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

2020-05-11 12:10李静
雪莲 2020年4期
关键词:牦牛

我与姐姐的岁月

写下标题,我兀自盯着屏幕,想象此时的你在做什么。喝茶?弹琴抑或看一本书,或坐在桂花树下闻桂花清清淡淡又沁人心脾的香味?那个紫荆花开满一地的城市,木棉花也要开了吧。

你说你是喜欢木棉的,那么鲜艳的花就在光秃秃的枝丫上,没有树叶陪衬,开得寂寞而热烈。

因此,我也开始喜欢木棉。喜欢它在周边环境中的与众不同,看上去倔强又冷漠。就犹如你曾经倔强又冷漠的脸。

曾几何时,你被贴上严厉、高冷而又骄傲的标签,不得而知。只记得我同样畏惧你,仔细聆听你说的每一句话,唯恐遗漏某个字符,误解你的意思,惹你不高兴。

你要我说普通话,你要我挺直脊背,你要我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别人的眼睛我可以直视,唯独你,我不太敢。我记住了很多,也慢慢遗忘,我慢慢遗忘,又仔细地聆听。如此往复,在你曾经走过的时光里,有我清浅的身影。

你带着我去看家乡的社火,在熙攘的人群中将我抱在怀里;你带我去山上拔猪草,喝清凉的山泉水……

然后你成了我們村上第一个女大学生,离开家乡,坐着班车走了。我好想跟你去,跟在班车后面跑,我在渐行渐远的车窗中看到你清秀而模糊的面孔。你使劲地向我招手,我使劲地哭喊。

于是你写信回来:我放假回来的时候必然要给你带好吃的。

我开始想念你,想念你藏匿在包里的美味。那应该是一块糖果,或者应该是只美味的烧鸡。于是扳着指头算你放假的日子,在坪上守望一辆辆过往的车辆,踮起脚尖寻找那个美丽的面孔,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希望。

见到你,我将我的手放进你的手心里,我望着你严肃而又美丽的面孔怯怯地不说话,在你旁边安静如一只小兔。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的包重吗?可以让我背吗?你看着我,不说话,笑盈盈地将小包放到我的肩头,我开始撒欢地跑,一路尘土。

那些诱惑果然在,在你和父母亲说话的时候,我只一眼就看见里面装着让我垂涎三尺的烧鸡。我将手伸进去,毫不费力,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再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不解馋,撕下稍大一块,放进嘴里。等烧鸡摆上桌子,其中一只鸡腿已是面目全非,你们也就佯装不知。

你给我寄钱,邮寄学费。我骄傲地从老师手里拿过汇单,看你将我的名字写得那般好看。我慢吞吞地走下学校主席台前的台阶,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里对他们不屑一顾。实际上,不屑一顾只是我的神色,那个在胸腔内跳动的小心脏早已乱了频率。我曾经告诉你,如果再寄钱,一定要写清楚班级,姓名。好让老师在主席台前喊我的名字,一定要记得。你遂了我的愿,一次又一次。我一次又一次慢吞吞走上台阶,又慢吞吞走下台阶。

你是我的神往,我一次次想象你的生活。你说你住着宿舍,高低床,里面有来自湖南的美女,说着极好听的普通话;你说你们学校开运动会,开运动会的时候可以喝到汽水;你说你拿了第四名的奖状,你的前面还有三位同学;你说你偶尔还可以看电影,电影院里是一排排整齐的木椅,不可大声喧哗……

我拿着你买给我的那本书,认真阅读,使劲寻找山外的影子。我仔细地做题,希望有一日也如你一般能住上有高低床的宿舍,听别人说好听的普通话。我穿着你曾经穿过的衣服,那衣服上有淡淡的香味,也曾将同学们艳羡的目光遗落在我的身上。我拿了许多奖状,期待得到你的赞许。

你成了一名军人,在西安陆军学院军训,穿着令人着迷的迷彩。你说学校外面的山上有大片的柿子树,柿子成熟的时候红通通一片,漫山遍野;你说旁边的男生买了两袋花生米,一袋给了全班的女生,而另一袋却给了你;你说军训完就可以有工资了,可以给我买裙子穿。

