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赖皮

2020-05-26 12:05李芳
神剑 2020年1期
关键词:堂弟当兵部队

李芳

上部:堂弟尚义去当兵

我叔家的儿子尚义,也就是我的堂弟,从部队回来了,回来的当天没进家,去亲戚那里住了两天。他头天刚到家,第二天早晨,他爹就喝了农药,被送进了医院,据说喝的是百草枯,也有人说喝的是“84”消毒液掺白酒。民间有“84”掺白酒,喝了马上 “走”之说,意思是毒性很强。不管是哪一种,只要进入人体,都有可能造成死亡。就是阎王爷不收,也只能活成个植物人。如果我叔真成了植物人的话,他的儿子尚义今后的日子真的就不好过了,那他要后悔一辈子。本来,尚义从部队回来,村里人早就听到了风声,人家议论的不是他回来不回来,关键是才吃过他当兵的喜宴。有人调侃说,现在一打嗝,嘴里都哈出一股子猪腰子的尿骚味。据喝过尚义家喜酒的人说,焗长(农村专门做宴席的厨师)爆炒的腰花,没把猪腰子里的那根骚筋抽出来,夹一块腰花一嚼,骚得人直想吐。可是,尚义他爹,也就是我的叔,有啥想不开的,儿子刚回来,他咋又喝了农药?人往医院里送时,他还清醒,嘴里往外吐着白色的黏液,里面还有粉红色的秽物,一车厢的酒酸味,熏得人直想呕。但他还嚷嚷说自己没有喝药,几次都要从车上下来,不管他喝没喝药,也不管他怎么挣扎反抗,一点用都没有,被几个护送他的人牢牢地摁住了。到了医院,人被抬进急救室,医生给他又洗胃又灌肠的,打了针,送醫护进观察室,人已经软绵无力了,家里人被拒在门外,只能透过观察孔往里看。有医生出来,就问人醒过来没有,医生戴着大口罩,遮住大半个脸,说,病人刚刚有些安静,正在观察。

我堂弟和我婶子娘儿两个,也被我叔闹腾得神疲力乏,呆坐在病室走廊的条椅上,泪眼婆娑的,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叔曾去过尚义的部队,当面对着他这样说过,你这样不给家里争气,我哪还有脸见村里的老少爷们,到时候,我也不想活了。

尚义当兵走的时候是啥情形,听说尚义当上兵都换了衣服,马上就要走了。村里人现在谁都不缺钱,有啥喜事,大家都来祝贺,那天一庄人都来了。我堂弟当个兵待客舍得给吃,一连待了3天客,请上咕噜喇叭吹了3整天,光是放烟花和鞭炮留下的纸屑足足堆有半尺厚,唢呐倒请了,吹了一天,我叔就让人家走了。唢呐队是按天要钱的,一天两千多块,吹上3天是啥概念?再说了,我叔他也舍不得花这样的钱。烟花爆竹也放了,地上也没有半尺厚的碎纸屑,都是俺庄上的人说的邪话,啥事都喜欢泡水花。但喜宴确实丰盛,这一点不得假。邻村也有当上兵的人家,都没有我叔家搞得动静大。尚义当上兵后,我叔在人面前都是杵着根大拇指跟人说话,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人家问他,你们家大侄子说过的啥?我叔还是昂着头跟人家争辩道: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其实我啥也没有说过,好像我当上了村民兵连长是多大的官似的,能够给他脸上贴一层金。因此,我家大侄子说过的,就成了他在村里人面前炫耀的资本,也是他的口头禅,他要是跟谁争论个啥,一说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这句话,别人听了对他都是直撇嘴,他也不知道啥叫个害羞。我曾不止一次跟我叔说过,我说:“叔啊,你以后少在村民面前说那句‘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好不好?你以为你侄子这个村民兵连长比县长、乡长都大啊,其实你侄子连一根小手指都不是。”

