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4》不是功夫片的挽歌，而是新的春天？

曾勋

为了证明中华武术不是花拳绣腿，华人不是劣等的人种，叶问激于义愤，前来军营挑战“白人至上主义”的军官。咏春拳先防后攻，拳拳细碎却直击要害，眼见在体力与力量的绝对碾压下叶师傅就要败阵，危急之下，他使出前面几部没有用到的插喉险招，一举击倒白人军官。在电影院，有观众不由自主鼓掌叫好。

岁末年初上映的电影《叶问4：完结篇》斩获2019年度华语片海外票房冠军的同时，更成为中国影史最卖座的功夫电影。？

几十年来，传统功夫片从国内火到国外，却始终面临无法登堂入室的尴尬，究其原因，其中的英雄情结和民族主义窠臼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真實性与深刻度。功夫片在保留其精神价值的同时，恐怕也需自我叩问——在今天文化与价值愈加多元化的时代，往昔的世界观设置和文化审美，是否还经得起时代考验。

功夫片不能承受之重

？清末民初有尚武的传统。民国的军阀中，就有不少武林高手。如奉军的李景林，他先任河北总司令兼省后，出任直隶军务督办，但总有一些跟他熟悉的人私下里叫他“武当剑仙”“神剑李”等。这些绰号都源自他早年混武术界拜师所得。直系的吴佩孚更是一个功夫爱好者，他在洛阳练兵时经常与少林寺来往，面对直皖战和直奉战，少林寺当家和尚恒林无奈之下只好“以菩萨心肠作金刚面目”，购置枪械，训练僧兵，成立“少林寺保卫团”并任“团总”。

当时，不管是军阀还是革命家，对于江湖门派的各大功夫大师，都推崇有加。一时，尚武精神遍及大江南北。谭嗣同的朋友王五，在中国近代武术史上，与燕子李三、霍元甲、黄飞鸿等人齐名。康有为至想要让王五和燕子李三两位功夫高手潜入戒备森严的皇宫，将光绪营救出来，然而，武术家与政治家合谋的救国尝试，终究未能兑现。

然而，这些素材却给后来的功夫片提供了无限的灵感来源。功夫片区别于武侠片和动作片的明显标志，就是大都将背景年代设置在清代与民国。彼时，儒家人伦、江湖门派尚未瓦解，武术在强身健体的功能之上又多了一层“驱除鞑虏”的功能。“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民族主义情绪，在拳脚的碰撞中展现。

因而，“打洋人”的模式在功夫片中屡试不爽。香港邵氏公司1972年出品的电影《马永贞》，取材于清末拳师马永贞的事迹，主角在军阀割据、租界林立的十里洋场，把黑恶势力打得落花流水，这样自然还不够，于是顺便把为黑帮卖命的西洋拳手撂倒了。

与《马永贞》同一时期出品的《精武门》，对国人的影响更加深远。一代武术宗师李小龙踢碎“东亚病夫”牌匾那经典一幕，在周杰伦的歌里，周星驰、李连杰、甄子丹等人的电影中，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重现。功夫、娱乐、国家主义的联姻，也因此将“功夫”二字的内涵延展到了更为宏大的层面。

不少涉及功夫的电影，都不由自主地以“打败洋人”为荣。杜撰史实也就成了功夫片的顽疾——在本来真实的历史地基上编造一段打戏，以此证明“中国功夫”对于天下社稷的价值。

程小东1983年导演的《生死决》，严格意义上属于武侠片，但其架设的中国侠客大战日本武士的“鬼畜”剧情，却给了当时的功夫电影一剂强心针。同一年，大陆拍摄了一部《武林志》。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时期，九河下梢天津卫，四面八方的豪杰高手云集于此。武林高手东方旭将八卦掌练得炉火纯青，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力挫耀武扬威的俄罗斯大力士达德洛夫。

擂台隔绝了船坚炮利的历史现实，让“国术”有了一展身手的平台，“打洋人”自然也演变为百年屈辱之下争取民族独立的表征。当然，不少功夫片杜撰了一些桥段，将清末民初的尚武风潮和功夫的实战价值夸大其词，这也使得功夫片陷入了可观而不可推敲的尴尬境地。

