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路上的殇与歌

2020-05-11 09:40
中国工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刘佳工友疫情

复工路上,不尽平坦。

三名浮沉于庞大复工潮的平凡小人物,在各不相同的生活困境之下,映照出一幅普通劳动者的生存面貌。他们忧心忡忡,却也满怀希望。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常胜将军,因为他们相信—被击倒后,总会再次站起来。

2020年2月14日,长沙,外卖骑手上岗前测量体温,并做好记录

流浪北京

见到刘佳的时候,他正站在垃圾桶边吃一块甘蔗,那是他翻遍垃圾桶能找到的唯一水果,也是他当天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这是他回到北京自我隔离的第四天,由于没有固定居所,他将流落在大桥、街头、车站,完成自己的14天隔离。

这样的流浪生活刘佳并不感到陌生。从5岁开始,刘佳便在街头锻炼出了一套求生的本领,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疫情让他彻底陷落为流浪汉。他后悔自己在春节前做了那个有欠考虑的选择—辞掉了在厦门民宿收银的工作,如今失业两个多月的状况是他始料未及的。失去工作就像被抽掉了赖以生存的根基,为此刘佳开始流浪。

3月1日,刘佳从厦门回到北京。这趟回北京的旅程,一个多月前他就开始计划。但是,1月23日武汉发布的“封城”公告打乱了他的阵脚。

辞职之前,刘佳已经对新冠肺炎病毒有所耳闻,不过他以为这场疫情只是在武汉小范围传播,波及不到自己身上。在准备回北京之前,他去了福州旅游,那时已临近春节。虽然有关新冠肺炎的报道他看到了,但他仍觉得,“再怎么样都能回到北京安定下来”。

直到武汉封城的消息发布出来,刘佳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疫情的凶猛。他退掉了回北京的车票,准备在厦门找一份民宿的工作过渡。然而,受疫情冲击,大部分民宿停业,尚未关门的店铺也经营惨淡,根本不需要人手,他只能在一家旅馆先安顿下来等待时机。

滞留厦门的一个多月,刘佳始终没有找到工作,身上的存款却大半用在了住宿费上,他决定启程回北京碰碰运气。到北京之后,他得到了一份北京公交集团保安的工作,但是按照规定,刘佳必须先自行隔离14天才能正式上岗。对于几近身无分文的他来说,顺利度过这14天是一个艰巨的挑战。要知道,刘佳甚至拿不出吃饭的钱,更没有固定住所。

为了换取食物,刘佳把手机暂时押在刚面试上的公司。他实在是太饿了,因为一直在路上奔波,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正经饭。寻找食物成为刘佳每日流浪生活的主要任务,其余时间他多是在车站、公园的躺椅上用睡觉打发过去。他会固定去一家水果店门口找烂掉的水果吃,因为水果带皮,吃得比较安心。疫情防控期间,他不敢拣饭店的剩饭剩菜,实在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刘佳就会在公共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喝个水饱。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身体里有水分,就能坚持下去。”

但刘佳的胃无法支撑这样匮乏单一的食物来源,隔离到第三天的时候,他走到一家店铺向老板要了一个包子吃,老板给了他。到第二家店铺却没有这么顺利,老板看了看他,指着旁边的垃圾桶说:“去那里找找。”

“人在绝望的时候,是会做出一些丢失尊严的举动的。”刘佳说,对于现在这种遭遇,他并没有太多抱怨,反而呈现出经验主义式的乐观。毕竟,对刘佳来说,已经有过十多年的流浪生活经历,更何况是这十几天。

刘佳熟悉北京的每一条街道,他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人生的前18年。因为没有亲人,他靠着在街头卖报纸和好心人的救济活了下来。在刘佳的内心深处,他已经把北京默认为自己的故乡,春节在北京过是他多年来的习惯。18岁那年,他去公安局办了第一张身份证,知道了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刘佳决心改变流浪的生活状态。

他去图书馆自学,认识了拼音和汉字,知道了爱迪生和达尔文;他去各种地方打工,当过保安、服务员、维修工、厨师,学会了不少生存技能,终于成了靠着自己劳动赚钱的普通人。虽然他的生活依旧清贫,但最重要的是不用再流浪街头了。

2020年2月9日,四川省达州市开江县城,一位快递小哥正在为市民投递生活用品

因为这次始料未及的疫情,这个32岁的中年男人又变成了流浪汉,命运仿佛向他开了一个玩笑。他回到再熟悉不过的北京,却再次成为街头的一个无名之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不过,十几年的磨砺已经将他锻造为一个能自食其力的人。刘佳相信这14天的流浪是暂时的,他说:“等隔离期过了,我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4月1日,愚人节这天,刘佳如期上岗,成为北京市的一名保安。

暂时外卖员

于刘佳而言,14天隔离期是暂时的流浪,于另外一些待业者而言,有些工作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被打上了“暂时”的印记。