我在家里天天等待你给我买漂亮的裙子,你却给母亲捎信说春节不放假,将我带到你的工作单位。

我忐忑进城,穿着母亲给我做的不合脚的千层底。母亲给我做的鞋真的小了,她或许还不曾觉得我是个疯长的丫头。我将脚塞进鞋子里,很疼。母亲将开水倒进鞋子里,再用木棰使了劲地砸。那双鞋又瘦又小,最后勉强将脚塞进去……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城市的街道,看到零碎的霓虹,看到图书馆里摆放整齐的各类书籍,也看到火车站一个小偷将手伸进旁边妇女的口袋里。

我去食堂打饭,有白菜豆腐、有糖醋排骨、还有亮得雪白的米饭,每一样都是美味。我拿着五分钱的票去开水房打开水,将屋子里每一个暖瓶都灌得满满的。那个在军校送你花生米的男生总是会来和你要开水。有时候你在,有时候你不在。你不在的时候他和我说谢谢,我只是吃吃地笑。

你说别人给你说“谢谢”的时候,一定要和他说“不用谢”,一句简单的礼貌用语代表着你的修养和你所受的教育。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来的,尤其用生硬的普通话。

你去上班,我写着我的日记,不小心又压坏了你茶几上的玻璃。我看着压坏的玻璃,不知所以,眼里满是泪花。你回来了,我默不作声。你问我是不是连简单的“对不起”都不会说。我会说,只是我真的说不出口。犹如受了莫大的委屈,哭得一塌糊涂。你是真生气了吧,拿起一本书,默默看,不作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慢慢学会了“谢谢”“不用谢”“对不起”等简单的礼貌用语。等过完寒假回到家的时候就有一群小伙伴跑来看我。看我是否穿了新衣,看我是否变了口音。我也大肆地给他们讲我在城里的所见所闻,给他们看你给我买的那双蓝色的鞋子。小伙伴们羡慕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向往。

终于有一日我也能住到有高低床的宿舍里。我的学费、伙食费都含在你的工资里。那个送你花生米、和你要开水的男生也成了你的丈夫,我的姐夫。在我们开运动会的时候你和他一起来学校看我,穿着军装,英姿飒爽,让全校所有的同学侧目。我脸上挂着得意的神色,领你去食堂,打一份“鱼香肉丝”给你们吃,我们笑得很灿烂,也很大声。

我开始穿裙子,开始学说普通话……断断续续,那些留在记忆里的美好,很多都有你的影子。我期盼和你一起去看一场老家的社火,一起去山里拔一趟猪草。想念更小时候你买给我的碎花手绢,想念你给我扎起的羊角辫。

想念愈浓,在一起的日子愈少。你转业去了广东,在那个高温的城市又开启了另一种生活模式。你那么坚强,又那么倔强。我在想,起初一个人初下南方,在那个只有一个电风扇的单人宿舍里,你一定哭过吧。

可是我鲜见你的眼泪,以前几乎没见过。似乎在你那里,更多的是理智,理性。你是我们家族女孩的范本,无论学识还是人品,都以你为傲。

你在那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和家人生活得风生水起,看上去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好生羡慕,又好生欣慰。

只是在某一天,你突然和我说:我好累,心脏好难受,有时候需要吃安定片才能睡一会儿。我的心中满是担忧,如若那样,你便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在春节的时候带着女儿去看你。那是2008年的春节,湖南下着暴雪,飞机在空中遇到极强的气流,忽上忽下,忍不住头晕目眩。

迪克牛仔在那首叫《三万英尺》的歌曲中唱道: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呼吸,提醒我活着的证明。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

我想起作家刘心武在一篇文章中说道:我的一个朋友一直喜欢我收集的一张邮票,但我自己也是喜欢的,所以并没有送他。但有一次去国外的时候飞机遇到了强气流,一次次在空中制造惊险,我想我如果能够活着回去,就一定要将我喜欢的邮票送给他。

我想如果我能完好地站在你的面前,一定要给你个大大的拥抱。飞机晚点两个小时,你一直站在那里等我,从T2跑到T1,又从T1跑到T2,急切地看表。我见到你,想咧嘴笑,却忍不住哭出声音。如今,要去看你,也是这般千辛万苦。

