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绣

2020-05-18 09:18赵卷卷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20年2期
关键词:舞蹈班十字绣玩儿

赵卷卷

“慢点儿跑,一点儿女生的样子都没有!”

“轻点儿,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力摔门!”

……

“哐当”一声,我麻溜地出了门,身后传来妈妈的几声叹息。

我提着手提袋,来到云和家门口,伸手准备按门铃,却又停下来。

一周前,我下楼帮妈妈取快递,在电梯里遇到云和的妈妈。阿姨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我云和最近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作为上下楼的邻居兼云和的同桌,我用事实加评价的方式向阿姨描述云和的表现——我上课时偶尔发呆,他会悄悄地提醒我注意听讲;老师昨天表扬他,说他学习态度好,成绩稳定;有一天我送作业去办公室,听老师说,他这次有机会竞选大队委;还有,他十字绣绣得特别棒,班上的女生纷纷向他请教……我眉飞色舞地讲着,瞥见阿姨突然变了脸色。

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嘴唇,停止了说话。

这时,电梯门开了。我低着头,让阿姨先出去。阿姨走出电梯门,回过头对我说:“云和最近忙,你不要来找他玩儿。”

我一怔,难道我刚才说错了话,让阿姨对我下“逐客令”?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不是特意来找云和玩儿的。

两周前,王老师在班上宣布国外教育专家访问团要来学校参观,学校向每个班征集一件有特色的小礼物,经过集中评选之后,选出两件送给外国友人。

课间,云和神秘地对我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先说好消息吧!”看了他一眼,我接着埋头做题。

“我绣的十字绣有可能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云和抬高了音调。

“你就吹呗!”我放下笔,冲他露出大白牙,“坏消息呢?”

云和盯着我几秒钟后,慢吞吞地说:“坏消息是你要帮我一起绣!”

就这样,我被云和“拖下了水”。

我在家把云和绣好的十字绣又完善了一下,满意地翻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想跟云和一起分享。

“咯吱——”门突然开了。

惊慌失措中,我看到一缕蓝色移到门口,是阿姨——她穿着天蓝色家居服,两手提着垃圾袋。看来,阿姨是出去扔垃圾的,只是不凑巧被我撞见了。

“阿……阿姨好……”我摆弄着衣角,支支吾吾,手提袋轻轻晃荡着。

阿姨把垃圾放在走道边,没多说什么,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啪”一声关上门。过了几秒,门又开了,阿姨探出脑袋,一脸疑惑地问:“你是来找云和的吗?”

我笑了两声,连忙说:“阿姨,我不是来找云和玩儿的。我下楼有事,就顺便把十字绣给云和送过来。”说完,我提起手提袋示意。

阿姨收敛了笑容,伸手接过手提袋,一边关门一边说:“好,我转交给他。你回去吧,云和不在家,他打篮球去了。”

之前,我来云和家玩儿,阿姨可不像现在这么冷漠,那时她一脸笑容,把水果摆得整整齐齐,在我走的时候会往我的口袋里塞满糖果,偶尔我还会收获一个毛绒娃娃或者两本书……为什么她现在跟之前判若两人呢?

我转过身,准备上楼,从云和家传出来的声音吸引了我。

“妈,谁找我?”是云和的声音,他没去打球。

“没有谁找你。我出门碰上了邻居,说了几句话。”听到阿姨这么说,我的心一紧。

“你往垃圾桶扔了什么?”云和问。

不会是十字绣吧?这个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当然是垃圾了。”阿姨的话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接着,屋子里没了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脑中有两个画面挥之不去。

一个是云和自信的样子,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冲我打手势,丝毫不掩饰他的激动——这是他接下为外国友人准备小礼物这一任务后的模样。

还有一个是宫廷剧的画面——坏娘娘把别人真心实意送的礼物扔进火盆,看到燃烧着的礼物,笑了几声,马上收敛笑容,冷冷地哼一声。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抢篮球的吆喝声引起我的注意,我走到窗边,扫视一眼小区里的篮球场,没有发现云和的身影。

也对,云和怎么会去打篮球呢?我上一次见云和打篮球还是在一年前的体育课上,那节课是篮球启蒙课,体育老师讲解完基本规则和动作要领后,把男生和女生混合,组成了四支队伍,让四支队伍在篮球场上依次展开对抗赛。

云和跟我分在同一支队伍,他高高瘦瘦的,分到了中锋。我个子小,身体灵活,没一会儿就抢到了球,大喊一声“云和,接球”,然后把球传给站在对方篮筐下的云和。云和愣了一下,非但没有起身接球,反而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连忙低着头蹲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肚子,瑟瑟发抖。

“路云和,你一个男生怎么连球都不敢接!”体育老师很无奈,批评了几句,用其他同学把他换下来。在这之后,每次上体育课,云和都默默地坐在花坛边上,看着我们在球场上生龙活虎地跑来跑去。

阿姨为什么要说云和去打篮球了呢?