你听我叔对我咋说:“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又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我们家大侄子挨村挨家动员村里的小青年去当兵,谁家儿子上大学回来,他就到家里做宣传动员呢,干啥吆唤啥,进门见人就说,咱当兵是为国防尽义务,你不当兵,他不当兵,哪还有咱老百姓的好日子过?”接下来,他又掰着手指头跟人家算当兵经济账,又眉飞色舞地算政治账,直到人家高兴地说,当兵好,当兵好,就让孩子到部队去锻炼,我家大侄子给了人家一张征兵宣传材料,才满意地离开。我叔在村民面前摆事实,讲道理,就是为他的说辞作铺垫。我对他说,就算是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三句话不离“我们家大侄子说过的”这话。

好,闲言少叙,还是先说说我堂弟当兵的事吧。

我叫武义,我堂弟叫尚义。名字叫武义,但性格文静,一点都不善打斗,还特别喜欢“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路转溪桥忽见,听取蛙声一片”的唐诗宋词。从部队退伍回来后,我当上了村里的民兵连长。而我的堂弟尚义,他小我10岁左右。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我叔征求过我爹的意见,取了一个近义词:尚义。我叔老来得子,可以用娇惯、娇宠来形容了。宠到啥程度,我这样说你们就知道了。尚义喜欢跟我婶子睡,从刚出生的一个血毛娃子,一直睡到10多岁,他睡觉时有个坏毛病,喜欢摸着他娘的咪咪,因为摸惯了,不摸就心里慌,不仅手里摸着娘的咪咪,腿还得搁在娘的肚子上。等他睡着了,我叔想和我婶热乎一下,悄悄地把他的小手从他娘胸前那对雪白但又松弛的咪咪上挪下来,尚义就一机灵醒了,他看到我叔也去摸咪咪,他抬起手就给我叔一个耳光子,打得还挺响。我叔有点生气,说,这个熊秧子长大不得了,连爹都敢打。我婶护着儿子,一脸不快地说:孩子都惯了,你跟他争个啥争?我叔窝着一肚子火悻悻地离开婶子的床,独个儿睡去了。这是其一。还有比这更笑话的呢。尚义念小学4年级那年,他同学跟他来家玩,见他娘在树荫影里跟邻居二大娘叙闲话,离老远就开始嚷嚷:“娘,我饿了。”

“饿了回家,锅里的菜饼子还热乎着呢。”尚义有点逞能,走到我婶面前,掀起衣襟捉住他娘的乳房,像一个有瘾的烟鬼子,趴上去叭叽叭叽吸了几口,连他的同学都感到害羞,不敢扭头看。吸奶时,我婶笑着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去,瞎妈没水,吸个啥?都多大了,不怕人笑话。还有,只要尚义在学校遇上雨天,都等着我叔送伞给他。放学的路上他怕踩脚上泥巴,还让我叔驮着他回来,好高的一个大半橛子了,骑在我叔的脖子上,后边的同学追着他,调皮的还在后面像赶驴的一样,嘴里“得儿,得儿,驾,驾”地喊着。骑在我叔脖子上的尚义,回头看着自己的同学,一脸得意地笑着,还做出骑马的架势。有一次,我叔驮着他走在路上,尚义在我叔脖子上嚷着要下来,我叔说,快到家了。尚义嗷嗷叫着说有尿了,我叔把他搁下地,这小子裤裆里的家伙顶起来了。叔在心里笑了,打那,尚义就再也没让我叔驮过。虽然我叔我婶这样宠他,但对他学习却不放松,他天生不是一个学习的料,成绩不好也不坏,就这样他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到了高中,去年高考时,只考了200多分。高中毕业后,我叔找到我说,大侄子,你是村民兵连长,把尚义弄当兵去吧,他也高中毕业了。叔要把尚义弄当兵去,我知道征兵政策,准大学生优先。就对叔说:“叔啊,你让尚义随便报一个学校,不管啥专业都行,只要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走兵优先。”

