹为条件,提醒他要当心。但他自认为有德于张,张必不致绝情,仍不以为意。

鸿门宴后,李准立意反正

武昌起义之后,全国有多个省份相继响应,宣告独立。广东何去何从,张鸣岐颇费考量。此时李准伤病未愈,还在疗养,九月初二(公历10月23日)张鸣岐突然电召李准到广州,说是有要事相商。众部下极力劝阻,认为李准此去凶多吉少,但他想到张鸣岐在他受伤后探视时的悲痛之态,觉得张不会下毒手。部将吴宗禹决定亲自带人前往护卫。于是李准手握双枪,卫队20人皆荷枪实弹同往。在总督府见到张鸣岐,问有何事,原来是与各司、道官员一起吃饭。席间,见张“无一语言及正事”,却“每每彷徨左右环顾”,令李准颇为警惕。从当时情景气氛,他确信张鸣岐“实有不利于余之预备”(事后多年,李准从张鸣岐一亲信处得到确证,当天就是一场“鸿门宴”,只是张鸣岐的刀斧手们见李准的卫队在大堂严阵以待,未敢下手)。

这件事使李准猛醒。他意识到如果张鸣岐投向革命党,便可取得党人谅解,而之前镇压党人起义的罪责定会由他一人承担,甚至张鸣岐会杀他以向革命党邀功。他原先只想洁身引退,而现在看来,是没有退路可走。紧接着,就在两天以后的九月初四(公历10月25日),朝廷新任命的广州将军凤山刚刚抵达天字码头,就被革命党人李沛基用炸弹炸死,尸首不全。张鸣岐在惊惧之中急忙谋划接受党人要求,宣布广东独立。也就是在同一天,李准开始主动与革命党人联系。

其实李准是深明大义的。他早已看清形势:“武汉起义,准默察天心,俯窥人事,知民心思汉,大势所趋……于是应乎天而顺乎人,立意反正广东,藉消兵祸。”前一阶段他只是“因囿于职守,莫由与党人通诚”而已。现在形势越加紧迫,他不能再有什么顾忌了。

当时革命党的领导人在香港,同盟会南方支部由胡汉民负责。李准有一个幕僚名叫谢质我,与党人谢良牧是本家,于是李准请谢质我带口信向革命党人沟通投诚意向。当时党人正在与张鸣岐密切商谈广东独立之事,所以并没有及时回应李准的诉求。但李准第一时间将自己也要“输诚革命”的意向告知张鸣岐,以示对张仁至义尽。然而“张竟不谅,忌准(李准)益甚”(李准:《光复广东始末记》),原因大概是张鸣岐还想独立后继续掌权,所以在如何迎接革命党的问题上与李准想法不一。

革命党人放弃张鸣岐

九月初八(公历10月29日),应革命党人和咨议局的要求,张鸣岐宣布广东独立。当天省府各机关通悬白旗,爆竹之声彻夜不止。但第二天一早,民众欢庆的热潮未过,张鸣岐又下令拔掉白旗,取消独立,原来是他接到汉口的电报,得知清军对革命军进行猛烈反扑,已经夺回了汉口大智门一带,胜利在望,同时清廷来电要求他维持广东的社会秩序。张鸣岐又慌忙把宝押在清军一边,想继续做清廷的忠臣。

这种骑墙观望、首鼠两端的态度,使革命党对张鸣岐深感失望,将他出尔反尔的“独立”称为假独立。于是从九月十三日(公历11月3日)开始,以胡汉民为首的革命党人转而与李准商谈起义。这一天,党人谢良牧和陈炯明致信谢质我,通过他向李准晓以利害。信中讲到武昌新军起义内情,说原本大家拥戴新军统领、湖北提督张彪为起义军领袖,但张彪愚顽,不肯接受,反而拼死与起义军对抗,后来是他手下的协统黎元洪响应革命,建立不朽功勋,而张彪因此身败名裂。他们告诉李准,如果率军反正起义,“某提(指提督李准)之名位,当不在黎元洪之下,前兹与党人之恶感,亦焕然冰释。其道至正,其势至顺,某提何惑而不出此耶?”(《谢良牧和陈炯明致谢质我书》,见《辛亥革命稀见文献汇编》第44卷第18页)信中的比附非常贴切,彼时张彪与黎元洪的关系,正是现时张鸣岐与李准关系的写照。这无疑坚定了李准反正的决心,他当即决定派出自己的弟弟李涛作为代表直接到香港与革命党人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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