其实,我下楼去找云和,不仅仅是送十字绣,还想约云和去上舞蹈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在去上舞蹈课的路上,我嘟着嘴,跟爸爸细数云和的不是。

“女生不要老跟男生一起玩儿。”开车的爸爸估计听不下去了,“说不定他跟着他的男生小伙伴去了舞蹈班。”

我一聽乐了,差点儿从座椅上跳起来,咳嗽了两声,说:“云和,可不就是一个‘女生!”

爸爸开着车,身子抖了两下,估计是忍着没笑出声。

云和大约是从上学期开始展现他“女生”的一面,那次班上举行“中秋联欢会”,有一个“才艺串串烧”节目,我们几个女生特意拉着秀气的云和跟我们一组来表演。我擅长舞蹈,有一个女生会拉手风琴,云和想了半天,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就唱一首《雨花石》助助兴。

“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地埋在泥土之中,你的影子已看不清……”云和拈着兰花指,细腻的声音在教室里飘荡开来,像极了清晨马路上由远及近的洒水车,清新的水雾除去尘埃,扑面而来的是凉爽的气息。

天,云和竟然还能唱女声!这简直是一个惊喜,同学们鼓起掌来。如果说,变声不算什么本事的话,那么他柔弱无骨的舞姿一定能让你大开眼界——当时,我们随着节奏起舞,云和跟着我们的步调扭动,一点儿也不违和。

舞蹈动作是我们几个女生在舞蹈班学的,轻车熟路。我之前只提醒云和,让他在家练练嗓子,记住歌词,他的舞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回到座位上,我冲云和竖起大拇指。

云和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这次活动之后,云和仿佛打开了自己:在参加社团时,他没有选篮球、足球或乒乓球,也没有选象棋或书法,而是选了十字绣。这个社团有20多个人,只有他一个男生,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学习兴趣和热情,他的十字绣多次得到老师夸奖,现在学校的艺术长廊里还挂着好几幅他的作品呢!

云和缺勤了。

做热身运动时,我还没有看见云和,问舞蹈班另外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说云和没有跟他一起来。

以前上舞蹈课,云和来得非常早,一个人在镜子前“哼哧哼哧”地压腿。今天,他这是怎么了?

周一,在学校门口碰上云和,他告诉我,阿姨把他的舞蹈课退了,给他报了小区里的篮球班。他还说,舞蹈班不愿意退钱,阿姨也没有过多纠缠。最后,他低落地说:“真羡慕你,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想继续学习舞蹈,可是……”

我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他,他马上换了一张露齿的笑脸,眨着眼睛,话锋一转:“好啦,不说这些了,说一个好消息吧!”

“什么?快说!”我说。

云和贴着我的耳朵,生怕别人听到了似的:“那幅十字绣,我找到啦!”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原来,云和知道我找过他,也知道阿姨把十字绣扔进了垃圾桶,不过,他趁阿姨出去买菜的时候把十字绣捡了出来。为了不被阿姨发现,他还把家里的垃圾都送到了楼下。

“那赶紧给老师送去呀!”我让他把这“烫手山芋”赶紧送走。

云和一拍脑袋,学了一声女声,细细的声音飘荡开来:“走啦——”

看着云和踮着脚跑出教室的身影,我摇了摇头,那个有着阳刚梦想的男生此刻仿佛不见了踪影——记得当初,云和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说:“岳飞用一篇《满江红》抒发了自己壮志未酬的悲壮豪情,八千里路云和月,气势磅礴。我叫路云和,我希望成为岳飞那样的男子汉……”

在篮球场上,我看到了云和的身影。

阿姨也在。

篮球场上人不多,稀稀疏疏,从楼上望去,就像十字绣刚起针的状态。

云和站在篮筐下面,似乎没有挪动脚步。

阿姨站在场外的围栏边,挥舞着右手。

我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云和呀!”

“管好你自己,管别人干吗?”爸爸正在看电视,头也没有回地提醒我,“没事赶紧写作业去!”

我连忙跑到厨房,给爸爸的水杯加满水,递给他:“爸爸辛苦啦,喝点儿水。”

爸爸一脸享受的模样,我又趁热打铁地给他揉了揉肩。

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这则新闻讲某小区一学生家长管学生管得太严,学生上培训班时家长在教室外面盯梢,学生跟同学出去玩儿时家长跟着,学生写作业时家长更是在旁边看着,最后学生离家出走了。

“真是奇葩家长,换我,我也要离家出走!”我有些愤愤不平,全然不顾爸爸就在眼前,一句牢骚话脱口而出。

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试试看?”