我们在惠州的酒吧喝茶;在生产队吃鱼;在广东街头迷路。一切美好如初,恍惚间宛如回到你从学校归来,我将我的手塞进你的手心里的时候,笑靥如花。

岁月很长,时光却那么短,我们和时间一起流逝。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已爬上额头。你指着路旁高大的树木说:这是木棉花,你看,那些在枝头开放的便是它的花朵。

木棉花在枝头开得极鲜艳,惊心动魄。一朵朵都有碗口那么大,迎着阳春自树顶端向下蔓延。

木棉花也叫英雄花,据说木棉樹总是要竭力地比生长在它周围的树木要高大些,那么这树上开放的每一朵花便是一个英雄。而你,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顽强地适应,买房升职,你便是我的英雄。

你终于还是辞了职,丝毫不留恋过去的风光。是的,还有什么比健康还重要。你说,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看望父母,在青海和广东的土地上如候鸟般生存。

我一次次去接你,又一次次去送你,每一次都会有不一样的伤感。我们越来越老,越来越淡然。那些曾经追逐的名利,如今已是一场过往的风雪,消失殆尽,没有踪影。

你说你要节约你的情绪,不再显现年轻时的争强好胜,要弹琴,要做瑜伽。我说我要节约我的情绪,陪孩子写作业,闲暇时间读一些书,写一些字。

你说如果还有来生,我们一定还做姐妹,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同一种血液。我说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做你的姐姐,教你说普通话,给你买手绢。

你问今天心情可好,我问你偏头痛是否又发作?

你说,我们无须彼此牵挂,各自安好才是最好的好。我说是的是的,一定要说话算数。

写下这些文字,盯着屏幕。此时,你送我的小青柑冒着热气,升腾的雾气遮蔽了视线,氤氲一片。那些在眼角积攒了许久的清亮液体终究变成了叫泪的东西,滴落下来,打湿了手指……

我们,各自安好。

守望家乡的放牛郎

地处青海省民和县甘沟乡的团结村是一个集汉族、藏族、回族等多民族集聚的地方。村庄左侧是层层叠叠的丘陵田地,右侧是绵延起伏的拉脊山,两者从两侧合拢就形成了一个瓢状,村庄就在这大瓢之中,而瓢的最底部则是享有盛名的格鲁派藏传佛教圣地卡地卡哇寺。

多年以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丘陵田地里种植小麦或青稞,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躬耕生活,也有农户在拉脊山脚放牛牧羊,但因技术、信息及陈旧观念的限制,很难形成规模。

三十年前,这里的孩子要步行六公里去甘沟中学上学,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大约有四小时,如果遇到雨雪天气,也只能放弃。

三十年前,张学荣出生在这个偏僻的乡村,他经历了诸多孩子一样的经历,他顶着星月从家里出发,又顶着星月回家,一日一日。

但张学荣学习成绩优异,十二年前,武汉大学的一纸录取通知书将他召至武汉大学的怀抱。至此,他似乎已经踏上了与贫瘠土地、与穷乡僻壤说再见的路途。

当时他的心情是雀跃的,家人喜上眉梢,乡亲们更是因为穷山里飞出金凤凰而奔走相告,鸣炮摆宴。他们也拿出压箱底的少量的现金为张学荣凑够学费。

初进武汉大学,张学荣觉得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美好,农村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蹩脚的普通话和“低矮瘦”的形象让他在高大上的学府里自惭形秽,也被不同的社团拒之门外。但张学荣是个不服输的家伙,几经碰壁,仍不泄气,最后加入了一个叫“武汉大学三农问题研究协会”的社团。

自此,张学荣的生活又为他开启了另一种模式,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这个社团。在这里,他尝试邀请国内一流的“三农”学者来武汉大学演讲,在寒暑假组织、参与农村调研,在湖北仙桃、安徽阜阳、北京昌平,第一次见识到了和家乡完全不同的农村形态。

