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乡到异域:林贤治散文印象记

2020-05-08 08:20桑农
扬子江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散文精神

桑农

林贤治先生的写作,涉及多种文学体裁,包括诗歌、散文、传记、文学批评、思想随笔等等。各方面的成就,都十分突出。而近些年来,他的散文创作却受到特别的关注。十年前,获得首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曾一度引起舆论的轰动;2019年,他的长篇散文《通往母亲的路》又获得“花城文学奖”。作为一位散文家,他的实绩和影响有目共睹。而从整个当代文坛来看,他的散文创作及其理论主张,又可谓旗帜鲜明,风标独具。

林贤治在其致力于散文创作的伊始,便对这一文体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一面将这些见解付诸实践,一面通过编辑丛刊和选集、撰写评论的方式,积极宣扬自己的思想主张,在不温不火的散文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许多当年热衷散文的读者,都还记得林贤治与友人合编的《散文与人》丛刊。发刊词《论散文精神》,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所谓“散文精神”,并非一个空泛的概念,而是他有意识提倡的一种散文写作的理想境界。在他看来,一般关于散文的讨论,大多从内容或形式等方面进行,其实,精神才是根本性的要素。因为散文是人类精神生命最直接的语言文字形式,而精神生命的质量,必然会决定散文创作的品格。尽管林贤治也认为,散文的内涵,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但他特别强调,散文是精神解放的产物。这也就是说,“散文精神”意味着一种自由精神。

此后不久,林贤治策划编辑了多卷本《世界散文丛编》,在题为《散文与人类自由精神》的总序中,再次强调了自由精神对于散文写作的重要性。他还以此作为编选准则,进而指出,自由精神表达的形式、内容和深度,决定个人散文,乃至不同国家民族的整体散文写作的特点与成就。

后来,林贤治又与人合编中国五十年散文选集,撰写序文时,下笔不能遏止,洋洋十余万言,遂单独发表。这便是那篇名重一时的宏文《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该文依然是从自由精神的视角切入,通篇的结构却别出心裁。全文以树木为喻,分为“根”“干”“枝叶”和“其他”等章節。“根”说的是中国当代散文的发生机制,包括作协制度、出版制度、奖励制度,还有意识形态和话语问题。“干”是中国当代散文史的分期描述。“枝叶”的部分,分别对五十年间具有代表性的散文家予以点评。“其他”则是有关散文理论的阐发,也可看作以上论点的根据。在此,林贤治自设了批评的标准,即自由感、个人性与悲剧性。他将自由感放在首位,认为文学史就是自由史,是自由精神的蒙难史和解放史,并以此为标准,去界定一般作品、优秀作品和伟大作品。与通行的文学史相对照,他的结论无疑是带有颠覆性的。

此文一出,反响强烈,有人击节赞赏,也有人不以为然。在后者看来,林贤治的批评过于偏激,而且对特定时代的散文家缺乏同情的理解,许多评判都过于草率,有失公允。其实,林贤治并非要写一部态度客观、价值中立的文学史著作,而是要借此来申述自己的散文观,一种个人的文学主张。他将此文更名为《中国散文五十年》,出版单行本时,以上文提到的《论散文精神》为代序、《散文与人类自由精神》为代跋,则更好地体现了他前后一致的精神追求,以及用世界文学史和思想史作参照的宏大视野。

林贤治的散文理论,立意甚高;他的创作实践,也不同凡响。他最近的获奖作品《通往母亲的路》,就是一篇纪念碑式的散文杰作。这一题材较为常见,但写得好的并不多见,林贤治的文章则寄意深远。他通过对母亲的细密回忆,探索了一位普通而平凡的农村妇女的内心世界和生命历程,同时也折射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

林贤治写过一篇《如何可能写出失去母亲的哀痛》,是评论罗兰·巴特《哀痛日记》的。其中写道:“当他决心通过写作以摆脱重大危机的时候,首先,他想到的就是围绕母亲写一部书。他要写出母亲与贫困,她的奋斗,她的沮丧,她的勇气,——无疑地,这是一部无英雄姿态的英雄史诗。”这段话完全可以移过来,说明林贤治本人写作《通往母亲的路》时的抱负和追求。

其实,写一部中国乡村的史诗,一部关于沦陷、守望与流亡的悲怆交响乐,是林贤治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结。他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平民的信使》,开头几篇就可一窥端倪,尤其是其中的《哀歌》那一篇。全文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堂嫂从活泼的生命到陨落的人生。这是一位典型的身陷于穷困和愚昧的农村妇女,迷信的思想与封闭的精神让她安于现状、从不反抗。最可悲的是,物质的贫乏也让她无从反抗。这类底层人物的悲剧命运,在乡村并非是孤立的现象。在《哀歌》 《记仇者》 《清明》等篇目中,林贤治沉痛而清楚地表达了贫穷、落后对农民的残害,以及对农人难以改观的愚昧的悲悯。

