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皮的女生

2020-05-14 11:21熊景明
南方周末 2020-05-14
关键词:皮筋老师

五岁这年,院子里一道玩的小伙伴都到了上学年龄,母亲觉得最简单的办法是把这个傻丫头也送到学校。小学阶段,我懵懵懂懂,从未名列前茅,却是个听话、老师喜欢的乖学生。十一岁进入昆明第十中学,突然之间,天性发作,成为一名调皮女生。

开学典礼这天,我不舒服,好像发烧了,但这么重大的日子,不敢请假。九月高原骄阳下,全校同学立正站在大操场上听校长讲话,操场对着通向学校本部的长长石阶。我越来越觉得难受,于是晕倒,醒来躺在体育老师的臂弯之中。他抱着我顺石阶往上走,后面是全校师生的睽睽众目。我仍然闭着眼睛,装作没有苏醒,无视此生从未有过的尴尬。

体育老师姓杨,干干瘦瘦黑黑。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我上体育课很专心,体育成了我最喜欢的科目。除此还有音乐和地理。一次,音乐课上老师教唱抗战歌曲“游击队歌”,我一听就会。它的旋律早就听熟了,妈妈曾经哼着它哄弟弟睡觉。对地理课感兴趣只因这位陆老师,他与众不同,衣着洋气,喜欢摄影。他将脚架支在水池边,站在那里等啊等,等候云彩飘过来,拍水中的倒影。

学校地处五华山左侧山脚下,原来叫求实中学。早年这里曾流过两条小河,大绿水河、小绿水河。到1950年代,只有小绿水河剩下涓涓细流。学校山坡上杂木、杂草丛生,它让我有了对车家壁乡下祖父家的联想,自然想到曾经跟哥哥一道在山上玩的游戏,例如搭建“帐篷”。我约了几个同学,在一棵小树下,用树枝搭了个小窝棚。晚自习时偷偷跑出来,躲进这充满神秘感的小家。那时夜晚室外一片漆黑,得用手电筒照路。快乐总是短暂的,几天后的晚上,听到外面老师大声吼道:“什么人? 出来!”有人看到山坡上忽明忽暗的亮光,认为是鬼火(鬼火的说法当时很普遍),报告给教导主任。事件令我在教导主任那里挂了号。他姓角,高个子,脸上棱角分明,骂人很凶。我们从此以他为敌,背地里叫他小脚板。

大部分科目都很闷,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看就懂的数学公式,老师要讲45分钟。上课常常如坐针毡,想方设法消磨时间而不引起老师的注意。当年大人都没有多余的纸张,遑论小孩。我便在教科书空白处涂抹,将课本上的科学家、名人装饰一番,曾替几个洋人科学家画上辫子,他们的头发本来就长。记得后来老师让我们将用过的教科书捐出来,我兴冲冲回家翻出几本,看到我画在书上拙劣的“插图”,只好作罢。

我学会织毛线,成功地织了一条裤带之后,尝试给我唯一的公仔织件披风。这时已经练出眼睛不看织针的本领,正好用来打发上课无聊的时间。有位明察秋毫的老师看到此人两只手一动一动地,走过来看个究竟。不知道哪来的急智,我将手中活计扔到地上,双膝并拢,正襟危坐。“你在做什么?”老师问。本人沉默不语。她看看课桌下,又翻看我的书包,一无所获地走开了。有惊无险。

和小脚板缘分不断。学校规定,晚自习后要立刻离校,否则会被警告。按校规,三次口头警告算一次小过,三次小过记一大过,三次大过开除学籍。虽然警告到开除之间颇为遥远,我十分害怕被警告,但仍然管束不了自己的玩性。我们几个女生悄悄等大家离开,占据整个操场。荡秋千最好玩。中学校园里本无秋千,将两根爬绳用的粗绳子打个结就成了。一人负责放哨,看到巡逻的老师来,众人迅速逃之夭夭。一天晚上,逃跑未能及时,被老师看到。我们夺门而出,拐进旁边的小巷,几个人挤在一起,藏在一家屋外门道里,屏住呼吸,好像等待被捉拿的小偷。突然,叽嘎一声,将人家的大门挤开一道缝,连忙开跑。有人吓得湿了裤子。

那是我们每晚的快乐时光,惊险刺激和兴奋快乐总是连在一起的,从游戏到革命都如此。一次成功逃出校门之后,周光月说:“完了,我的书包忘记在秋千下。”依这一线索,一群人被叫去教导处接受训话。小脚板看着我说:“熊景明,又是你带的头吧?”

我们小时候,没听过什么叫宠物。城里人不许养狗,养猫的人家也极少。想来内心有类似向往,我突然很想养麻雀。图画上看过捉拿麻雀的办法,觉得很简单。周六下午是全校的周会时间,谁耐烦听师长一本正经地啰嗦呢? 我准备了全套工具,一张大簸箕,一把米,一条棍子,还有一团线。这团彩色粗丝线是我的珍藏,找不到更适合的,只能忍痛。约了我的死党王磊,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在学校山坡上布下天罗地网。用棍子撑住簸箕,两人坐在大约三米外的树下,捏着线的一端。等麻雀来吃簸箕下的米,一拉线,簸箕倒下,麻雀就会被扣在里面了。等了不知道多久,麻雀的影子也没看见。令我想不通的是,第二个周六下午,我们居然又去了,耐心依然没有得到回报。