传承与求变，功夫片的春天才开始？

以《精武门》为代表的功夫电影在上世纪70年代之后兴起，契合了当时中华民族自信重塑的大时代。特别是香港，经历过经济腾飞后，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华人，香港人的政治地位、政治权利却并没有得到保障。民族文化的认同和自信，提供了功夫片成长的土壤。

直到清朝皇权统治结束之前，功夫一直被称为“国术”。当近代亚洲第一个共和政体的国家建立后，冲破禁众习武的藩篱而产生的民族自豪感和自尊心得以释放，成就了成龙、洪金宝、元彪等功夫明星。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值功夫片爆发之时，在洛杉矶的一个音像店里，一名雄心勃勃却潦倒不堪的“肥宅”打工仔无所事事，天天蜗居在店里看片。《冷血十三鹰》《天下第一拳》《五遁忍术》《少林三十六房》等中国功夫电影让他热血沸腾，点亮了他的艺术世界。才华横溢的他注定无法被埋没，凭借独特的电影语言和电影类型，打工仔逆袭了。《杀死比尔》《罪恶之城》《八恶人》《无耻混蛋》……他拍摄的一系列电影，角色设计、镜头语言甚至故事情节都能找到中国功夫片的影子。

昆汀·塔伦蒂诺，这名鬼才导演这几十年成了功夫片的义务宣传员，他说，“如果我的生命有两面，那么一面就是70年代的邵氏功夫片，另一面则是意大利西部片。”前不久，他的新片《好莱坞往事》中涉及李小龙的部分被某些观众认为是对李小龙的不敬，实际上，这个情节只是在探讨功夫演员与实战运动员的差别，如果这种质疑都无法被允许，功夫与功夫片的格局未免太狭小？

昆汀在好莱坞为功夫片推波助澜，为后来《卧虎藏龙》《英雄》《功夫》的全球发行铺平了道路。由于要面对全球观众，后来的功夫片在价值取向上也更加具备世界意义。《功夫》尽管延续了功夫文化，但并未沉迷于门派招式、“打洋人”的叙事，而是落脚在了非暴力解决问题的途径——感化。从小人物涅槃为功夫大师，正义的主角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而以打伤小兵、感化BOSS的形式诠释了“武贵止戈”的传统精神。

武侠小说家出身的徐浩峰自2011年起执导个人首部武侠片《倭寇的踪迹》，开启了导演生涯。？他凭借《一代宗师》获得第33届香港金像奖最佳编剧奖，2015年自编自导功夫片《师父》，试图展现更加真实的武林。《一代宗师》《师父》等更加注重人物内心刻画，开始探讨先报师恩、再振家业的矛盾，以及开宗立派与名利双收的世俗命题。影片延续了《黄飞鸿》中关于西学东渐的思考，“老祖宗钻研了几百年的玩意儿，在西洋的枪炮面前，好像突然没用了。”这些追问，也使功夫片的内涵更为细腻、丰富。徐浩峰也坦言，让武侠片回归真实是一条艰难的路。不过，尝试让功夫不再被神话，终究是一个值得肯定的方向。

2015年，在原旧上海日本侨民聚集的虹口区横浜桥附近，由霍元甲创办的“精武学堂”正式开馆。105年后的重新开馆，更像是新生而不是重生。正如当年李小龙脚踢洋人，到叶问悟出“外国的月亮不一定圆”，放弃让儿子赴美留学的想法，返回香港教儿子打拳，解决了父子冲突。功夫片的形式还在，但关于家国的语境早已升级、变现，佐证着关于民族自信的嬗变。

有观点认为，《叶问4》不是功夫片的挽歌，而是新的春天，因为文化的输出得益于综合国力，漫威英雄忙着满世界拯救苍生，为何功夫高手不能拯救世界？也许，《功夫熊猫》和即将到来的真人版《花木兰》便是潮流的佐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