完了,一不小心,我原形毕露,赶紧撒开腿往书房跑。

不经意间,我又看见窗外,云和孤零零地站在篮筐下。

今天,学校开家长会,平日里人声鼎沸的校园平静了些许。

班主任王老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以PPT的形式展示了这学期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列举了这学期取得的一些成绩。

讲到激动处,王老师指引家长看PPT——PPT上是一张十字绣的照片——不用说,就是云和从他家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那幅。

在这幅十字绣上,有蓝天、白云、青山、绿草,还有翱翔的鸽子。

家长们赞不绝口,这时王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接着她激动地说:“这就是上次国外教育专家访问团到访我校时,我校赠送的两份小礼物之一。这是从100多份备选礼物中挑出来的,实属不易,为班级和学校争得了荣誉。”

云和正襟危坐,脸涨得通红,眼睛盯着那张十字绣的照片。

王老师继续说:“这幅作品的作者是谁呢?在座的家长不一定猜得出来,它的作者不是女生,而是一个男生——路云和,我建议大家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他!为他的心灵手巧,为他的匠心独运!”

我回头看一眼,阿姨跟云和一样脸通红的。

阿姨为什么反对云和学十字绣?看到被自己扔进垃圾桶的十字绣得到老师的褒奖,她会不会责备云和?从阿姨的脸上我找不到答案。

不管怎样,云和得到赞美和羡慕,作为同桌,我替他高兴,只是没有想到,这种高兴只维持到了当天晚上。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門声持续响起。

是谁呀?我从题海里收回思绪,竖起耳朵听。

“云和在你们家吗?”是阿姨的声音。

“云和?不在呀,家里只有朵朵一个孩子在写作业。”爸爸说。

阿姨有些不相信,追问:“真的不在吗?”

“真的不在。”爸爸反问,“云和不在家吗?”

云和离家出走了?新闻变成了现实?我不禁想。

阿姨说,云和本来是要去上篮球班的。她丢了几袋垃圾后再赶到篮球场时,发现云和不在,老师和同学也没有看到他。她把小区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

“都怪我,在电梯里责备了他几句,我说十字绣、舞蹈这些都是女生的爱好。”阿姨自责地说,“唉,他一个男生,怎么就不像一个男生呢?”

云和真的离家出走了,平时看起来温顺的云和竟然离家出走了!电视上的那些新闻有时候竟离我们这么近。他去哪里了呢?去学校?不大可能。坐在哪个街角发呆?不大可能。去同学家玩儿了?不大可能。难道他去……一个激灵,我站起身,快速走出房间:“阿姨,您去舞蹈班找了吗?”

“舞蹈班?没有去。”阿姨眼睛一亮,朝我走过来,“云和去舞蹈班了吗?”

“您不是不让他上舞蹈班吗?他跟我说,他还想学。要不,您去找找看?”我说。

“好,那我赶紧去!”阿姨说,正准备走,又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点点头。

经过一番奔波,远远地,我看见云和坐在舞蹈班大厅的大电视前,双手也不闲着,时不时地做着各种舞蹈动作。

“云和!”我喊了一声。

云和扭过头,看到是我,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接着,他看到我身后气喘吁吁的阿姨,站了起来,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

阿姨看到云和,连忙用手擦掉眼角的几滴眼泪。

“走啦,回去啦。”我拉了拉云和的手,云和点点头。

回家路上,我们沉默不语。

阿姨带云和走出电梯的时候,对我说:“朵朵,下次上舞蹈课,你还是叫上云和一起吧。”

我还是没能约云和一起去上舞蹈课。

周末,我下楼去找云和的时候,他不在,阿姨也不在。我敲了半天门,屋子里没有声响。

赶到舞蹈班,我也没有看到云和。

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直到周一上课,云和都没有出现。王老师告诉我,云和生病了,阿姨给他请了一周的假。

一周后,云和还是没回来。我去敲他们家的门,依然无人应答。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跟爸爸说了云和的事。爸爸说,云和可能是回老家散心去了,说不定下周就回來了。晚上,我从房间里出来找水喝,偶然听到了爸爸妈妈的谈话,竟然跟云和有关,原来云和得了轻度抑郁症。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无法想象到那个阳光的男生、我的同桌,竟会给我带来这样一个消息。

妈妈听到了异样,连忙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挂着泪珠的我,轻轻抱住了我。

“妈妈,你说阿姨还会逼云和去篮球场吗?谁规定,男生就不能学舞蹈、绣十字绣了?你们大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做点儿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呢?”妈妈摩挲着我的头发,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云和的那幅十字绣作品: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水,还有一只张开翅膀的鸽子自由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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