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庾信入北后作品中思想的矛盾性

2020-05-15 06:14徐毓宣
北方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庾信

徐毓宣

摘要:庾信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诗文上承六朝文学,下启盛唐气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继往开来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其入北后诗文的创作思想具有明显的矛盾性,主要表现为作品中同时含有乡关之思与感恩之情、隐逸之情与求仕心理、自负心理与自危意识。矛盾思想的产生原因在于其经历的复杂性与性格的软弱性,这些矛盾思想又内在统一于他的士族意识,对庾信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性我们应当客观看待。

关键词:庾信;入北;矛盾思想;内在统一

杜甫有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新野人,南朝梁、北周著名诗人。他出身世家、天资聪颖,又受到了良好的文学熏陶,在梁朝时期,其诗文就已享有盛名,进入北朝后,诗赋风格大变,常作“乡关之思”,悲壮苍凉,感人至深。庾信入北后的作品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对此历代以来已有公论,但这些作品所反映出的思想却不尽相同、而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以下将从庾信入北后作品中矛盾思想的具体表现、产生原因、内在统一性及评价几个角度展开论述。

一、庾信入北后矛盾思想的表现

(一)乡关之思与感恩之情

1.乡关之思

唐代李延寿在《北史·庾信传》中说:“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1)清人倪璠又云:“予谓子山入关后,其文篇篇有哀,凄怨之流,不独此赋而已。”(2)至日本人兴膳宏称庾信为“望乡诗人”。(3)显而易见,庾信后期作品大多饱含着浓浓的乡关之思,即对南方故乡的深刻眷恋之情,主要包括对故国往事的追忆和对故君故友的怀念。

通过对故国往事的追忆抒发乡关之思的代表作品是《哀江南赋》,这篇赋是庾信对自己一生经历的总结,在序中,他提出了“悲身世”“念王室”的主旨,(4)赋中表达了对梁王朝灭亡的哀叹反思和对自己身世经历的感慨,又因为不好明言,故而借助各种手法曲折倾吐,更显苍凉低沉。例如:表现对自己入北做官的追悔之情,他写道“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表达对回归故土的渴望,他吟道“还思建邺水,终忆武昌鱼”;对于不能回归的结果,他叹道“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5)不独此一赋,庾信入北后许多诗文作品都表达了对故国的思念,如“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拟咏怀》第五)、“离关一长望,别恨几重愁”(《和庾四》)、“猶言吟溟浦,应有落帆还”(《望渭水》)等。(6)

庾信怀念梁朝君主的诗,有哀悼梁元帝萧绎的“出门车轴折,君王不复回”(《拟咏怀》第二十七),悼伤梁武帝萧衍、简文帝萧纲遇害的“悲伤刘孺子,凄怆史皇孙”(《拟咏怀》第六)等。(7)另外,还有许多思念友人的诗,如《寄徐陵》:“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再如送给昔日好友的《别周尚书弘正》一诗:“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几年”。(8)诗虽短小却感情真挚,已有唐人绝句之风。(9)

2.感恩之情

入北为官后,庾信在思念故乡的同时,也有很多表达对北朝感恩与称颂之情的作品。其中有贺表等应制之作,也有情之所至的诗文。

北方军事力量强大,但由于是少数民族政权,虽积极汉化,礼乐文化方面相比于南方还是落后的,庾信等入北后,帮助北周建立起了礼乐文化制度。(1)庾信现存作品中有很多他当时创作的宗庙祭辞、郊庙歌辞等,这些作品的内容不乏粉饰太平、歌功颂德之语,体现了庾信对北周政治的迎合,并不一定都是他的真情实感。例如,公元561年,他在《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中颂扬道:“我大周之创业也,南正司天,北正司地,平九黎之乱,定三危之罪”;(2)公元577年,北周灭亡北齐,庾信作《贺平邺城表》曰:“平定寓内,光宅天下。二十八宿,止于吴越一星;千二百国,裁漏麟洲小水。”(3)全篇歌颂了北周灭齐的壮举,甚至表现出了对今后灭亡南方陈朝的期许;公元579年,宣帝宇文赟传位于皇太子,庾信上《贺传位于皇太子表》,文中竟赞昏君宇文赟、幼君宇文衍为千载难逢的尧舜。