我叔说,好。结果,我堂弟尚义就随便报了一个厨师专业。我叔为啥要让尚义去当兵,我心里清楚,他想当军属户。村里的军属户有待遇,一年的优待金上万,还不讲逢年过节时送的礼。我叔为啥这般重视我堂弟当兵,又在尚义当兵走之前大办宴席,而且宴席丰盛,要知道我叔平时很节俭。我婶子又是出名的吝啬。待客那天,宴席还没散,有人习惯把吃不完的剩菜兜回家,我婶子在人家还没有离开桌子就把一些她认为好的剩菜都收起来。我叔瞪着她说,你收那些剩菜干啥?好的剩菜被我婶子收走了,剩下的菜也没有人拿了,结果,大热的天,我叔家没有冰箱,我婶子吃剩菜拉了3天稀,跑到村卫生所挂了几瓶子吊水。我婶子小气,我叔宠孩子。我不止一次地跟我叔说过,叔啊,你这样宠着尚义,你想让他长成个啥?我叔却不以为然,说,长成个啥样是啥样,只要不憨不傻,知道疼爹疼娘就行了。叔对儿子的要求不高,因为啥呢,他说,我一辈子都没混出熊样来,也不指望儿子有大出息。打那往后,我就再也没有跟我叔提过尚义的事。我叔小时候不是一个啥好鸟。小学上到二年级,认识自己的名字,要让他拿起笔写,他说我蚂蚁尿尿湿不深,早就提不动笔了。我叔不上学,就跟着一帮不学好的孩子混呗,我爷爷也管不了他。这集到那集,他跟几个气味相投的人,翻黑里红,还玩狗屄套子。啥叫屄套子?就是一只手里拿根长钉子,另一只手攥根繩子,一头挽了个带活扣的圈套,让人往钉子上套,先问:“套住了吗?”

拿套子的人心里很把握似的,说,套住了。然后就往外拉绳子,如果绳子能够系在钉子上,你就赢,没系住,那就输。输赢就看绳子套住钉子没有,外行人套10次输10次,一次赢的机会都没有。骗到钱,就上酒馆吃喝。村里说我叔,有娘生,没娘管的孩子。据说有一年,他们骗了牛行户。这个牛行户,一上午抽取不少的耕头钱,我叔不知道咋盯上了他,他硬是把牛行户腰包里的钱骗个底儿朝天。

那天,集罢,我叔他们几个就在牛行户不远的地方翻黑里红,5块10块地押宝,我叔摆扑克牌,旁边的人看到我叔翻牌,押宝。他都是50、100的押,让别人猜他手里牌的颜色。反正就黑红两色,非黑既红嘛。简单,但我叔的手法快极了,你明明看到他押的是红牌,你猜红牌,他一摊手,黑的。有人不服,猜一次,输一次。可是,旁边的几个人,一猜一个准,猜对了,把钱拿走。赢了钱,继续押,当然,押宝人也有输的。其实,那几个人跟我叔同伙,叫作敲子,专门引诱别人押宝。牛行户第一次见到他们翻黑里红,他心里有点痒痒,认为自己在集头上牵耕头这么些年,能猜不准几个毛孩子手里的扑克牌?他先是押了10块钱,赢了,笑眯眯地把钱装进腰包里,尝到甜头的牛行户第二次又押了30元,这一次,他又赢了。牛行户笑了,说:“小伙子啊,就你这几屌下子,还想在集头上蒙钱,你家祖坟都会被你输光。”牛行户赢了钱,我叔兜里的几个钱输得精光,急得快要哭了,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有些后悔地说:“今个手气背,光输不赢。大爹,你把俺的钱都赢走了,俺上午连碗热汤都喝不上,你不能让俺饿肚子吧?”牛行户也豪爽,递10块钱,说:“你是哪庄的半拉橛子,下次可别干这个了,给,去那边吃碗饺子吧。”

