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杨沫开车的日子

2020-05-14 13:36段燕勤
北京纪事 2020年5期
关键词:杨老吉普车春之歌

段燕勤

老作家杨沫到2020年12月11日,离开我们整整25年了。然而,我给她开车的日子却恍如昨日,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百感交集,只能求助于笔,把怀念之情落于纸上,慰藉她在天之灵。

实在的爱

我知道杨沫的名字始于《青春之歌》。那个时侯,这部小说轰动了大江南北,蜚声文坛,后来又改编成电影及歌剧、话剧、曲剧等剧种。从此杨沫的名字便家喻户晓。一本《青春之歌》令多少中华儿女心驰神往,如醉如痴,激发起前进的勇气。我还知道《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的原型就是杨沫自己,从此杨沫便成为我心中的偶像。

杨沫在柳荫街

可是在风云突变的“文革”年代,一夜之间《青春之歌》被说成是为刘少奇树碑立传的大毒草,我好困惑!一部广大人民喜爱的书,怎么会是毒草呢?我更希望早日见到杨沫。

说来也许是缘分,1979年,我调入北京市文联当司机。那时我正年富力强,36岁。由于工作关系,我来到杨老家,见到了慕名已久的作家杨沫。她那时居住在什刹海附近的柳荫街,一个安静、整洁的独院里,院子四周摆了不少花盆,花盆里栽种着应时的花木,姹紫嫣红,青翠欲滴,满院飘香。杨老的书房朴素大方,书柜里摆着各种书籍。第一次见到杨老就在这间书房,她衣着普通,说一口标准普通话迎接我,一副慈祥的神态,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我多年的夙愿实现了,喜悦之情自不待言。

那时百废待兴,北京文联正处于恢复阶段,交通工具只有两辆小车,一辆是北京750小卧车,一辆是北京吉普车,忙不过来时还要借《北京文学》的吉普车。文联既要开展工作,又要照顾好作家们参加社会各项活动,困难可想而知。可是还有个别作家用车时一看是吉普车,脸上立刻露出了不悦之色,我们司机心里好难受。

然而,著名作家又是行政十三级的高干,文革后当选为第五、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又时任第五届人大常委(摘自1992年版《青春之歌》杨沫小传)的杨沫却不同。有一次杨老要参加一个文艺界的开幕式,当时只有后开门吉普车可以调用。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车开到杨老家,一见杨老我赶紧解释说:“杨老,机关只有这辆车了,请您谅解。”杨老笑吟吟地回说:“小段,你别在意,坐什么车都行,战争年代,一夜工夫常走百八十里路,现在能有吉普车坐那可幸运多了。”说完杨老高高兴兴地上了车,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后来议论此事,人们说杨老很随和,从来不摆架子。我又听说杨老少年时曾在北京西山温泉女中上学,时常从西直门乘人力车去学校。遇到贫苦的车夫,除车费照付之外,常把自己的零用钱也给了人力车夫。杨老这一美德至今未变。在后来我和杨老的交往中深深领悟到了这一点。

写作旧照

有一年冬天,我送杨老去看病,杨老一上车就和我攀谈起来:“小段,我看你脸上气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我说:“我有胃病,天凉时经常胃痛。”杨老说:“这可能与你的职业有关。”杨老说得还真对,在来文联之前我在北京市农科院工作,成年累月开车拉着领导和专家下乡搞科学种田,生活很不规律,因而得了胃病,有时发作起来苦不堪言,虽经多方治疗都未见效。这時杨老主动说:“今天我去一位针灸专家那儿治病,顺便让他给你看看好不好?”这是件大好事,我当然高兴。从那之后,我和杨老每天上午便到西直门内一家诊所去针灸,坚持了一个疗程。果然不愧是专家,疗效甚好,我不仅食欲大增,精力充沛,脸色也开始红润了。在结算诊费时大夫说:“杨老已替你交过了。”我坚持把诊费还给杨老。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收。她说:“你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工资又不多。我生活条件还可以,这点钱不算什么。”杨老一番话令我感慨不已。

杨沫是全国人大代表,为了不辜负人民的重托,一年一度的人代会她都是带着病痛坚持参加。当时的代表和驻会工作人员都要交纳餐费,杨老在报到那天总是把司机的餐费代交。我知道杨老的为人,所以也就不再和她争执。那时名牌香烟非常紧俏,每位代表只供应两条,杨老总要送给司机一条。