疫情之下,各个行业遭受不同程度的冲击,以月为单位地延迟复工让有些本不宽裕的劳动者陷入生活的窘困。他们等不及正式复工,便开始自谋生路。一时间,门槛低、易上手的外卖员成为众多待业者的首要选择。健身教练、导游、销售员、厨师……各种各样的人加入到外卖大军里,他们匆忙地奔驰在城市的大小街道。

吴海军就是新入行的一名外卖员。他在第一天正式上岗前,将手机摄相头对准自己的白色摩托车身,然后镜头缓缓移动到后座那个标志性的外卖送餐箱,接着镜头又对准了他自己:身穿黄色工作服,头戴安全帽,当然还有那不可缺少的口罩。他把这些视频片段作为一种特殊的记录,留在了自己的快手作品里。

点进吴海军的快手个人主页,一个个紧密排列起来的视频作品共同展示着这个30岁男人的生活一角。就在不久前录制的视频里,他还穿着厨师服,顶着高高的厨师帽。那时,他还是一位站在火灶旁的厨师,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暂时踏上另一条谋生之路。

“没有以前的喧哗和热闹了,但生活还要继续。”吴海军曾经这样写到。原本,大年初四他就要返回宁夏银川的饭店复工,但目前只能继续留在老家平罗县,等待通知。对于这个刚刚迈入而立之年的男人来说,没有收入来源的等待是煎熬的。还房贷、照顾孩子、日常开支,生活就像一场不能停歇下来的接力跑,他必须努力为生活拼抢出另一种可能性。

2020年2月4日,重庆市民张宗富利用自己的手绘才艺,在16个口罩上绘制了各种防疫漫画并送给同事

3月9日,吴海军填写完入职申请表,开始熟悉外卖员的接餐、送餐流程。一天之后,他正式加入送外卖的大军。每天上班前,吴海军和其他外卖员都要在测量体温、填写安心卡之后才能正常上线接单,以控制病毒传染的风险。

工作至今已有半个月的时间,吴海军有了一些特殊的体会,他认识到时间在这份工作中的重要性。其最直接的表现是送餐超时被差评,因为那会在工资里直接被扣掉200元,而这是他送两天外卖才能挣到手的收入。一名合格的外卖骑手,要在时间和所得利益间作出最佳配比,这需要经验积累和一定的计算能力。

从刚开始的接一单送一单,到现在能同时接送两三单,吴海军在逐渐适应这份工作的游戏法则。不过,他仍然打心底里认为送外卖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吴海军所说的危险很具体,它是指生命安全。

在送外卖的短短十几天时间里,他已经遭遇过一次翻车事故。那是在一次送餐途中,一位老大爷开着电动车冲他逆行而来,吴海军的摩托车在拐弯途中没能来得及避让,导致摩托车带人滑出去十几米远。从地上爬起来后,他的上衣和裤子均被磨破,皮肤还出现了擦伤。他把还没送出去的餐食交给其他骑手,并提前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回头看那位肇事者,却早已扬长而去,不见了踪影。

“在服务业总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吴海军此前已经在餐饮业摸爬滚打了15年,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见识了很多,他不再轻易地被打击,生活教会他忍耐和刻苦。和其他骑手一样,他也曾经遇到过客户的刁难和指责。因为商家出餐时间过长,导致他送餐有所延误,无论是客户的埋怨,还是挑错、斥责,他都在电话这头客气地吸收掉。此外,他还在心里酝酿着一套道歉的说辞以当面向客户解释。他不能让客户投诉,200块钱不能这样轻易失去。

做厨师的时候,吴海军一个月有6000元左右的收入,在当地算得上中等水平。暂时转行送外卖后,收入多少则直接取决于每天的送单数量。作为一名新手,成功完成一单能拿到2.5元。现在,吴海军一天能送出去三四十单左右,除去摩托车每天加油费用和其他日常开支,一天下来的纯收入已经所剩不多。

送外卖并不是一份划算的工作,吴海军也清楚这点。抱着“能挣一点是一点”的想法,他还是想尽可能地抓住一切挣钱的机会,即便是一份暂时的工作。与他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在有了家庭和孩子的情况下,他们的最低目标是维系一家人的生活。

疫情暴发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随着国内形势慢慢好转,吴海军之前工作的饭店正在筹备重新开张。不久之后,他就要结束这份暂时的外卖员工作,回到他熟悉的灶火旁,继续在厨师的岗位上为生活打拼。

吴海军说,他计划从饭店积累够经验后,自己开餐馆创业。他作了详细的调研和菜品研发,准备把餐馆经营成加盟店的模式,然后在宁夏各个地市铺开。

虽然疫情还未完全过去,但吴海军的思绪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未来,毕竟未来总是更值得期待。

走在“失业”边缘

外贸工人蒋开玲则把对未来的期望写进了视频里,在他录制的一段抖音视频里,一句红色加粗的字体浮在画面上方:明天会更好。事实上,随着疫情在全球蔓延开来,蒋开玲和工友们目前主要担忧的是国外的“明天”是不是能好转,因为那直接关系着他们的生计。