当坐井观天式的乡土情结被这多样化的所见所闻改变,他愈发觉得在那样的年龄没有什么比读书更为重要。

从此,除了请国内外知名学者来武大演讲之外,还组织各类社会实践活动。2010年寒假,他组织一个社会实践团队来他的家乡进行短期中小学生冬令营。也正是在这次活动中,他认识了他的师姐、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小晶。

她是湖北荆州人,从小在江汉平原鱼米之乡长大。一年后,她成了张学荣的妻子,成为一个青海媳妇。

大学毕业后的张学荣,入职一家报社做记者,而小晶则入职一家德企工作。他们在武汉组建了家庭,并时时邀请他的朋友们来家里小聚。

他经常从青海家里宰羊、买青稞酒寄到武汉。他惊奇地发现,南方的朋友们也很喜欢吃青海牛羊肉。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他接触的几乎所有南方朋友都是在他家第一次吃到牦牛肉;甚至,他们中的不少人还把“牦牛”读成“haoniu”。

在武汉,他们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妻子给他取名“张麦晞”,“晞”字取自诗经中“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之句。她把儿子的名字解释为:站在麦田里张望黎明的到来!而张学荣则联想起诗人海子在青海写下的那些诗作:“养我性命的麦子”、“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

小麦晞四岁时,已经举家迁往浙江的他们,在烟雨江南最美的季节里迎来了他们的女儿;女儿叫张朔珈,朔者,北方也,意为不忘西北故乡、不忘祖先来处;珈则代指武汉大学珞珈山,珈字单义也指古代女子的装饰物,也寓意得名者是一个女孩儿。

似乎,两个孩子的到来,让这个从大山深处融入城市繁华的年轻人看到生活回馈他的厚重礼物,而他和妻子的事业也正在稳步上升,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中做得风生水起。

可是这个年轻人却念念不忘他家乡那一片广袤的土地,他觉得这是一个人人都想吃有机食材的时代,按理说牦牛肉的性价比在同类食物中算是高的,但它在中国最具消费力的南方市场却鲜为人知,他也从他朋友将“牦牛”读成“haoniu”时看到了商机。

于是,在2016年的春天,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决定:他决定辞去中国邮政集团《时代邮刊》策划总监的职务去家乡养牦牛。

这一决定震惊了他身旁所有的朋友,最接受不了这一决定的是他的父母,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名牌大学毕业的儿子和儿媳怎就回乡放牛了!那是一件人人可为的事情啊,却让自己引以为豪的孩子感了兴趣!

对父母,张学荣非常理解,他是家族史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承载着他们太多的期望。可是相比于一份稳定工作的虚名,他更想走近自己的家乡,实现很多年以来蠢蠢欲动的信念和改变家乡人千百年来根植于心的陈旧观念。

所有人都不理解他,这样的不理解也让他举步艰难。而此时,妻子却坚定站在张学荣一方,表示她愿意辞职和丈夫一起回青海养牦牛。文艺范的妻子说:“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应该是既能养家糊口又能仰望星空,我觉得回青海的大山里养牦牛就是一件这样的美事,说不定经过岁月的积累,我可以在那里写出一些好的作品来。”

可想象总是美好,但现实太过骨感。

对于养牦牛这件看似人人可为的事情,对一个在江南玩笔杆子十几年的张学荣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他觉得牦牛的脾气就像青海的大山一样,那棱角恨不得直插云霄。他要给牦牛检查身体、剪毛、打防疫针……所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好在大学四年也让他结识了很多这方面的专家、学者,他虚心地向他们求教,使得原本困难重重的“牦牛”计划逐渐地云开雾散。

散养的牦牛时常走失,他不得不去找寻。山里潜伏着察觉不到的危险,但他无法顾及。他用脚步丈量着山林里的每一寸土地,从这个山头到另一座山头。有时候走累了,渴了,也只能拿深山里的冰雪解渴。或者找寻两天未果,寄宿在附近的人家,让待在家中无法收到信息的妻子很是担心。往往,找寻到的牦牛却不知何因死亡,被秃鹫等猛禽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按照张学荣的推断,可能是牦牛不慎跌下山涧摔死,被别的食肉动物一哄而上,吃得只剩骨架,也让他打消了继续找寻的念头。

