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火

2020-05-14 15:17女真
满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菜系铁锅厨房

女真

水与火不相容。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素来不合,因不相容而发生惊天动地的大战,水神共工失败,怒触不周山。水火不相容的传说后来演化为著名的比喻——二者对立,无法共存、共生。

在自然界,水与火不相容是常态。五行学说中,水克火是重要一环。

神话是人类童年认知,五行学说是中国人对所见所知的总结和提炼。人类古代的认知里,失火时,首要的灭火材料就是水。在故宫,还有一些寺庙里,我看见过灭火用的蓄水陶缸。中国南方带天井的住宅,有的天井中修有水道,一方面是承接天降雨水,另一方面这些流水也可以备不时之需。这个不时,通常就是失火。

自然界中不相容的水与火,却被人类充分利用起来。譬如,利用水的落差发电。与我们距离更近的,人类厨房里的水与火,其实更为神奇。在无以计数的人类厨房中,水仍旧是水,火仍旧是火,但水与火在厨房中创造着奇迹——因为水与火有了一个重要的创造了奇迹的中介:锅。

锅的前身,是古时候的釜或者镬、鼎。曾为陶器,曾为青铜。釜或者镬、鼎,在其发明之初,有的贵为礼器,只能烹煮而不能炒,所以古人的吃食虽然有机却远比今人单调,因为古人吃不到样式丰富、滋味万千的炒菜。

锅走入寻常百姓家,仰仗于铁器的发明。铁器的发明,在中国,至迟在春秋战国时代。铁锅大面积流行,已到宋代。1987年发现的宋代沉船“南海一号”上,发现了不少铁锅。铁锅与精美瓷器及金银制品同处一船,证明此时的铁锅属于奢侈品,外邦有求。明清时期,铁锅是中原政权与周边少数民族关系的神器。元灭明立,遁回北方草原的蒙古民族,意识到自己虽然曾在中原建立过政权,却没有掌握相应的冶铁技术,为了生存,不得不从中原王朝采购生活必需,重要的一项就是铁锅。明朝政府害怕铁锅被毁炼成武器造成遗患,因此将其纳入战略资源范畴,称之为“锅釜重器”,严格限制铁锅流通。清朝初期,由于海禁政策,连废铁也不能私自出境。《大清律例》,将废铁偷运出境者,一百斤以下杖一百,刑徒三年,一百斤以上者充军,如果是偷卖给外国或海贼,则要按照武器出境律法惩治,一般处以绞刑。“铁锅出洋货卖者,亦照此例”。

和古人相比,今人如此幸运,我们可以在厨房以丰富多样的炊具烹制出古人无法想象的美味佳肴。在电饭煲、电磁炉、微波炉、电烤箱等厨房电器普遍应用之前,老式的蒸锅、高压锅、铁马勺,将水与火这一对通常并不相容的两种物质大胆结合到一起,火在下,锅在上,热烈燃烧的柴火、炭火、煤火、天然气火,将火产生的热量通过锅传递给水,沸腾的水烹熟生硬的食材,食物的柔软、温度减轻了人类牙齿和胃的压力,更多的营养被吸收,人的寿命大为增加。

像历史上很多重要的发明没有明确的发明人记录一样,锅的发明也是英雄无名。

人类因锅得福,在水与火的融洽中,尽享天赐美食。当我在灶前颠勺挥铲,遥想祖先曾经茹毛饮血,还须努力保存火种,只能烤炙肉类,我告诉自己人要知足常乐,要懂得感恩。

爱厨房

儿子六岁那年暑假,我出差从外地回家,发现他有了一个新的爱好——每天中午,他要看一档电视节目:天天美食。片头歌反反复复唱着“我爱厨房”,儿子便将这档节目叫做“我爱厨房”。他的新爱好让我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小小子,爱看动画或者武打片也还罢了,爱上什么厨房,莫名其妙。民谚说三岁看老,孔夫子说君子远庖厨,爱厨房显然不是什么远大理想。厨房是什么人呆的?家庭妇女与厨师耳。

让我感到麻烦的是,小小子不但爱看这档节目,而且用他看到的内容要求我的厨艺,什么百花仙人掌、肉攘仙人掌、鸡贼菜、苹果炒鸡翅……节目中每天一菜,天南海北,菜系多变,焉是我等“自学成才”的厨师学得了、比得上的?