宠物计划落空就种花。住在单位集体宿舍,没人养花,何况我这样口袋里没有半分钱的小孩。我早就瞄准了花源,现在很多人养的多肉植物是也。它们长在瓦房屋顶上,靠瓦片缝隙中的泥土生长。我家窗外可看到邻居屋顶上有好几丛。我终于鼓足勇气,爬出窗户,爬上他家屋顶,偷来一丛,种在一个小破碗里。一日看三回,每天浇水,后果不必说了。

1950年代初,大陆兴起跳“苏联集体舞”,又叫集体农庄舞,从小学5年级跳到中学。舞步和音乐至今记得,例如龙头舞:5513 51652255 2261,嗨,嗨,嗨嗨。十中举办过一次集体舞晚会,我别出新裁背顶草帽,打扮成集体农庄庄员。跳舞是我的专长,不知疲倦地跳了整个晚上,草帽的彩带在胸前飘扬,感觉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后来读莫泊桑的《项链》,那次整晚跳舞的陶醉给了我代入感。

初中二年级,一种新的游戏“跳皮筋”风靡全国。道具简单,大约两米长的一条橡皮筋,用小橡皮圈穿起来也行。以四人跳为例,分两组。一组拉着皮筋,另一组跳。念口诀:小皮球,像胶玲,胶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随着口诀,左脚原地点跳,右脚跨越皮筋,在将皮筋绕在脚上,再绕出来。皮筋的高度一次次升高,升到脚够不着,可以用手拉下皮筋,再用脚背勾住,节奏不变,需要手脚配合得很好。

我很快成为跳皮筋的高手,谁都希望跟我在一组,让我充满成就感。每堂课,都巴望着下课,赶快冲出教室:小皮球,像胶玲……那时两人一张课桌,男生和女生同坐,男左女右,女生都坐在一条直线上。我于是来了灵感:用橡皮筋拴在第一排桌脚下横档上,一直穿到最后一排拴牢。一溜女生看我的手势,开始坐着“跳皮筋”,心中默念口诀。那堂是物理课,这位从不露笑容的老师站讲台上,看到一行女生像中了邪,身体按同样的节奏左右摇晃。可以想象这一时弄不明白的“物理现象”给她的困惑与气恼。她很快便揭穿了把戏,气得面孔通红,问谁是主谋。我心惊胆战地站起来,她大声道:你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要进我的课堂。

我本来就没有多想后果,这下可吓坏了。班长是一名很懂事的女生,她陪我去找班主任,求她向物理老师说情。班主任教语文课,叫包效(孝?)兰,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老师(她听到这个故事,要忍住笑大概不容易)。

初二开学不久,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家搬到离学校很远的城东,金汁河边的唐家营。学期中途不能转校,只好住校。那个冬天像噩梦。夜晚,风从木板墙的缝隙里吹进来,冷得无法入睡。我用草绳将被子一端捆起来,自制被袋。起床的哨音响起时,总觉得才刚刚睡着。监管我们的刘老师负责而无情,我曾经躲到床底下,还被他揪出来。手脚长满冻疮,疼痛难熬。冻疮会复发,离开十中后,好几年,它还让我记起那个可怕的冬天。此刻,我才想到母亲看到我肿胀流脓的双手,不知道多么心疼。

在我常常玩得疯疯癫癫的十一二岁,母亲心脏病发作了几次。不可以告诉母亲和任何人的惧怕一直藏在我心中。记得一次夜晚在操场上玩得兴高采烈时,突然有异样的感觉从指尖升起,我想一定是妈妈发病了,立刻跑回家。原来她没事,而担忧母亲的恐慌,不时来袭,在她去世多年后,还会在我梦中出现。清晨,如果我在她之前醒来,看她一动不动,也会紧张。站在床边看着她,看到一滴晨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我才心安了。

1955年,初二下学期,我转到昆明第十二中学,原来的五华中学,插入初中第17班。生物老师班主任金韵华曾经和我姨妈是中学同学,我母亲的姐姐妹妹全是昆华女中的学霸,金老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一位优秀学生。我到校的第一堂课,她说,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某某某,是十中的拔尖学生。我无法站起来辩驳,只能从此装作一个好学生,预习复习功课,认真听讲,以应付下课后来问我功课的同学。

十中的好友王磊一天来看我,给我带来包老师的信。65年后,我还记得两个小女孩坐在金汁河边看信的情景。包老师在信里说,我是她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之一,如果能发挥自己的潜力,将来前途无量,并解释了潜力的意思。写信去鼓励一名已经转学离开的学生,并非出自责任,是因为爱。包老师的话给这个顽皮的女孩前所未有的自信,令她去做真的好学生。从那个学期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是班上第一名。

不久,母亲病重住院,一住两年,回家后卧床16年,1973年去世。母亲病倒时,父亲工作繁重,哥哥在外地,两个弟弟分别九岁、五岁。父亲每月的工资交给我80元做家用。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开始持家,担起做饭、洗衣等家务。我很快学会生火、做饭,只是不敢划火柴,不敢打鸡蛋,需要弟弟帮忙。我也学会从井里打水,用搓板洗衣服。记得曾在井边搓呀洗呀一下午,衣服晾在绳子上,一只袜子也算一件,数数,共洗了十八件,十分自豪。

在这篇回忆儿时游戏的文章里提及这些,想说的是我当时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凄凉。许多时候,也像做游戏一样,全情投入,为得到的“成就”开心。当然,疯跑疯闹的童年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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