我叔真哭了,但那是假哭。我叔不肯接钱,这时,来了个青头小伙子,对我叔说:“咦,这个小半拉橛子,怪有囔气哩。要别人的钱不光彩啊,赢钱是本事。”然后,青头小伙子对牛行户说:“大爹啊,你不能赢了钱就走啊,得让这个半拉橛子赢一把,挣点饭钱。”

牛行户一想也是,咋能这样赢半拉橛子的钱呢,于是,他把刚才递过去的10块钱押上,说:“半拉橛子,看你手气了。”

牛行户就这样进入了我叔他们设下的圈套,几次扑克牌翻下来,我叔不仅把他刚才输掉的钱都赢了回来,还把牛行户抽取的一上午的耕头费都掏了个精光。我叔他们赢了钱,不敢在这个集上待了,很快就从这个集市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那个牛行户就出现在我家门口,后边跟着几个油头滑脑的小痞子,咄咄逼人。这些人进了院子,还没有见到人就问道:“铁锤是这家吧?”

见我爷爷出来,牛行户说:“夜个在集上,铁锤坑我牵耕头的钱,还我钱,好说,要不然,我让派出所抓人!”

我爷爷认得牛行户,赔着笑脸说:“俺家铁锤都多长时间没有回来了,钱是他拿的,你找他要,我挣一分钱都难,我拿啥还钱?”

他跟牛行户商议说:“这样吧,等我儿子回来了,我让他把钱还给你们。”牛行户没说啥,几个小痞子发狠话了,说,今天,你要不把钱拿出来,就把你家的锅砸了,房瓦掀了,信不信?我爷爷怕事,就挨庄子借钱,跑了一圈子,又空手回来了。一个痞子说,做啥故啊,跟我们绕圈子。我爷爷诅咒,但他们根本不信。

这时,我父亲回来了,那几个人一见我父亲,指着说,就他。

几个人呼啦围住了我父亲,动手要打。我爷爷拦住说,这是我大儿子。

他们看了看我父亲,说:“乖乖,又像又不像,不能打错人。”

我父亲那时不怎么长个儿,倒是我叔跟他比着长似的,都是一奶同胞嘛,在长相上,几乎就像是双胞胎。只是我小叔左眉毛上有一颗黑痣,这是区分我父亲和我叔不同的地方。我爷爷对我父亲说:“筋骨,去你大姑家借钱,等铁锤回来,不拧断他的腿,我就叫他个爹。”我爷爷气极了,才这样说。

我父亲拿钱回来,给了牛行户,他们刚出村,迎面碰上我叔。我叔一看是夜个(俗话,昨天)集上的牛行户,我叔小聪明,明白这些人干啥了。他人一到家,我爷爷二话不说,抄出一把粪叉子就打,我叔夺过粪叉子就往村外跑,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你们别走,把钱给我留下!”听到骂声,几个回头一瞧,见我叔追来,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牛行户跑不动,他年纪大,我叔只朝他腰窝里踢一脚。接着,又撵那几个年轻的,很快就逮住一个小痞子,他一粪叉子下去,就把那人撂在地上,边打边说,日你个娘哎,还懂不懂赌场规矩,输了钱,还敢跟赢家要,老子今天剥你的皮。痞子跪下给我叔磕头,一个劲儿叫爹:“俺爹,我不知道啊,要知道,龟孙要你钱。爹,饶了我吧。”边说,边磕头,把自己兜里的钱都掏了出来。

我叔出了口恶气,可是,他这次惹的不是茬儿,被打的那小子他姑夫是县公安局里的治安大队长。晚上,公安局里的人把我叔铐走了。第二天,我爷爷和我父亲去公安局里要人,治安大队长眼一瞪说:“他不是叫铁锤吗?我看看是他这个铁锤结实,还是我的铐子结实。我跟你说,他铁锤是砸不开我的铐子。小子反了,诈骗不说,还伤害,两罪并罚,够蹲个三五年的,你们回去吧,别指望他回家了。”我父亲和我爷爷没有见到我叔,我爷爷回来就气病了。他一病卧床不起,跟没脸见人一样,还了人家的钱不说,人还被关了进去,爷爷霉得不行。连气带吓,身体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他叫着我父亲的乳名说:“筋骨啊,我怕是吃不上过年的扁食了。”说罢,他一个劲儿地咳,果然,正如我爷爷自己预料的那样,他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两眼一闭,就撒手西去了。

