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昼锦堂记

2020-05-14 13:37欧阳修
月读 2020年2期
关键词:韩琦丞相志向

[宋]欧阳修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阨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阨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人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欧阳修全集·居士集》卷四0)

大意:

做官做到将军宰相,富贵而后回到故乡,这是人们引以为荣的事,也是古往今来公认的事理。当读书人穷困时,在乡里过着贫苦的日子,就连没有见过世面的庸碌之人和小孩子都敢轻视甚至侮辱他。比如苏秦不被嫂子礼待,朱买臣被妻子抛弃。然而,一旦他们坐着四匹马拉的高大车子,旗帜在前面开道,又有骑兵卫队跟随,则在道路两边观看的人挤在一起,肩并肩、脚挨脚,一边仰望一边赞叹;而那些庸碌的男男女女,又跑又窜又惊又慌,汗都流出来了,甚至惭愧得低头弯腰,跪在车轮扬起的灰尘和马蹄中间,表示悔过谢罪。这就是一个普通士子成功得志时,盛气凌人的阵势,古人将其看作穿着锦绣衣服回到故乡那般荣耀的人。

只有丞相魏国公韩琦不这样。魏国公是相州人,世世代代都有美好的德行,又是有名的高官。魏国公年轻时就高中进士,登上了显要的位置。海内人士听其传布四方的德音,仰望其风采已有多年。所谓做将相而享有富贵,本是魏国公早就该拥有的。不像那穷困潦倒之人侥幸得志,出乎庸男和愚妇的意料,致使他们惊异,而得志之人还向他们夸耀自己的权势。可见,那些豪华的车马仪仗,不足以使魏国公感到光荣;象征权力的桓圭和礼服,不足以使魏国公感到显贵。只有将恩德遍施于百姓,为国家建功立业,并将事迹刻在金石之上,传播在声乐和文章里,光耀后世,永世不朽,才是魏国公的志向。士人们也希望魏国公能做到这些,哪里只是为了荣耀于一时、夸耀于一乡呢?

魏国公在仁宗至和年间,曾以武康军节度使的身份管理相州,就在后园建了“昼锦堂”。又刻诗于石碑上,留给相州的百姓。诗中把计较个人恩怨、夸耀自己名誉看作是鄙薄的行为,因此他从不以昔日人们所夸耀的事当作荣耀,反而作为自己的警戒。由此可见,魏国公是如何看待富贵的,而他的志向也不是轻易就能衡量出来的啊!因此他才能出为大将、入为丞相,勤劳地办事,不论平顺时还是险难时,表现得都一样。至于面对重大事件,决策重要议题,他同样是垂着衣带,拿着手板,不动声色,把国家治理得像泰山一样安稳,真可以说是国家重臣了。他的丰功伟业,被刻上钟鼎,谱成歌曲,是国家的光荣,而不单是乡里的光荣啊。

我虽没有机会去魏国公的昼锦堂,却庆幸曾诵读他的诗篇,我为他的志向得以实现而感到高兴,也愿意向世人述说,于是写下了以上文字。

【点评】

本文是北宋文学家欧阳修为宋代名臣韩琦在故乡相州修建的昼锦堂所写的一篇“记”,作于治平二年(1065)。写作此文时,韩琦任丞相,欧阳修在翰林院供职。韩琦和欧阳修都主张革新,二人有着共同的抱负和政治见解。欧阳修“乐公(指韩琦)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也就是说,他写这篇文章实际是为表彰魏国公韩琦非凡的志向和功绩。

就内容而言,作者围绕“昼锦”(白天穿锦衣,意为无比荣耀)二字发揮,先说富贵还乡、衣锦而荣是古今所同,又生动描述了古人衣锦还乡、得意扬扬的场面,并以苏秦、朱买臣为例,说明读书人在穷困时,连庸人孺子都可以轻侮他;—旦成了达官显贵,那些庸夫愚妇便俯首请罪,而春风得意的士人则变得趾高气昂。

然后,作者笔锋一转,以“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一句“收拾前文,振起下意”。在简要介绍魏国公的身世经历后,盛赞他不以夸耀富贵为荣,反而引以为戒的行为;指出他恩及百姓、功在国家、名垂青史、光照后代的志向;描述了他为官从政的不凡表现;并进一步讽劝权贵们不要“夸一时而荣一乡”,而要以“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为志,进而“耀后世而垂无穷”。

全文结构精巧,连接自然;名为记物,实则写人,将二者融为一体,是历来公认的名篇。(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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