有产出,必然要有收入。这是任何一个企业要持续经营且扩大规模的必要条件。但鲜活的牛羊肉不好保存,这也导致他家乡的牦牛产业一直无法形成规模,在以前,都是自给自足的养殖模式。张学荣也遭遇到了此问题带给他的尴尬,毕竟朋友圈对牦牛肉的需求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的产出和收入问题。

他说做一个梦、讲一个情怀容易,但具体做一件事比预想的要难得多。

他也有过动摇,看着妻子日渐憔悴的神色想着要不要再带着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再过波澜不惊的日子。

但他依旧无法说服自己。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被牦牛肉的销路搅得焦头烂额之时,京东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拿着真空包装的鲜牛肉来到京东总部,经过洽谈,已初步达成入驻京东平台,作为京东直营店供货商的协议。而此后,包装、物流等一件件重复琐碎的事,都由妻子亲力亲为。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持续购进和繁殖,他散养的牦牛达到二百多头。加上政府补贴的优质种公牛,他散养的牦牛群已经初具规模,也已正式注册了家庭牧场。

此时,他的儿子“麦子”已经6岁了,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再也难以与旧日好友彻夜畅饮,麦子也时常想念在城里的小朋友。

但在前不久,他们一家四口做客央视《大国农道》节目的时候,麦子却说他喜欢青海,因为青海有他的牦牛,让在一旁的张学荣忍不住动容。他说他竟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对一个父亲而言,自己的事业能够得到儿子自愿的喜欢且沉迷其中,这是多大的幸运!

再见张学荣的时候他已完全是一个放牛郎的模样,看不出丝毫书生气息,他在离牦牛不远的地方用“抛儿”卷起一个土块抛向领头的那头公牛,并在嘴里大声地喊着“嗷嗷嗷”。那个跟在他身后被他叫做“麦子”的小男孩也学着他的模样“嗷嗷嗷”地喊不停。沧桑和稚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深山里回荡,妻子在家里煮了洋芋,和女儿一起等他们来吃。她身边放着精美日記本,日记本上悉数记录有关牦牛的各种状况,包括产出和收入。

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儿子和女儿各自玩耍,小脸皴红,已挂上高原红的标签。而张学荣和小晶也被山林里的风吹得黝黑,和周围的年轻人无大的差别。如果不是之前有所了解,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是武汉大学毕业的高才生。

但转过身看到小晶身边的一本诗集,打开的扉页上写着一首小诗:

请答应我无论你走多么远

或者你有多么忙都别忘记

在那片宁静的山林中我为你种下的紫薇花

也别忘记你曾经说过

在紫薇花开的季节你会陪我同去观赏

在这个紫薇未开的季节我开始期待

期待你的到来也开始呼唤

呼唤你的名字好让我们在

紫薇花开的季节携手与共

闲暇时刻,张学荣也和妻子调侃,问如果有一天破产了怎么办。妻子干脆地回答:“大不了像我们刚毕业时那样从头来过!至少我们还有土地和家人!”

突然间就觉得有一种情绪“哗”地一下打开了,此时,小晶的心灵深处有大片的、茂盛的紫薇花开。她为了她先生的梦想,正在极力地维护着那一片种植在心中的紫薇,散发出迷人的清香。

张学荣说,很多南方的朋友很担心他的两个孩子回青海能否接受好的教育。面对这样温暖的关切,他能做的只有邀请他们来青海看看,这里早已不是那个封闭落后的大山。再不是三十年前的泥泞土路;再没有麦苗拔节生长时父辈们期盼雨水的焦虑眼神;再没有孩子奔跑在星月底下,他们早已住进国家为他们修葺的新校舍里沐浴阳光。

此时,他新修的牛舍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那些曾为他积攒学费之后又用怀疑眼光看着他的乡亲们正在向他靠拢,而曾经因为他的辞职而暴跳如雷的父亲也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张学荣信心满满地策划着如何带领乡亲们让散养在这片圣洁土地上的牦牛肉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在他去武汉拜访国家牦牛产业体系岗位专家、华中农业大学教授李家奎先生之后他的想法也就有了清晰的思路。按他的话说:学荣一介牛郎,一无所有,最珍贵的是这些跨越年龄、行业、地区的朋友们给予他的帮助和指导。