《哀歌》这个标题,使人想起何其芳《画梦录》里的同名散文。那篇文章描写的是作者的姑姑——几位乡村少女凄凉的宿命。两相对照,会发现文中呈现的现实世界以及人物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何其芳大概是受到阿左林的影响,明显带有田园牧歌温馨、哀婉的色彩;林贤治的字里行间则是冷灰色的,是寒冷、衰败、沉寂的大地悲歌。

在林贤治看来,乡村世界在一些文人那里被诗意化了,宁静与和谐只是幻象而已。农民的境遇,同样是经过了涂改和虚饰。特别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城市飞速发展的同时,底层大众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令人担忧。林贤治主张诚实地书写触目惊心的乡土变迁景象,叙述农村底层人物的悲剧命运,呈现当代中国农村真实的面貌。相对于传统的乡土文学,这显然是一种颠覆性的写作,带给读者不再是美文的艺术享受,而是直面乡村未来命运的困惑与忧思。

故乡是林贤治文学创作的出发地。在乡村生活中对底层生活的深切体验,构建了他写作的平民立场。面对故乡的变迁,物是人非,思想闭塞,精神贫乏造成的悲剧,林贤治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先后编辑过《我是农民的儿子》 《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等散文选,试图倡导一种“新乡土散文”。然而,响应者寥寥无几。当今文坛,即使一些身为农民后裔的作家,也大多脱离大地,脱离底层,脱离实际生活;又有多少愿意去感受生命中那些不堪承受的疼痛,去描绘乡村焦灼的土地、荒凉的画面、颓败的景象?幸好林贤治自己的散文创作,诸如《哀歌》 《通往母亲的路》等等,为我们展示了“新乡土散文”高水准的实绩。

有评论者认为,林贤治除了乡土散文,还有一类悼亡怀人题材的散文,尚未引起广泛关注。其实,林贤治的乡土散文里,也有不少属于“悼亡怀人”一类,如《写在风暴之后》 《父亲》 《通向母亲的路》 《哀歌》 《为一个有雨的冬夜而作》都是。当然,那些哀悼中学老师、文坛前辈、早逝文友的篇章,不能归为乡村散文,也不能归为思想随笔。在林贤治的作品中,这类文字数量可观、质量上乘,许多读者应该都留有印象。但零零星星地读来,只当是常见的人情世故或生命记忆的追述,未能合而观之,将其视为纷繁时代中个体知识分子的精神群像,也就错失了对这些文章价值和意义的认知。

林贤治以知识分子写作享誉文坛,不仅表现为他本人的知识分子姿态,也体现在他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关注。也许他那些涉及鲁迅、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西方以及苏联和东欧知识分子的思想随笔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使人们忽略了他还写过一些曾经交往、或平凡或不凡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身上,林贤治付诸的感情和深层次的思考,同样属于精神史的范畴。

林贤治曾说:“中学时代,很幸运遇到两位老师:一位是谢绍浈先生,他为我叩开文学的大门;另一位是梁永曦先生,……他教我学会思考,懂得真理的价值和风险。”《沉痛的告别》和《追忆与怀想》,就是分别悼念这两位中学老师的。文中不仅仅是启蒙的感恩,更有对他们各自人生历程的反思。两人都曾是“右派”,改革开放之后获得平反。前者紧跟形势,热衷社会活动和世俗名望,最终迷失在无谓的应酬之中。后者则日渐缄默,态度审慎,与世无争,且极少与人交流,以至于后来的同事对他的思想学问毫无了解。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历经磨难之后,走向这样两种归宿,是极其常见的。

后来,林贤治进了省城,步入文坛,接触到的知识分子主要是同行的作家、编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林贤治的交往自然是有所选择。那些深切怀念的文字,无疑充满了惺惺相惜的共情。在《未曾消失的苇岸》中,他痛惜“中国散文界失去一位富有独创性的有为的作家”,称苇岸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圣徒”。在《黄河之外还有一个黄河》中,他感慨“像这样富有头脑的写作者,在中国实在太少了”。在《为陈实先生作》中,他将这位香港作家划为“理想主义的一代”,说她“承续的是西方文学和五四文学的根脉;其中透达的精神性,恰恰是当今大陆文学所缺乏的”。在《纪念何满子先生》和《怀念耿庸先生》中,他追忆与这两位“胡风派”文人的交流,称赞前者是“一个充满道义感,爱憎极其分明的人”,后者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的文字都是有温度,而且有深度的,见证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家的良知、人格、爱和神圣的仇恨”。