我叔被送进了安徽白湖劳改农场,一蹲就是5年,也没有定什么罪名,就是不让出来,等他人出来后,老实多了,38岁那年,娶了个寡妇,40岁才得了个儿子叫尚义。尚义一晃就到了依法服兵役的年龄。

我的堂弟尚义想去当兵,从他的学历到他的年龄,完全符合当兵条件,只要体检没有问题,政治考核方面,我叔他虽然被劳改过,严格地说,那不能算是劳改,因为,法院一直都没有下判决书,也没有定罪,但我们一家都是本分公民,人都回来了,也就算了。我叔不明不白地被投进白湖劳改农场,一蹲几年,他完全可以获得国家赔偿。关键是你得去找律师,跑法院、检察院,我们不摸路,不想找麻烦了。

叔把尚义当兵的事交给我了,但我总觉得吧,尚义受不了部队的苦。因为我就是退伍兵嘛,我那个时候在边防当兵,背着枪天天巡逻,一走上百公里的路。夏天有风沙,冬天能把鼻子冻掉,没毅力真不行。我对叔说:“叔啊,是你让尚义当兵,还是他自己愿意去的?”

我叔说:“是我的意思,也是尚义的意思,就考了那么一点点分,不当兵,没有出息的,像你,当兵回来,还当个村干部,咱们家人老几辈都没有谁当过官。尚义去当兵,要混出息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团长旅长啥的。”叔有这种想法是因为那天我给他的征兵宣传资料,上面除了有征兵政策之外,还有一个军旅荣誉榜,介绍了全县部分营、团职现役干部在部队成长进步的情况,担任职务,职务级别,哪年入伍等。我叔看过軍旅荣誉榜,一个个穿着军装,佩戴军衔,挂着资历章的军官,让我叔看得直咂舌:啧啧啧,看看人家的孩子,混得多出息,连祖宗脸上都有光。

叔这样说着,脸上还往外溢着笑,就好像他儿子尚义已经当上了团长。说罢,他突然眼皮一垂,声音也低了,说:“大侄子啊,你叔我身上不还披着一张赖皮吗,你兄弟一当上兵,你叔我也把披在身上多年的赖皮撕掉了,给咱们家长光啊。”

叔也知道羞耻啊,他年轻的时候,从来都不去想这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身上披着一张赖皮撕不下来,在人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叔这样说,堂弟尚义当兵的事我还真得放心上。有时候,人的行为,就怕被固化了,就像是一件商品注册了永久性商标一样。如果想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那就得撕去原来的商标,重新换一个新的包装。我叔这是想重新包装自己。

尚义本人呢,对当兵到底是什么态度,我得问问,别到时候,他兵验上了,最后又不愿意去,这不是瞎给他操心吗?

那天,乡武装部长打电话给我,说县人武部领导来村里对准大学生报名当兵进行摸底,要直接到参加过高考的应届毕业生家中进行走访,正好,你堂弟参加完高考,又符合征集对象,就去你们村,到你叔家。说真话,如果参加高考取得了高分数,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当兵,稍微差一点的,还想再复读一年,争取明年再考一个两相的学校。像尚义,就是再复读两年,也不会有多好的成绩。也只有他这样成绩的高考生,才是兵役机关争取的对象。挂了电话,来到我叔家,我婶子正在给一只母羊接生,那只母羊不安地一会儿跪在地上,一会儿又艰难地从地上站立起来,粉红色的水门里挂着带有血色的粘液,嘴里还咩咩地叫唤着,像是一个分娩的产妇,在经历着分娩前阵痛。我婶子见我来,没顾得问我干啥,两眼焦急地盯着母羊的屁股。待产的母羊就好像是她的女儿,她既焦急,又盼望,似乎她就要做外婆了。

“婶啊,尚义呢?”