他说,在结束携风伴雨的十二年后,再次融入故乡土地上放牛牧羊,他终于明白,他是一片云,多年以后,飘到故乡上空,用最温暖的眼神凝望祖辈们世世代代生活的这片土地。

他坚信这片土地上开着的灿烂、文明的花朵也必将枝繁叶茂。

邂逅的碎片

夏至未至,我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山冈上行走,听到风声。

风从北边起,云在空中翻卷。大朵小朵的白云,浓,而且重。很快遮住了西边的山峦。农历五月,随处可见的烟雨也在故乡的土地上淅淅沥沥落下。

我在清凉的雨里行走,一只蝴蝶的翅膀沾了雨水,白色翅膀上黏附的鳞粉遗落在风里。它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出口,但飞得更慢了,最终落在开着蓝宝石花的胡麻花旁,合上翅膀,等雨过去。

此时,我只听到风声,那些沙沙的雨声也早已隐匿在这无边无际的风中。布谷鸟的叫声在风中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那些之前在花间盘旋的蜜蜂也是飞走了么?似乎在雨滴落下来的前一秒钟得知消息,四散飞走,无影无踪。

此時,只有风声。

我伫立在风里,倾耳聆听风之外的宁谧,听到自己的呼吸。我用鞋尖踢脚底下一块松散凸起的泥土,几束嫩黄的草叶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似是睡得正香,却被旁人突兀地揭去被子,极不情愿地爬起来。

就在山的顶端,成片粉紫色的蜜罐罐花在风里左右摇摆,映衬在眼眸深处的色彩让行走的人停住脚步。每一个角度的蜜罐罐花都有着销魂的姿态,我似一只吸食蜂蜜的蜜蜂,轻轻摘下一朵放进嘴里。

这世界,只有我,只有蜜罐罐花,还有从蜜罐罐花瓣上滴落的雨滴,一滴接着一滴。

万物生,万物静谧。

我如一株突兀长出来了的树木,脱去枝叶,裸露在田野之上。我将真实的自己交付给土地,或丑陋,或美好,一切无关紧要。

一只不安分的锦鸡从茂密的草丛里探出头来,摇摇头,抖落一地雨水。大声地喊叫“嘎嘎嘎——”尾音拖得很长,再展开翅膀,拖着长长的、色彩斑斓的尾巴,一路欢叫着飞到对面的山坡,急行几步,消失在视线里。

从山坡的另一侧传来“嘎嘎嘎”的声音,又有一只锦鸡从开满紫花苜蓿的地方飞起,越过一条浅浅的、红色的沟壑。

我宛如一个疲惫的行者,此时,雨来得正是时候。我急于放下行囊,不管不顾。

看到空中无规则的雨水在草叶末端凝聚成珠,一只眼睛盯着另一只眼睛。

那只飞到山坡对面的锦鸡又飞回来了,扑棱棱的声音足以让毫无防备的人吓一跳。它扭头看我,毫不设防。若非我跑去吓唬它,否则它也觉得和我毫无瓜葛,或者在它眼里我就是存在雨中的没有生气的静物,就是一束长势茂盛的蜜罐罐花。

山冈上空无一人,那些曾经长势良好的庄稼已被紫花苜蓿占领。紫花苜蓿是退耕还林时引进的种子,已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了十多年。

多年以前,我回到乡下,父亲从遥远的山地里掐来紫花苜蓿末梢的嫩芽,做成凉菜。不知何因,吃了凉拌苜蓿的我生了一场大病,病中昏迷的我梦见漫山遍野的苜蓿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醒来之后的我嘴唇上长满了水泡。父亲内疚地看着我。从此,我再不食苜蓿,只观赏。

后来有一天,我割了满篮的苜蓿给羊吃,羊全部死了。它们临死之前用眼睛盯着我的表情很狰狞,我很害怕。后来那几只垂死的羊的模样又时时走进我的梦里,我似一个逃不掉的罪犯,满头大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早晨的苜蓿沾了露水,羊的死亡已成定局。

羊死了,牛卖了,一大波回忆席卷而来,在我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那些日渐清晰的,又逐渐模糊的印象也只是印象。

