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么虎儿

叶广芩

每天晚饭后是我最喜欢、最幸福的时光，这时候的爸难得地有闲工夫坐在灯下跟我们喝茶聊天。爸从来不打我，也没训过我，即使我做错了什么事，爸也是嘿嘿一笑，说是小孩子家家，难免……

我给爸看老七画的燕么虎儿，爸不理解老七为什么画了一只胖耗子。我说：“燕么虎儿是耗子变的呀！”

爸问谁告诉我的，我说：“是妈。”

爸朝妈咧了咧嘴。

爸说：“耗子变不成燕么虎儿，就像猴子变不成你。耗子属于啮齿动物，燕么虎儿虽和耗子长得还真有点儿像，但是它们毕竟是不相干的两种动物。”

我问爸什么是啮齿动物，爸说：“啮齿动物的特点在牙上，它们都长着两颗大门牙，为这两颗牙受累一生。因为这两颗牙会不停地生长，越长越长。为了不让牙长得太长，它们就得不断地磨牙。耗子就是典型的啮齿动物，你看它们没事就嗑东西，纸屑呀，木头什么的，不是它愿意嗑，是它必须嗑。”

我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门牙，担心它会无限长长。

爸看着我笑了，说：“放心，你的门牙不会像耗子一样，你的嘴里长了两颗尖尖的小狗牙呢。小狗牙叫犬齿，有了这两颗牙就保证你不是啮齿动物。”

我说：“老黑也有犬齿，我跟老黑是同类。”

老七说：“这个结论很正确！”

爸摇摇头，对老七说：“你不要误导，跟小孩说话得注意，闹不好就把孩子带偏了。”

我问爸我应该属于哪一类，爸说：“你呀，属于灵长类，不对，你就属于人类……”

我说：“我为什么是人？”

老七说：“有时候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答不出来。”

爸说：“你不是喜欢老鼠和燕么虎儿吗，其实老鼠和燕么虎儿差别很大，完全是两回事儿……”

媽插嘴说：“这我知道，老鼠是下崽儿的，燕么虎儿像鸟一样，有翅膀，在天上飞，是下蛋的。”

爸问妈：“你见过燕么虎儿像母鸡一样孵蛋吗？”

妈说：“我怎么会见过这个，我连家雀儿孵蛋也没见过。”

爸说：“没见过就不要瞎说。你呀，你得参加扫盲班，好好学点东西。新社会了，不能老当文盲，免得将来让孩子们笑话你。”

妈说她已经参加街道扫盲班了，学会了写“火车”“飞机”“轮船”，但是还没学到“燕么虎儿”。

爸告诉我说：“耗子和燕么虎儿都是胎生的，属于哺乳动物，它们的崽儿生下来要吃奶的，但它们又分属于不同的目。”

经爸这么一点拨我大概明白了，直接生下来的动物属于哺乳动物，比如妈生下小荃，大黄生下三丫，耗子大爷家生下一窝小耗子，臭儿家大青兔生下小青兔，大燕么虎儿生下小燕么虎儿……

可是我又不明白了，那鸡呢？鸽子呢？长虫呢？乌龟呢？还有大恐龙，它们不直接生小的，它们要下蛋，然后再孵蛋。

爸说：“下蛋又孵蛋的这叫卵生。等你长大了，学过动物学就明白了，界、门、纲、目、科、属、种，这里面的分类细着哪，无论干什么都得细细地钻研，有人就为了小小的燕么虎儿，研究了一辈子！”

我说：“我长大不当厨子了，我要钻研动物，研究耗子。”

爸说：“研究耗子当然也很好，实验室里的小白老鼠可是大有研究的。”

我问爸：“燕么虎儿到底长什么样，它跟耗子像到什么程度……”

看到我锲而不舍的样子，爸指着墙上一幅画让我仔细看。

墙上这幅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妈很是为它骄傲，时不时拿布细细擦它。这幅画是爸妈结婚时一位大画家特意给他们画的《和合二仙图》。画上是两个梳着抓鬏的童儿，正笑嘻嘻地掀开一个大漆盒子。随着盒盖的掀开，一股祥瑞之气腾起，几只彩色的燕么虎儿从盒子里飞出……

哇！天天从画底下过来过去，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爸让我数数盒子里飞出几只燕么虎儿，我数了，是五只。爸问：“知道为什么是五只吗？”

我摇摇头。

爸说：“这个数字是有讲究的，燕么虎儿学名蝙蝠，蝠就是福，五只燕么虎儿代表了‘五福，哪五福呢：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我问后两个福是什么意思，爸说：“就是有好德行，能善终的意思，是老百姓所希望的。”

我说：“画上的两个小男孩长得像小四儿和臭儿，一看就很淘气。”

爸说：“他们两个一个叫寒山，一个叫拾得，是著名的僧人，也是极要好的朋友，他们住在浙江天台山，人称和合二仙，象征家庭和睦美满的意思。”

我盯着那张图使劲儿看，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一样。

睡觉的时候我听见爸埋怨妈，说她的燕么虎儿言论和老七的画对小孩子都是极不负责任的搪塞。

妈说：“……是北京的老妈妈论儿……”

白天，太阳照进屋里，屋里光线很明亮。我搬了把椅子站上去，仔细地端详画上的燕么虎儿。呀，这些燕么虎儿跟老七的胖耗子不可同日而语：小蝙蝠们长着灰蓝的翅膀，小小的四肢伸展着，脖子上绒绒的毛羽泛出金色的光，脑袋是圆的，跟我一样长了一对可爱的小元宝耳朵，嘴巴张着，有细细的牙……多漂亮的小精灵，这才是我想象中的燕么虎儿！

我叫小四儿和苏惠他们也来看《和合二仙图》，看上面的燕么虎儿，大家对这些燕么虎儿都很赞同，并且彻底推翻了老七的《耗子图》。

不过，我没有把耗子不能变燕么虎儿的结论告诉小四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