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草原上的黄昏

2020-05-25 09:07丁米粒
当代工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难民营营地工作

丁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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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之前,我跟大多数同龄人没区别。考大学,毕业,找工作,买房,还贷,读研……我像打了鸡血,拼命往前冲。一天加班,登上回家的地铁已是21点。车厢里人不多,我坐在长椅上,昏昏欲睡。一声到站提示,我激灵下站起,突然看见车窗上自己的脸。目光涣散,眼袋凸显,法令纹低垂,毫无青春的轻快。这哪是我啊!那一刻,改变的念头占据脑海,很快就变成锐步行动——通过应聘,成为某国际医疗救援组织的财务工作者。

经过一年的培训,我接受了第一个救援任务,去南北苏丹交界处的一个难民营医院,做人事和财务管理。我办好停薪留职手续,心想:借着国际救援这条船践行“改变”,既长见识又做了善事,然后回到原点,继续在北京的白领生活。

8月,我随团队来到一望无际的红土草原。南苏丹是世界最年轻的国家,也是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道路、水电、医疗卫生、教育等基础设施和社会服务严重缺失,商品基本依靠进口,国际社会在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等方面向它提供了大量援助。我们到达时,正逢部落战争,超过百万的老百姓流离失所,成为难民。

营地在草原上建起来,院墙是用树枝和茅草垒的,工作室是由泥土和树枝搭建的,里面一床一桌一椅,便是所有家当。水需要层层净化过滤才能喝,电来自轰鸣作响的发电机,厕所就是个草棚子,蜘蛛、青蛙和各种各样的昆虫肆意横行。

出发前,我对非洲大地充满浪漫憧憬,满脑子都是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走出非洲》。当面对实打实的工作和生活,才觉得浪漫很幼稚,憧憬碎一地,有种被发配到荒芜之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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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千头万绪,难民营项目支出包括大量的药品、净化水工程、建筑花费,甚至飞机和船的费用。所需物资更是包罗万象,采购信息遍及世界各地,一时间让我眼花缭乱,不知如何下手。

抓狂之际,财务协调员打来电话,这位印尼姑娘知道了我的困境,第二天就赶过来,手把手地教我如何解决。在大家的帮助下,我不仅胜任了财务、人事这两项工作,还管起营地300多人的吃饭事宜。

阿瀚是香港人,做志愿者之前,一直在新加坡从事计算机工作,是个典型的理工男。他所在的后勤部是苦活儿累活儿最多的部门,不管是雷雨夜医院停电了,还是大热天下水道堵了,他都第一时间到场,冲在最前面,毫无怨言,是营地的“及时雨”,深得大家喜欢。

安全起见,营地晚7点后就不让外出了。每到周六,大家就在营地院子里开派对。这里就是个大家庭,七八号人又唱又跳十分热闹,我和阿瀚都不擅歌舞,就静静地坐着欣赏。有一次,实在嫌闹,我俩躲出来,相约一起晨跑。第二天早5点,他就将睡眼惺松的我叫起来,把我带到红土飞机跑道上晨跑。

就这样,我俩成了好朋友。每天清晨,一起到难民营旁的飞机场看日出,给村里的小孩子照相,然后挥手告别,奔赴各自岗位。一天劳累后,带回满身尘土和汗水,分享非洲黑暗料理和姜汁咖啡;黄昏时一起爬水塔,看非洲平原美丽到忧伤的夕阳;下大雨的夜晚,一起踩着泥泞去加班,一边敲计算机一边喂蚊子;周末,一起给外国队友包饺子打牙祭……

工作压力和工作量特别大,有时我也会产生“太累了想回家”的念头。阿瀚告诉我一个解压方法,就是去难民营看出生不久的小宝宝。抱起一个个光滑的小身体,摸摸一只只胖胖的小脚丫,整个人就像充了电,疲惫、思乡一扫而光,立马变回精力十足。

一个半月后,阿瀚工作期满,即将去欧洲培训。他特意为我申请了脸书账号,并第一个添加了自己的账号。那天下午,我突然想哭,晚上,他在脸书发来信息,我俩聊起童年趣事和求学糗事,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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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瀚去欧洲不久,我也获得休假,因为签证问题无法回国,他趁势邀请我去欧洲度假。我去了,在那里,他陪我爬山露营,到沙滩赶海,在小巷里骑单车,在下着大雨的社区球场里,吃着外卖看球赛。临别时,他去机场送我,我俩都有难舍之情,他欲言又止,我快速梳理情绪,理性告诉我,不能让战友情滑向男女爱,因为,我觉得人生路刚起步,我不想为情所累、所困。

假期结束了,我回到了南苏丹。时值12月,这里内战爆发,营地所在的村庄里,当地人顶着行李、牵着牲口开始逃亡。营地的本地员工有的辞职,有的干脆人间蒸发,我和少数几位其他国家的志愿者苦撐局面。不久,传来上尼罗河州首府马拉卡勒一家医院遭抢掠的消息,这家医院是我所在医疗救援组织建的,病人都是当地人,志愿者冒死保护,虽然第二天有飞机来接,但他们选择留下,跟病人在一起,并继续为难民营提供基础医疗服务。

这家医院离我所在营地非常近,阿瀚从远方不断发来信息,对处在危险中的战友深表关切。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相互支撑,相互帮助,让我看到了过去生活中鲜有的爱、责任、坚持和理想。

我们坚守到战乱平息,直到工作结束撤营,我平安回到北京。打算回归原点的轨道,却发现已经回不到过去。经过非洲大草原的洗礼,稳定的工作、不菲的收入、优渥的生活,都不能让我产生归属感,我毅然辞掉工作,一边旅游一边继续做志愿者,从云南出发,一路入滇,走过昆明,走过苍山洱海,走过丽江和泸沽湖,最后走到了香格里拉。

在香格里拉古城,我发现一藏式院子里,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立即喜欢上了,于是随遇而安,做了独克宗社区图书馆的英语代课老师。我一边教藏族孩子英语,一边整理图书、喂养蜜蜂,周末还带着他们做手工。每天,我都和他们打打闹闹;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这时光,让我回到了小时候,回到那无忧无虑、疯玩疯笑的日子,过得十分开心。

独行天下期间,无论在云南,还是在藏区,我都跟阿瀚保持着联系。七夕节那天,他发来一张照片,是与一位姑娘的亲密合影。我明白了,他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秒送祝福,他也回复闪闪发亮的表情包。

我突然涌起一缕失落感,一个战友“退役”了,而我,还要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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