作者和杨沫合影

当时北京文联第一批宿舍楼在办公楼后院建成之后,杨沫、萧军、管桦等联名给文联党组写信:鉴于司机同志工作的特点,经常早出晚归,经常在节假日加班加点,建议优先解决他们的住房。这确实是个大难题,因为文革刚刚结束不久,那么多老作家老干部要落实政策,也急需住房。在这个非常时期,文联党组还是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不久后,几位司机在北京文联首次分房时就搬进了新居。我也从一所大杂院的一间破平房,迁入了宽敞明亮的新居,我们的住房和工作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一晃25年过去了,当年那份感激之情仍在心底。

杨沫教我写文章

斗转星移,我已到天命之年。这么多年在文化圈和文艺界,我有广泛长远的接触及交往的机缘,自然而然受到了熏陶。所谓“熏”也就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促使我也萌生了写作的念头。

我先写了一篇短文《管桦人如其竹》,不承想居然被《北京纪事》刊发了。杨老见到我就高兴地说:“小段,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我深深懂得这是杨老对我的鼓励。我怯怯地说:“杨老,和您接触这么多年了,也想写写您,可是总觉得胸有千言不知从何落笔,又怕写不好,影响您的形象。”杨老微笑着说:“写你印象最深的事,写你的感触,写不好也没关系,我给你改嘛。”杨老的话令我万分高兴,心想有杨沫这位大作家给我当老师,何愁写不好呢?于是我勇气倍增、信心十足,连夜就把初稿写出来了。

第二天正好杨老用车,我顺便把稿子交给了她。第三天杨老来参加市文联成立45周年纪念活动,便把改好的稿子还给了我。我当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一口气看完了。觉得有画龙点睛之感,不仅文句简约了,文章内容也显得充实、生动、丰满了许多。比如,文中的第二段写道:“那时百废待兴,文联正处于恢复阶段,交通工具只有两辆小车,一辆是北京750小卧车,一辆是后开门吉普车,文联既要开展工作,又要照顾好作家们参加社会各项活动。可是还有个别作家用车时一看是后开门吉普车,脸上立刻露出了不悦之色。”在此句后面杨老加了一句:“我们司机心里好难受。”这一笔不仅写出了当时我们司机的心态,而且语义、文句也完整了,由此可以看出杨老对我们理解情深。

我原文还有一段写道:“杨老笑着说,我坐什么车都行,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不在乎你坐什么车,而尊重的是坐车人的人品。”杨老改为:“小段,你别在意,坐什么车都行,战争时期,一夜工夫常走百八十里路,现在能有吉普车坐那可幸运多了。”这样一改,不仅真实地反映了杨老的崇高境界,避免了说教,而且使行文更形象自然了。

写到此处,情不自禁想起杨老晚年身体状况很差,但她不顾浑身病痛的折磨,那么认真负责,那么满怀热忱,那么及时地为我改稿,扶持后人,令我终身难忘。

杨老看过我发表的文章后,还对我语重心长地说:“文章写好后,不要急于发表,多放一段时间,再看看,定能找出毛病和不足。还可以多找些同志看看,请他们提出意见,再修改,定能越改越好。我写《青春之歌》用了10年,就是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杨老的谆谆教诲至今萦绕在我耳边,铭记于心,终身受用。

绝照留存 天意乎?

1995年12月11日,杨老辞世,这给她生前的亲朋挚友和忘年交的我,留下了久久的伤感和思念。也是在那年,更令人难忘的是,在我的相册中增加了一张杨沫最后在世的照片,那是我亲自拍摄的。其实我对摄影一窍不通,充其量也就是个傻瓜相机水平。可那几次拍照我却偏偏用了一个比较复杂的海鸥—DF相机,据说这种相机照出的效果自然、清晰,可是由于技術不佳,侥幸的只留下了这张弥足珍贵的照片。