闲来无事,陪儿子看过几次节目,又与人交流切磋,有些释然地发现,原来爱看这档节目的孩子不止我家儿子一个,一些做大事业的成功人士也对煎炒烹炸不无兴趣,譬如著名的诗人苏东坡先生就曾经发明东坡肉,小小子也算不乏同志吧。

平心静气想,小儿对厨事的兴趣也许并不奇怪:中国人对吃的兴趣由来已久,想必已经深入骨髓、融入遗传基因中了。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又说“食色性也”,将传宗接代的男女之事排在饮食的次位,其实道理大焉:先生存,后发展,古今同理。主张“远庖厨”的孔子也主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想我华夏儿女,走向全球之际,异域他乡,有多少人是靠中华料理谋生发展的?在唐人街守度一生的老一代如此,打工自助的年轻一代留学生,又有多少在餐馆里忙碌过?

廚房之爱,显然比香车美人之爱滋味更复杂。像我家小儿的这种爱法,其实跟厨房关碍不大,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厨房里做出来的那些美食,准确地说,他是对吃的东西感兴趣。真要让他去灶间司厨,把做饭、做菜作为每天的必修课,像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一样,像孔圣人说的那样,他肯定也是要“远庖厨”、要“君子不为”的。普天下一日三餐爱也得爱、不爱也得爱厨房的,百分之九十九是被孔圣人归入“难养也”的女人,她们常常从懂事时起就帮助家中女性长辈在厨房中烧火、摘菜、涮锅、洗碗,乃至长大成人嫁为人妇、渐为人母,更是离不开厨房,厨房是她们生活中的重要场景,爱或者不爱,已经不是她们存在于厨房的理由;爱或者不爱,她们必须在那里,那里有她们的人生使命。然而厨房中的繁琐、单调、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确实不像宴席上的美食那般赏心悦目、色香味俱佳。我见过不止一位在厨房中呆了多半辈子的女性,当她们终于找到厨事接班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可以不必为一日三餐而忙碌之后,她们通常说的话是:这辈子,饭我是做够了。

据说在涌动不衰的出国、移民潮中,女性一直是比男人更热心、更坚定的力量。那些在经济更为发达国家闯荡过的女性,如若问起她们的海外生活,有一点肯定是她们都要提到的,那就是,丰富的物质条件和发达的第三产业,使得她们必须呆在厨房里的时间已经大为缩短,成品和半成品比比皆是,加上生活节奏的快捷,厨事的时间消耗、精力付出相对传统家庭主妇大为减少,使她们可能去做更想做的事。第三产业的发达,可以使女性从家庭的小厨房中解放出来。

对厨房的感觉,不同的性别,不同的生活际遇,人生的不同阶段,肯定是不一样的。饥荒年代,厨师是许多人羡慕的职业。战乱年代,能够在厨房里安静地做一餐饭食是多么幸福。那些漂荡异域的游子,他们对故乡的思念往往表现在吃的思念。思乡的人从来不会去思念山珍海味,他们惦念不已的通常都是祖母、母亲的拿手饭菜,葱油饼或者酸菜炖肉,家常饺子或者疙瘩汤。夜半不眠时,三两知己望月充饥,每家每户的看家饭菜凑到一起,就是民间美食的荟萃与精华。有人将饮食文化与一个民族的性格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从这样的角度去理解,那些耽于厨事的家庭主妇便不再平凡、平庸,菜刀、炒勺、擀面杖完成的作品的意义也就不仅仅止于充饥与果腹了。