《周书·庾信传》记载:“世宗、高祖并雅好文学,信特蒙恩礼。至于赵、滕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志,多相请托。”(4)入北朝后,作为一个南朝臣子,庾信本应是一个囚徒,然而北朝却给予了他格外的礼遇和优待:赵王宇文招向他学习“庾信体”;滕王宇文逌亲自为他编诗文集并作序,并言“余与子山,夙期款密,契比金兰”;(5)生活困顿时,还有许多上层官员给予他衣食周济。对此,庾信的感激之情也是发自内心的。比如,在《谢赵王赉马并伞启》中他写道:“在命之轻,鸿毛浮于弱水;知恩之重,鳌背负于灵山。”在升迁为司宪中大夫时,他作《正旦上司宪府》一首,表达对自己被重用的欣喜,其中有“荣华名义重,虚薄报恩难”之句。(6)

(二)隐逸之情与求仕心理

1.隐逸之情

东晋以来,在玄学的影响下,隐逸之风盛行,庾信来自南朝,本就受其影响,加之进入北朝后,朝政更迭、仕途艰险,他“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7)归隐田园的意识遂被激发出来,老庄思想成为内心主流。因此,庾信入北后作品中含有归隐之情的诗赋占有一定的比例。

抒发隐逸之情的代表作是《小园赋》,倪璠云:“《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8)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庾信在简陋而恬静的小园中排遣思乡的忧伤,追求心灵的安宁,他描述小园中幽静闲适的生活:“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著,金精养于秋菊。”还说“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以此表明自己无意于在北朝做官。 然而,他却无法忘却现实,“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9)想排遣忧伤却更加孤独,于是他将忧伤凄凉之情倾注于小园之中。

在另一篇赋作《竹杖赋》中,庾信采用传统的主客问答形式,讲述桓温送珍贵手杖给楚丘先生的故事。桓温因楚丘年老欲送手杖给他养老扶危,楚丘先生则委婉谢绝。作者显然在以楚丘先生自谓,以竹杖喻官爵,以辞竹杖表明自己归隐不仕的决心。结尾处,楚丘先生歌道:“秋藜促节,白藋同心。终堪荷蓧,自足驱禽。一传大夏,空成邓林。”(10)在许多奉和诗中,他也表达了自己向往归隐生活的态度,例如《奉报赵王惠酒》中的“梁王修竹园,冠盖风尘暄。行人忽枉道,直进桃花源”,(11)以陶渊明的桃源、嵇康的竹林来代指自己的住所,表明自认是隐居之人。

庾信还有一些描写田园风光的诗作,写景生动,清新自然,颇有谢朓山水诗的神韵,为唐代山水诗准备了条件。如这首《山斋》:“石影横临水,山云半绕峰。遥想山中店,悬知春酒浓。”(12)

2.求仕心理

在描写隐逸生活的同时,庾信内心中本就存在的功业意识并没有消减,他的很多诗作表现了追求仕进的心理。《哀江南赋》的主旨在表达乡关之思,然而其中还有一条隐藏的复线,即庾信渴望担任实际官职、建功立业的心理。赋中对庾氏祖辈功勋的追述,对“故时将军”的怀念,对自己曾“论兵于江汉之君”“谬掌卫于中军”的描绘都有此意。(1)

武帝宇文邕时期,北周国力达到鼎盛,此时的庾信也跃跃欲试,大有为国事出力之意。奉召而作的《奉和法筵应诏》中有“羁臣从散木,何以预中天”之句,自比不才之木,期盼能有中天之资,希望得到皇帝重视的心情可见一斑;奉召咏雨晴而作的《喜晴应诏敕自疏韵》中有“山薮欣藏疾,幽栖得无闷”之句,明写自己幽居山林的欣喜,实是委婉表明自己不如意的处境。《忝在司水看治渭桥》以姜太公自比,盼望遇见周文王,“星精逢汉帝,钓叟值周王”。《正旦上司宪府》表明自己决心秉公执法,无隐居之念,“一知悬象法,谁思垂钓竿”。(2)