此时杨沫正在住院,我为杨老忙前忙后地取药,到中科院物理所进行中子放疗。能为杨老的康复尽点微薄之力,我深感荣幸。杨老的病情牵动了许多人的心,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叶君健得知此事,当即推荐了两名医疗专家郑玉琰和申文江。原来叶君健的癌症已到晚期,许多医生都认为是无法医治了。而郑、申两位专家,采取了放疗与中药辅治,将叶老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了,使叶老健康如常,传为一段佳话。当叶老亲自将二位专家介绍给杨沫时,弄得两位专家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您二老都是著名作家,有着高深的知识和修养,而且深明大义,即便治不好,也不会让我们吃官司,我们会努力争取让生命得到延续。”这是一种默契,希望涌现第二个叶君健。杨老微笑着说:“唉,我已经是80多岁的人啦,阳寿不算短了,什么世面我都见过了,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

杨老和郑大夫的合影

郑大夫说:“自己做自己的医师,配合医生与疾病做斗争,活一天就要让这一天丰富多彩,心情放松,有利康复,证明生命的价值。”说到这儿,郑大夫又诙谐地说:“我这是在您这位圣人面前卖《三字经》了。”杨老笑说:“讲得好,讲得好。”郑大夫为杨老把脉之后,又询问了一些情况,开出了处方。此时已是万家灯火,我提议为郑大夫与杨老拍合影,杨沫也欣然应许。我掏出相机,按下了快门,孰料这却成了杨老生前的绝照。

当我冲洗彩卷之后,几乎是一个白卷,仅剩一张杨老和郑大夫的合影,真是万幸。有人说,我拍照时只打开过一次镜头盖;也有人说胶卷没有装好,也许鬼使神差挂上了一张,此乃天意。总之,杨老这张照片能留下来,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

《猫蝶图》

《猫蝶图》是永久念想

我家客厅挂着一幅《猫蝶图》,栩栩如生。猫是坐姿,二目圆睁,注视着身边的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相映成趣,人见人爱。这是今奇先生所画,其实我和今奇先生从未谋面,更不知他现居何地,之所以堂而皇之挂于厅堂,附庸风雅一把,这还得感谢杨老。

杨老写作之余,除了养花,也非常喜欢书画,所以和书画界人士有很深的交往,画家今奇便是其中的一位。一次我送杨老到香山别墅(所谓别墅就是一个农家院,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一间)小住,杨老让我稍事休息一会儿,再返回。恭敬不如从命,于是随她来到住地。客厅今日与往日有所不同,不知何时在东墙壁上挂了两幅引人瞩目的字画。一幅上书: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另一幅上书: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唐人妙句,落款均为启功书赠杨沫。我孤陋寡闻,学识浅薄,首次见到这么洒脱的文字和妙句,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本抄录,以备有用之时。杨老见状说:“想不到小段还有如此雅好,以后有机会我向画家给你求一幅画如何?”“那敢情好!”我高兴地说。

一晃一年过去了,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到香山别墅接杨老参加一个活动。一见面她就笑盈盈地对我说:“小段,我向你许下的心愿总算完成了。”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前不久是杨老的生日,今奇先生每年都来为她祝寿,每次都带寿桃,以祝健康长寿之意,当然都是时令鲜桃。我当时还傻傻地问,假如您60大寿要给您带60个鲜桃吗?那多不方便啊!杨老听后笑了,她说,60大寿有6个鲜桃,70大寿有7个就行了,那只是个象征嘛。每逢杨老寿诞之日不在京时,今奇先生也会打来电话祝贺一番。这次他顺便还带来两幅画,都是画的小猫,杨老让我任选一幅。我连忙展开一看,两只小猫形态各异,惟妙惟肖、美不胜收。出于礼貌,我激动地说,杨老还是您随意送我一幅吧!后来一位朋友帮我装裱时说,今奇先生的猫走红日本,深得日本人喜爱,而且价格不菲,并嘱咐我好好珍藏。这就是我家客厅那幅画的来历。虽然事过多年,我还记忆犹新,每当过年过节我便从书柜里拿出来挂一挂,蓬荜生不生辉我不知道,不过只想增加点喜庆色彩。眼下正是新年到来之际,我又一次取出念想之物——《猫蝶图》,人们常说见物思故人,确实如此,我又一次想起了给杨沫开车的日子。

(编辑·韩旭)

hanxu716@126.com

猜你喜欢
杨老吉普车春之歌
承载国人记忆,如今黯然离场国产“吉普车”,再见
笼中鸟
春之歌
春之歌
春之歌
台军研制新型吉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