说辽菜

辽菜于我,应了那句老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为一个生活在沈阳、偶尔也会到鹿鸣春这种老字号亲朋小聚的沈阳人,作为一个经常给家人做小鸡炖蘑菇、酸菜白肉、黄瓜拉皮的家庭主妇,我这个人吃辽菜、做辽菜,却不清楚原来这些盘中餐应该归属哪个菜系。

我与辽菜的这种尴尬关系,不知道是不是具有典型意义。

按照饮食人类学的观点,菜系是饮食在区域上的表述。中国之所以有多种不同的菜系,是由于地理、气候、土壤等等差异所形成。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菜系,不同的菜系可以理解为不同地缘群体所习惯的地方口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自己特殊的饮食习惯。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法国人才说: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就知道你是谁。德国人说: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人。

专家的种种论述,让我醍醐灌顶——在饮食方面,我这个人原来姓“辽”,我身上深深地烙印了这块土地的饮食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没出息地想念家乡饭菜,身在他乡,如果没有现成的馆子可去,宁可自己下厨一展手艺。

饮食人类学的观点,让我在言说辽菜时,好像一下子知道自己应该从哪儿说起了。套用一个流行的句式:当我们说辽菜时,我们在说什么——

我想首先应该说食材。我所知道的辽菜,食材广泛精细,十分注重地方特产原料的使用,在制作野味菜方面有很多獨到之处,这样的特点,恰好与脚下这块土地的地理特征吻合。我们这里有山有海,物产丰富,蓝色的海洋、绵延的群山,让辽菜的食材取之不尽,虽然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美好时代已经渐行渐远,成为传说,辽宁物产的地域特点还是十分鲜明的。

辽菜还让我想到我们这个地方的历史、民族。辽宁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满族人从这里起步入主中原,关内汉族移民从海路、陆路大量流入,蒙汉杂居的地方不少,朝鲜族、回族等具有鲜明饮食特点的民族也长期在这儿定居。民族之间长期相处,潜移默化,在饮食上互相渗透是必然。所以辽菜的框架是由宫廷菜、官府菜、市井菜、民族菜、海鲜菜等等搭建出来的,呈现出一种开放、杂糅的特点,外人看上去可能混搭,这里的居民却习以为常。

从烹饪上讲,辽菜讲究火候,擅长使用烧、炖、扒、、熘、拔丝、酱等烹调方法。醇厚香浓是辽菜风味的主要特征,也是辽菜特色的核心。辽菜这样的风味特征让我想到家乡人的性格。冬季酷寒,民族融合,我们的性格粗犷、率真,爱憎像季节一样分明,辽菜的风味特征,也正是这样的食客一辈辈养成的。辽菜不如川菜麻辣热烈;不如粤菜清淡讲究;不如淮扬菜上得了台面,经常作为国宴招待外国首脑;也不如鲁菜历史悠久,长期占据京城;但我们在山海关外自成体系,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再有名的菜系,到了我们这地界儿,只是做客,偶尔尝尝换换口味可以,时间长了,辽菜还是主人。

四大菜系、八大菜系,辽菜不在其列。辽菜不必因此气馁、自卑。任何文化都是活的,菜系也如此,今天不在“四大”“八大”之列,不代表未来就不是;退一步讲,即便很久以后辽菜仍旧不能进入“庙堂”,辽菜是这里独特的饮食文化,孩子是自己家的好,家乡的美食,什么也替代不了。

相比辽菜,在民间层面,人们更习惯说东北菜。东北菜现在其实挺火,随着东北人一同漂北京、闯三亚,甚至移民到了海外,去了欧洲、美洲、南半球。我儿子在墨尔本读书,馋了时最愿意去的一家馆子叫小北方,在墨尔本的西区,锦州人开的店,有饺子、锅贴,也有各种烤串儿,据说生意不错。东北菜越走越远,说明东北人现在开始往外面闯,已经把东北菜带出去了;说明东北菜确实好吃,离开家乡的人念想,家乡之外的人也来捧场。

辽菜在我心中。

我是东北人,在口味上,姓“辽”。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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