不同于陶渊明回归田园的欣喜,庾信的很多田园诗读之有苍凉之感,实质上是在通过写隐居表达求官的意愿,常在最后一句表明心迹,如:“岂知长抱膝,徒为《梁父吟》”(《卧疾穷愁》)、“长门一纸赋,何处觅黄金”(《幽居值春》)。(3)

(三)自负心理与自危意识

1.自负心理

屈子在《离骚》中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4)此后的贵族文人纷纷效仿,常在诗赋中描写自己高贵的出身,两晋的陆机、谢灵运均是如此,庾信也是如此。《哀江南赋》开篇即写:“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5)体现了他对祖先成就的无比自信,直至晚年犹引以为豪。同时,因为庾信自认是高门士族,依南朝惯例,也就瞧不起寒门出身的陈霸先,讽其为“无赖之子弟”,陈朝建立后,他并不积极回归,作品的思想倾向也逐渐向北朝发展,这些都源于他的自负心理。

从庾信早期在南朝的行为中也可看出其自负的一面。《南史·萧韶传》记载:“韶昔为幼童,庾信爱之,有断袖之欢。衣食所咨,皆信所给。遇客,韶亦为信传酒。”(6)萧韶身为梁朝宗室,衣食竟然皆庾信所给,可見其富裕程度,也可看出庾信早年作为豪门子弟的浮华放荡。侯景之乱后,萧韶为长沙王、郢州刺史,“有自矜色,接信甚薄”,酣,乃径上韶床,践蹋肴馔,直视韶面,谓曰:‘官今日形容大异近日。”(7)面对已为高官的故友,他并不趋炎附势,而是敢于当面斥责,此举充分体现了庾信性格中恃才傲物、放达不驯的一面。

唐代张鷟《朝野佥载》记载:“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8)入北后,由于南方文化比北方发达,庾信对自己的文学能力和水平有着很高的自信。“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士何如?信曰:‘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狗吠,聒耳而已。”(9)此记载虽不一定属实,也折射出了庾信平日里的狂傲和自负。

2.自危意识

心存自信的同时,庾信也总是自感处境危险,因此他的行为常以畏惧和自保为主。关于庾信在侯景之乱时的行为,《资治通鉴·梁纪》中有这样的记载:

辛亥,景至朱雀桁南,太子以临贺王正德守宣阳门,东宫学士新野庾信守朱雀门……俄而景至,信帅众开桁,始除一舶。见景军皆著铁面,退隐于门。信方食甘蔗,有飞箭中门柱,信手甘蔗,应弦而落,遂弃军走。(10)

萧纲派庾信守朱雀门,乱军刚一冲击,他却临阵脱逃,这足以说明庾信临危的处事方式。在后期所作《哀江南赋》中,他称颂了许多誓死抵抗的爱国志士,却对自己弃军而走的行为避而不谈,只谈当初“论兵退敌”之事。

入北后,庾信为了追求仕进,创作了许多诗文颂扬北朝政事与北朝皇帝,其中不乏夸大溢美之词,前文已述。另外,《哀江南赋》中他所称颂的爱国志士,全是被侯景和陈霸先所杀,并没有揭露他本应体会颇深的北朝军队对南朝民众的屠杀抢掠,这也体现出他身在北朝的自保意识。

二、矛盾思想的产生原因

上文论述了庾信入北后作品中的几组矛盾思想:乡关之思与感恩之情、隐逸之情与求仕心理、自负心理与自危意识。这些思想看似矛盾,但若结合庾信的人生经历与个人性格来看,却是十分合理的。

庾信的乡关之思旨在思念故乡,然而他开始在北朝为官之时(564),梁朝已经灭亡,陈朝占有了原梁朝大部分土地,成为其延续,但庾信出于对梁朝君主的怀念和自身的士族偏见,并不十分欣赏它的建立者陈霸先,更不愿把他当作君主来看待,因此他的归陈之意是很淡薄的,所“望”之“乡”仅仅是梁朝时的故国。梁陈易代后,在庾信眼中,他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永远也无法回归,“楚堑既填,游鱼无托;吴宫已火,归燕何巢。”。(1)在无国可归的情况下,北朝统治家族对他寄予的赏识与厚爱必然会使他有受宠若惊之情,进而由衷感激,而且衣食俸禄皆北朝所给,作为文学之臣,在作品中表达一些感恩颂扬之情是无可厚非的。