“他这两天都不在家,去他同学那了。”

“那我叔呢?”

“我让他去村头小卖部买红糖了,这羊产羔子,也得催奶,你看,这羊肚子大得很,少说也得下五六个小羊羔吧,婶子我今年得发羊财了。”

我没有时间跟婶子闲叙些不沾边的话题,我就打电话给尚义,问他在哪里,愿意不愿意当兵。尚义说他在县城一个同学家里,至于当兵的事,他回答说:“我爹的意思想让我去当兵,我呢,想再复读一年。当两年兵,又跑回来了,耽误了自己的青春。”

我跟他说,当兵和不当兵根本就不一回事。过去是当兵后悔3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我还告诉他说,国家将要成立退役军人事务部,军人将会成全社会最尊崇的职业。即使你退伍回来,你还有很多优势呢。作为一名“准大学生”入伍,你再上大学可以免除学费,还可以再选专业。也许尚义有所心动,我问道:“你到底是愿意复读还是想去当兵?”

尚义说:“我拗不过我爹!”

从我跟堂弟尚义的对话分析,尚义对当兵并没有太强烈的愿望,只是我叔想让他去当兵。如果这样的话,那就让尚义先跟着去体检一下,先验了兵再说。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心里想当兵的人,身体往往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有毛病,尚义却一路过关斩将。头天进站体检,第3天体检合格名单就出来了。我叔对尚义当兵的事操心着呢。进站前,我叔对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大侄子啊,尚义的事就交给你了,我就不用往县里跑了,地里的庄稼得追肥间苗。”

我告诉叔说,你去有啥用?人家又不让家长进站,连我都不一定能够进得去。叔听我这样一说,心里似乎有些不放心,从兜里掏出一打子钱给我,说:“大侄子,该花钱的地方,你花,这是两千块钱,不够呢,你先帮我垫上,回来我就给你。”

“叔啊,要是尚义身体有毛病,有钱也花不掉,没有毛病呢,一个子儿都不用花。”我自然没有接叔的钱,我堂弟尚义体检和政治考核都合格,这叫双合格兵。因为他是高中毕业生,又收到了滁州职业技术学院里的录取通知书,在挑选兵员方向上,自然有优先权。

我问了一下乡武装部长,今年县人武部分配给我们乡都是哪个地方的兵,我得给我堂弟尚义选一个好点的兵种。最后,尚义自己选择了战略支援部队。

“我家尚义点上兵了呢。”自从堂弟尚义定兵之后,我叔见人就说,他家儿子点上了兵,我婶倒是反应平平,可婶子心里不舍,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兵一走,两年不见儿子一面,她能不想念吗?都说儿走千里母担忧嘛。其实,她也知道当兵好,公家管吃管住,又发钱,新兵第一年每个月都千把块,比打工强。我叔就不一样了,他恨不得马上就发新兵衣服,让儿子穿上新兵衣服从村东到村西,再由村南到村北,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上几圈,告诉村里人,我家尚义被点上兵了,我家是军属了,我铁锤腰杆子硬起来了。

我对我叔说:“叔啊,尚义去当兵,可不是去参加工作啊,当兵是要做好吃苦准备的,有时候比外出打工还苦,让尚义有个思想准备。”

我叔兴奋地说:“能有多苦,你不也熬过来了嘛。”

我说,叔啊,你没当过兵,你不知道当兵的苦,新兵连3个月的军训,哪一个新兵不脱掉一层皮呢。

我叔说,小孩子到部队,累点,苦点,有啥?叔还是过去的那种观念,人,只要能吃苦就行。可时代不同了,过去当兵,只要肯干,能吃苦,都能当上干部。部队里提起来的干部,多数都是农家子弟。现在不同了,当兵要有文化,当干部得上军校,战士中提干的少,除非你很优秀。