3月28日,中国发布了暂停持有效中国签证、居留许可的外国人入境的公告。这条消息一经公布,蒋开玲手机里的多个微信群便开始闪烁个不停,一则则外贸订单暂停出口的消息频频传来。此时,他默默地点开了手机钱包账户,余额显示为0.32元。

3月2日,蒋开玲来到位于重庆的这家外贸鞋厂上岗工作,本想着终于可以告别一个多月来的拮据生活重新开始,然而仅在工作了短短数十天之后,他就不得不开始面对外贸鞋厂急转直下的变化。

从中旬开始,工厂年前开始投入生产的美国订单不断被取消,停工停产的消息不时在工友间悄悄流传着,工人们紧锁的眉头和不时的长叹无不显示着他们的忧心忡忡。担忧最终变成现实是在3月25日,这一天,美国新冠肺炎新增确诊人数首次破万例,随即,工厂宣布不再生产美国订单。这意味着大批工人不得不离开工厂 ,另寻出路。

幸运的是,出口到俄罗斯的皮鞋订单未受到影响,蒋开玲的工作暂时保住了,但眼看着身边的工友即将离去,原本开朗的他变得有些不安。工厂下达那则通知时,已经是当天凌晨两点,蒋开玲本以为工友们会怨声载道,却发现6条生产线上的工人依旧守在机器旁寸步不离,加紧赶制手中的最后一批皮鞋。因为他们清楚,如果不赶紧生产,手上这份订单的工钱也会随之溜走。

宁静的夜里,只剩下机器的轰鸣声,这个沉默而又不安的黑夜藏匿了太多心事。平日里经常负责活跃气氛的蒋开玲,此刻离开了车间,给即将离岗的工友们每人买了一桶泡面。随着面香味四散开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大家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少了200多人的车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蒋开玲让自己打起精神适应这样的工作环境。然而,那则暂停持有效中国签证、居留许可的外国人入境的消息无疑又像一颗重磅炸弹投掷在工厂 ,余波遍及全厂上下。外贸工厂老板开始不断进出各大银行筹借高达数百万的贷款,车间的工友们则想着如何转到内销生产线避免失业,而指望着4月份发工资的蒋开玲也开始降低预期。

蒋开玲身边的工友圈每天都有人被迫离岗,一些外贸工厂也开始从一周双休直接调整为停产3个月。面对这样严峻的形势,蒋开玲却显得格外乐观。

经历了多次失意与困顿、打击与挫折后,蒋开玲明白了那个最简单的道理:一切总会过去的。

当年还未满18岁的蒋开玲跟随亲戚离开重庆,远赴广东打工,凭借着手脚麻利的干劲儿,短短几年之后他就离开工厂,用积攒的钱开了家超市。但营业不久,2008年初那场百年不遇的雪灾就终结了他的第一次创业。

2020年3月26日,江西省吉安市,外贸订单生产线上的工人正在工作

年轻气盛的蒋开玲心有不甘,他倾尽所有家当贷款投资了一家按摩店,但再次被2012年的金融危机冲击得一蹶不振。走投无路的蒋开玲为了还债,甚至还开了3年摩的。入不敷出的时候,他曾连续吃了数天的泡面。也就是在那3年的时间里,蒋开玲成为父亲。每天驮着客人穿梭在熟悉却又陌生的城市,他开始打定主意:离开奋斗17年之久的城市,带着家人回到重庆落叶归根。

人生际遇复杂得难以说清楚,留在他心底的只有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蒋开玲拥有一个几万粉丝的大号,常常在下班后开直播,和观看的工友们交流日常状况互相鼓励。他给大家讲当年在广东短时间内就从学徒工破格晋升的经历,唱几曲自己拿手的山歌活跃气氛。他把自己的业余时间都占满,暂时忘记掉海外疫情的困扰。

蒋开玲有一个初回重庆时定下的目标:开一家3D打印鞋店,实现高效私人订制。他要为开店积累本钱,早日实现当老板的目标,掌握主动权。

现在他依旧会每天抽空发一条抖音视频,记录日常的生活,朝着“明天会更好”前进。

* * * * * * *

无论是流浪汉刘佳,还是外卖员吴海军、外贸工人蒋开玲,他们只是站立在这庞大奔波忙碌人群中的小小一员。本不稳固的生活加上突如其来的大型灾难,疫情的冲击波给他们制造了不一而足的困境。然而,或许是已经在多年的工作和生活里趟过了太多深沟,他们在忧心之余普遍显示出了一种朴素的乐观。仿佛他们已经做好了承受打击的准备,就像此前他们为了生活反复做的那样—被击倒,然后再次站起来。

作家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对于那些在险境中乐观向上的人,在困境中挣扎奔跑的人,在绝境中艰难求生的人,这句话应该是属于他们的最佳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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