不同于陶诗中田园的纯净自然,庾信的隐逸诗往往饱含忧伤愁苦。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异,是因为陶渊明视田园为回归本真的乐土,而庾信在内心中并不认同田园生活方式,在其中难以找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事实上,入北以后,在强烈功业意识的促使下,庾信的内心没有隐居田园,而是一直在谋求有所作为、功成名就。因此,在仕进与隐逸思想之间的徘徊也就和他在北朝的境遇有关,前期受到冷落,隐逸之情较明显,后期位望通显,隐逸之情比较淡化。但由于其性格的优柔寡断,隐逸与求仕的矛盾始终存在。

庾信生于“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的时代与显赫的家庭,“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身长八尺……容止颓然,有过人者”,梁武帝父子又喜好作诗,侯景之乱前,其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十五岁任昭明太子讲读,始蒙礼遇;三十岁做郢州别驾,论兵江汉;三十三岁为散骑常侍,出使西魏。他的自负意识来源于高贵的出身和出色的才能,早年的优越生活给他性格带来了恃才傲物的一面,表现为对自己的高度自信和不畏权贵的态度。但与此同时,他的性格中有着软弱的一面,一旦危机爆发,这种软弱性就会凸现出来,成为自危意识,抗击侯景时的望敌而逃、在北朝的小心谨慎即为表现。

总之,入北后庾信内心一直是矛盾的。之所以有这些矛盾,一是由于其人生经历的复杂性,少年得志、国破家亡、屈节仕敌且历仕三朝,这些经历必然给予“质性天然”的他难以磨灭的印象,从而影响他的心理和创作。二是由于其性格的软弱性,因为软弱他缺少坚定的人生信念,往往优柔寡断、摇摆不定,对儒家气节和道家信念都有所仰慕却不能抉择,在北朝为官又自我谴责,始终无法获得心灵的安宁。

三、矛盾思想的内在统一性

南与北、仕与隐,庾信的矛盾思想看似复杂,实际上却是内在统一的,它统一于庾信先天拥有、又在后天强化的思想意识——士族意识。

士族阶层在魏晋南北朝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尤其在东晋以来的南朝更是达到鼎盛。庾信就出生在“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庾氏家族,八世祖庾滔随晋皇室南渡,任散骑常侍,子孙历有官职,祖父庾易是著名隐士、名冠一时,两位伯父均以才孝闻名、担任高官,父庾肩吾亦是著名诗人、八岁能诗,与子庾信在梁朝“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2)从庾滔到庾信,八代以来庾氏家族可谓人才辈出,到了南朝齐梁之际,已成为可以与王谢家族相媲美的世家大族。

士族位于南朝社会的顶层,尤其重视家风的树立和对宗族子弟的教育,力求將他们培养成符合儒家传统思想标准的精英人才。《哀江南赋》载,庾氏“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3)在这样的家风影响下,庾信的内心有着近乎完美的士族追求:笃学诗书、恪守礼义、忠君爱国、建功立业,这些在他前期的仕宦生涯中基本实现,而侯景之乱后的处境使他不能继续实践自己的士族理想,因此内心深觉矛盾痛苦。

士族意识以家族荣誉为重,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纵观庾信一生,建立功名、光宗耀祖是他始终未变的追求。自负心理是对出身与才能的自信,是士族意识的直接反映;乡关之思是对已故家国的怀念,是士族意识的折射;求仕心理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是士族意识的必然追求;隐逸心理是对忠纯节操的保全,也是士族意识的体现。因此,庾信思想的矛盾性正是源于他的士族意识,固有的士族价值观在入北仕敌后产生了内在矛盾,使得他深感功业与名节不能两全,一直徘徊不定、难以取舍,矛盾思想遂贯穿始终。

