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

2020-05-20 15:08郑俊甫
小小说月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风向标夫君水池

郑俊甫

她出嫁那天,风和日丽,空气里飘满了香甜的气息。没有红嫁衣,没有迎娶的花轿和骏马,甚至没有几个祝福的宾朋。一条漂在河上的婚船,就这样承载了她全部的幸福和梦想。那一年,她23岁,他59岁,“一树梨花压海棠”,招来了多少外界眼光。那又怎么样呢?她嫁的是他的人、他倾世的才华和儒雅的风度,别的无关紧要。

河岸上站满了人,手舞足蹈,呼声震天。他们不是来当看客的,他们是来砸场子的。没办法,多才多艺、隽秀聪敏、性情率真、胸怀大义,多少词也掩盖不了她出身青楼的卑微。依照大明的道德标准,士大夫涉足青楼、婚娶纳妾,会被看作是伤风败俗、悖礼乱伦。他爱她心切,全然不顾世俗偏见和礼法规束,坚持用大礼聘娶。可是,他的声望太高了,作为文名颇著的大官僚,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读书人的风向标。而现在,这杆风向标冒天下之大不韪,指向了循规蹈矩的读书人无法接受的方向。婚礼这天,许多人站在岸边,捡起石头砸向他们的婚船,宣泄着心中的愤懑。

她眼不见为净,拉着她的郎君钻进船舱,尽享着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婚结了,尽管不是正房,尽管只是小妾,但她已经很知足了。接下来,该学着当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了吧?可是,世事像是要跟她躲猫猫似的,才只不过转眼的时光,李自成攻进了北京城,吴三桂打开了山海关,头顶的那片叫“大明”的天,塌了。清军占领北京后,南京成立了弘光小朝廷,她没有一丝犹疑,极力支持自己的夫君就任南明的礼部尚书。

不久,清军兵临城下,南京沦陷了。本该为国为家拿大主意的他,蒙了。以身殉明或者低下高傲的头做大清的臣子,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迟疑的目光转向了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她明白他的心思,他还是放不下一身的荣华。六十耳顺,人变得中庸,少了锐气。但这中庸不是是非曲直不分的随波逐流,百川归大海,任你奔腾的过程九曲十八弯,最终的目标矢志不能渝。她拉着六神无主的夫君,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她说:“妾不想你像戏里的贰臣一样,让人戳着脊梁骨,千世万世地唾骂。”这个醉身琴棋书画时温婉可人的小女子,面对泰山崩于前的大难,竟然出奇地沉静和坚定,这让他这个大丈夫觉得汗颜。

他决定听从她的建议,以身殉国。她先是打理自己,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她要把最美的身子留给破碎的国家。然后又开始帮着夫君,穿上她为他缝制的衣裳。来世,她还想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他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院子里有一处水池,这是她和夫君傍晚最喜欢呆的地方。荷花开的时候,他们就在池边赏花,闲看浮光跃金,锦鳞游泳。没有花的日子,就赏月亮,一任乱风拂面,满池银碎。而现在,正是仲夏,水池里荷擎如盖,花香如沐。她说:“就在这儿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能跟一池碧荷葬在一起,足矣。”

他踟蹰着,目光游移,不敢看她。她握紧他的手,偎着他,一点一点给他力量,也一点一点断绝他退缩的念头。他终于鼓起勇气,顺着石砌的台阶,开始下水。水才没过膝盖,他就像被什么力量击打了似的,夸张地叫起来:“太冷了,水太冷了,不能下呀!”一边喊,一边就挣脱了她的手,兀自跳上岸来。

她蹙着眉,眼里满是失望。但她没有退缩,只跟他说了一句:“妾身先去,你且缓一缓身子,再来找妾。”说罢,奋身跃进了水池。他慌了,他是不想死,不想抛开他的功名和利禄,但他也不想失去她,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习惯了她夜夜在他身边红袖添香。他一时也顾不得冷,跳进水池,抱起她的身子,把她托到岸上。

殉国的计划流产了,她只能劝他:“国破至此,正需要英雄挺身而出戡乱御侮。如果妾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他只是窝在家里,日日做沉思状。一天,他忽然对她说,头皮痒得厉害,然后出门而去。她以为他去用篦子篦发,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他竟剃了头发,留着辫子进来了。

事情已经无可逆转。他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她坚持留在南京,要与他决绝。半年后,他终是耐不住对她的思念,又或者是耐不住一个男人的自尊,托病辞官。

顺治四年,他因一桩反清案被捕入獄,押往北京。危难时刻,卧病在床的她冒死随行,他们一路北上,历尽艰辛。好在朝廷没找到什么把柄,又将他释放回家。有感于她为自己舍身的勇气,他特意在她30岁生日那天写下名为《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一组诗歌,博取她的欢心。

但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他像郑成功那样硬起筋骨,扛起民族复兴的大旗。这一次,他听了她的,只不过,奔古稀的人了,扛大旗的精力是没有了,他只能与她一起,拿出所有的积蓄,慰劳抗清义军。整整二十年,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她的期许。离世那天,他是含笑走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杆风向标终于被她修正了方向。

他倒是心安了,却把无尽的痛苦丢给了她。葬礼过后,他的乡里族人聚众夺其房产,她为了保护他留下的产业,吮血立下遗嘱,然后悬梁自尽。此时距他去世仅两个月。

她在遗书中叮嘱女儿,决不轻放一人。遗憾的是,不但她的冤仇未报,死后也未能与他合葬。她的墓在虞山脚下,那是一座孤坟,墓前石碑寒陋,上面刻着她的别号:河东君。百步之外,他却与原配合葬一处。

从此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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