不难看出,诸如此类悼亡怀人之作,在寄托哀思的同时,也在宣扬一种文学理想、一种生命精神、一种知识分子的担当。而这些,与林贤治的思想主张是一以贯之的。

中国散文史上有“八大家”“三大家”之说,有好事者曾将林贤治与另外两位作者合称为“新三家”,且冠以“思想随笔”的前缀,以区别一度流行的“文化散文”“学者随笔”。更有论者将他与人重新组合,封以“中国思想界的三匹野马”的称号。尽管林贤治本人从不认同这些说法,但他的写作以思想性见长,是毋庸置疑的。至于“随笔”与“散文”的概念,本来就界限模糊。《散文与人》停刊以后,林贤治又与友人合编《人文随笔》丛刊。可见,两者在他心目中至少有许多重叠的部分。

按惯例,散文有广义和狭义之别。所谓狭义的散文,是指艺术性较强的文学散文。随笔属于广义散文,没有问题;随笔中艺术性较强的,视之为文学散文也应该没有问题。林贤治自己便有过类似的考量。《孤独的异邦人》一书的后记里写道:“选入的文字大体分属两类:一面是故乡,一面是异地;一面是现实生活,一面是书本世界;一面是记忆,一面是乌托邦,想象中的未来。”在另一处说得更明白:“继续散文写作。其中,一部分属于乡土题材,感叹于村民的贫穷、落后、愚昧,以村庄在都市化过程中沦陷的情形。另一部分多是有关西方知识分子的素描,可以说,这是阅读中的即兴创作,写作中深为西方的人文精神所激荡。”如此看来,林贤治阅读异域知识分子的传记和相关专著后,随手写下的印象和感受,可以视为思想随笔,而其中一部分,也可以当作文学散文来阅读。

的确,林贤治这类文章中,有不少具有较高的艺术性。与他那些谈论中国知识分子时直抒胸臆的思想随笔不同,这些文章往往充满文学色彩,大量使用意象、隐喻和象征的手法。这一点,从许多标题上就不能发现,如《向晚的玫瑰云》 《墓地的红草莓》 《穿粗布衫的与穿燕尾服的终究要分手》 《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 《同在寒星下》 《火与废墟》等等。

在写这一类关于异域知识分子的阅读札记时,林贤治采用形象化的诗性语言,给读者留下联想和想象的余味。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平民的信使》,书名取自集内一篇同名文章。该文是寫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的。文中说他是一个县城医生之子,没有完成大学教育,由于执拗的自由的渴望,变得灼热而不羁;与其说是批评家,毋宁说是批评诗人,是平民意识的传播者,是不屈服的战士。这里,显然不仅仅是对一位外国历史人物的评论,而暗含着某种身份巧合和言外之意。“平民的信使”,不正是林贤治的自我期许吗?

林贤治曾经明确表示:“我的文章也可以说是一种隐喻,扩大一点的隐喻。”他的异域题材作品中,确实有一些符合这一特征。自由的意识、批判的精神、象征的形式,在其间融为一体。所以,读他笔下的一些“海外奇谭”,如《一个女人和一个时代》 《在奈保尔与萨义德之间》 《法国知识社会中的一场战争》 《火与废墟》 《泰坦尼克号,冰山,相遇的戏剧》,都会有一种心领神会的现实感、身临其境的在场感。他获得首届“在场主义散文奖”,从语词意涵的角度看,也算是实至名归。

林贤治的散文创作,始终体现着对自由精神的关注。因为聚焦于自由精神,他的新乡土散文,直面底层的困境,感慨农村的沦陷,悲天悯人;因为聚焦于自由精神,他将追忆师友这种常见的题材,提升到弘扬生命情怀的境界;因为聚焦于自由精神,他将异域作为镜像,寄托一种理想和追求,借外喻中,在文体创新方面也颇有开拓。这些,都可以说是林贤治为中国当代散文发展所做的贡献。

当然,林贤治散文创作的成果,还不止于此。比如,上文就没有提到他的那些思絮体的短章《自由与恐惧》 《看灵魂》 《散步》 《水与火(二章)》,也没有提到散文诗《小屋》 《油灯》 《读画(三章)》。这些作品或入选大中学课本,或被用于制作语文阅读理解试题,在众多读者中广为传诵,无须再做介绍。

此外,林贤治散文的语言形式,与其散文的精神表达可谓相得益彰。他追求一种诗性书写,推敲字词,修辞丰富,色彩浓郁,意象醒目。他言辞激烈,情思跌宕,句式长短交错,起落有致,读来一气呵成,酣畅淋漓。特别是在文体方面,他抛弃了逻辑的束缚,拒绝整齐的规制,采用发散性的思维,碎片式的段落,在札记、格言、絮语之间随机转换,游牧式的出没、聚散,近乎理想中的自由写作。他在散文形式方面的这些突破性成就,有待深入探讨,需要另写文章来评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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