在魏晋六朝的士族阶层中,庾信的矛盾人生观并不是个别现象。当时,同为士族的颜之推被俘入北,听闻北齐以数万兵推萧渊明为梁主,便从周奔齐,后梁亡陈兴,他没有回南而选择了出仕北齐,内心的矛盾始终无法消除,在《观我生赋》中他写道:“嗟宇宙之辽旷,愧无所而容身。”(1)由此可见,在南北分裂、朝代更替频繁的南北朝时期,士族子弟秉承士族意识并积极为之奋斗,这样的矛盾心理屡见不鲜。

《哀江南赋》云“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2)陆机,字士衡,出身东吴名门陆氏,吴亡后至洛阳,出仕西晋,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他是庾信作品中用典最多的历史人物之一,境遇的相似性与对其文采的钦佩使庾信常以之自比。就魏晋南北朝士族文学来说,陆机是开创者,庾信是继承者,也是集大成者,他的《哀江南赋》等著名作品成为了士族文学的代表。(3)隋唐以后,随着科举制度的实行,社会阶层之间流动性增强,士族阶层逐渐衰亡。

四、对庾信矛盾思想的评价

庾信《拟咏怀》第十一首云:“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他沉浸于矛盾思想中不能自拔,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后名的争议之声。后世对于他的评价,正如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所指出的:“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论心而略迹;恶其人以及其文者,据事而废言。”(4)

不同时代学者对庾信的批评,都沾染着各自的时代色彩和表现个人观点的现实目的。隋末大儒王通在《文中子·事君》中说:“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5)清人全祖望《题哀江南赋后》云:“甚矣,庾信之无耻也!失身宇文,而犹指鹑首赐秦为天醉,信则已先天醉矣,何以怨天?”(6)王通将庾信作为一个担当天下兴亡之任的大臣来看,从这一点来衡量,庾信当然是不合格的,这样的批评昭示着兴汉魏风骨、重天下兴亡的盛唐时代即将到来。全祖望之说则与封建社会晚期政治思想的波动和清初对民族气节的提倡有关,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意在批评钱谦益等降清之辈。

值得注意的是,在经历了南朝国破家亡、妻子遭掠、自己被囚禁的坎坷境遇之后,庾信依然能够重新振作,在北朝建功立业,并在作品中表达对故乡的思念和不能回归的悲哀,终其一生而不变,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足以令人钦佩。《周书·王褒传》载:“褒与王克、殷不害等数十人,俱至长安……于是授褒及克、殷不害等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常从容上席,资饩甚厚。褒等亦并荷恩眄,忘其羁旅焉。”(7)庾信与王褒,同出士族名门,同样被扣留北,一个常有“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之叹,一个“荷恩眄”而“忘其羁旅”,相比之下,高下自明。再如鲁迅所言:“北朝的墓志,官位升进,往往详细写着,再仔细一看,他已经经历过两三个朝代了,但当时似乎并不为奇”,(8)历仕多朝在当时乃是常态,况且彼时的胡汉之别今日早已融为一体,如今的我们更不应该对处于矛盾之中的庾信有所苛求。正如杜甫所云“庾信文,凌云健笔意纵横”,(9)因为有了这些遭际,才成就了一代文学大家庾信,而不是一个只识浮华绮艳的宫廷文人。

五、结语

清人陈祚明指出:“庾信北朝羁迹,实有难堪;襄汉沦亡,殊深悲恸。子山惊才盖代,身堕殊方,恨恨如失。生平歌咏,要皆激楚之音,悲凉之调。情纠纷而繁会,意杂集以无端。”(10)入北后,庾信向往着桃源之美,也在仕宦中尽职尽责,他不断抒写着对南方故乡的深刻怀念,也不时对北方山河给予热情讴歌,终其一生,他始终深怀士族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深沉的思考和清醒的认识。矛盾思想给庾信带来了灵感与动力,使其入北后作品情感丰富,有的悲壮苍凉,有的缠绵哀怨,融合南北诗风,绮丽与壮阔并存,达到了新的文学高度,奠定了集六朝之大成、启盛唐之气象的文学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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