那片朝阳的山坡里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去山里摘草莓,最大的一个不慎被鼠洞扭了脚。剧烈的疼痛让她以为她会死,小的几个也以为她会死。

“你说,姐姐会不会死?”她问最小的弟弟。听老人说最小孩子的预言往往比较准。

“会死。”弟弟说。

“难道你不会说我不死吗?我是你姐姐啊!”她嗔怪着看着弟弟。

“你说,姐姐会不会死?”她又不甘心地问。

“会死。”弟弟继续说。

会死,会死。都说了两次了,一定会死。跟随她的所有孩子都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父亲,他从阳坡把她背到家里,说她不会死。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依然被我们当成谈资,时时说起。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非常开心。

山坡下面的那眼泉里黑压压的全是蝌蚪,长长的尾巴顶着大大的脑袋晃来晃去,摇摇摆摆地露出水面又倏忽钻到深处,来来回回,不知疲惫。那些去年的蝌蚪此时已是青蛙了吧,那些需要亲吻的天鹅又跑去哪里了?如若这全世界的青蛙都变成一个个玉树临风的王子,我该怎么躲?杞人忧天!这荒诞的想法在未成形之前就被自己情不自禁的微笑给抹杀了。

雨似乎小了,衣服已被雨水淋湿,酣畅淋漓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在这空旷无人的土地上我不用担心别人看到我的狼狈,那些虫子的翅膀同样沾了雨水,我们互相嘲笑。

山坡上的人家搬走了,但老榆树还在,粗壮的树枝伸向空中,盘虬卧龙。新长出的嫩芽又不安分地从高大树枝的侧旁斜逸而出。一半武士,一半舞女。

微风吹拂,枯枝飒飒作响,漫天金黄的榆钱洋洋洒洒落下。我看到一枝稍粗的枝干上趴着一只蝉蜕,微黄,一丝光亮将它穿透,显得格外晶莹。不知道它是何年何月留下的,也不知道它飞向了何处,更不知道它现在结果如何。唯一知道的,就是它已蜕变成一只自由飞舞的、自在鸣叫的夏日使者。

又有几只虫子在树叶上建起红色的小屋,如若果实一般鲜红的小屋,它们在屋内四仰八叉惬意地躺着。

我走了很久,碰见几只羊,领头羊时不时盯着我看,摇着尾巴。它的神情似乎是在防御,又似乎是在告诫。我只好远离它们。狼毒花又占领了南边的山坡,它们魅惑的身姿在风里吟唱,百转千回,黑色机敏的小虫钻出来又爬进去。

我碰见一只大的蜘蛛,尾部拖着长长的圆球,试图躲在金露梅后面,它试图捉到一只路过金露梅旁边的小虫,那只小虫伸出触角,缓慢地爬行。蜘蛛果然得逞,它拖着它的食物急匆匆地离开。我有些恐慌,在这个看似狰狞的家伙面前,我空有一副庞然之躯。后来得知那个拖着圆球的家伙叫大腹圆蛛,是蜘蛛中的戰斗蛛!

一只金龟子不知何时钻进我的口袋里,我碰到它坚硬外壳的时候被吓了一小跳。它在我手里时不时露出坚硬铠甲下一对柔软的翅膀,在掌心缓慢行走,又在指尖稍作停留,平稳地飞到视线之外。

一群蚂蚁在一堆松软的泥土之上急匆匆地驶离,另一群蚂蚁带着自己丰硕的战果耀武扬威地归来……我一直看着它们,看它们在洞口进进出出,看似不语,却千言万语;看似杂乱,却有条不紊;一个陌生的家伙闯进来,被主人齐心协力赶走。那个陌生的家伙会不会再带一群陌生的家伙杀将过来?万物生,战争与和平无处不在。

此时我是田野间的一棵草,一滴水,一只小小的蚂蚁。

实际上,一棵草,一滴水,一只小而又小的蚂蚁都来齐齐地嘲笑我。我站在它们旁边,只是一个丑陋的局外人。

雨已停,我开始下山,头上戴着狼毒花编织成的花冠,看上去很美。

【作者简介】李静,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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