9月7号那天,我堂弟尚义离开家乡,踏上了军旅之路。这一天,我拿着尚义的滁州职业技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清清爽爽地在县人武部给他办理了“保留大学新生入学资格”手续,有兵役机关证明,只等学校回执了。退役士兵回来复读,等于有了双保险。我叔,我婶子,跟着我堂弟,一直把他送上了火车。在新兵集合的时候,我叔给尚义买了吃的,又买穿的,我说,叔啊,你买的这些东西,是给尚义增添负担,他根本都用不上,部队啥都准备好好的,你就在家里等他的好消息吧,干好了,能在部队考个军校更好,考不上军校,转个士官也行,在部队锻炼几年,他再回来时,人就换了样子了。

我叔听了我的话,心里头乐滋滋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外面混出个名堂来呢,我叔非常坚信他的儿子尚义在部队更有出息。我记得送堂弟尚义走的那天,我就跟尚义说过:“尚義呢,部队虽然苦,也就是新兵连3个月,有的人吃不了苦,还没有等下到老兵连,就坚决不干了,咱可不能当逃兵啊。”

尚义新兵服装领回来的当天,就把新训迷彩服穿在了身上,咧嘴笑着说,这军服跟量身定做的一样,开始舍不得穿,穿上又舍不得脱下来。穿上新兵迷彩服的尚义说:“能撑下来,谁会当逃兵。”

我是村民兵连长,曾在《中国民兵》公众号里看到过云南、山东、江西等省的县区政府对拒服兵役新兵的惩戒,非常严厉。找到微信公众号里帖子,给尚义看,他调侃道:“老大,微信作为自媒体的一种形式,大多文章都是新闻,但是呢,作为新闻呢,写的都是一些生活表象,而真正的生活是在小说里。对于当兵,我有着自己的看法和理解,当兵尽义务兵役法规上写得明明白白,我懂。”

我心想,你懂就好!

说起逃兵来,我不得不多絮叨几句了。我爷爷也是当过兵的人,只是他那时是被抓壮丁成了国军。这也是我们家族史上不光彩的一页,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不愿意提起,我父亲当然也想把他父亲的那段历史抹掉,从来都不说我爷爷当兵的事。只有我叔偶尔提及,那是他不正混,被我爷爷逮住往狠里打,打急了,他才凶巴巴地吼道:“你一个国民党的逃兵,哪有这样毒打儿子的!”

我叔这样吼,当然招来的又是一顿猛抽,我爷爷边打边问他:“我还是逃兵吗?我还是逃兵吗?”

我叔也是一个犟种,爷爷越是打得凶,他越是喊得响:“你就是,你就是,一个国民党的逃兵!”

在我们村子里,只有我叔被打得受不了的时候,才敢说我爷爷是逃兵,平时,谁也不敢当着我爷爷的面说他是逃兵的。那一年在兴修茨淮新河的水利工地上,俺们村一个叫怪物的人,跟我爷爷一副抬子从坡脚往坝顶上抬土,怪物拈轻怕重,每一次抬土时,他都把长杠子头留给自己。杠子头长还不说,他每次都要走前边,这样呢,一抬子泥巴的重力都在我爷爷肩膀上了。我爷爷比他年纪大,肩膀上的杠子头短,抬子就重得多,压得肩膀肿得像发面馍。吃饭时,我爷爷对他说:“怪物,你年纪轻轻的,把短杠子头给我,你还走在前头,不能这样耍滑头,当我是铁人啊。”

怪物一听不愿意了,说我爷爷说他耍滑头了,他碗往地上一撂,说,你一个国民党的逃兵,干点活熊毛病不少哇。我还不愿意跟你一副抬子呢。怪物当着那么多民工的面,说他是国民党的逃兵,我爷爷就把刚从锅里盛的一碗粉条炖猪肉朝怪物头上扣去,把怪物烫得一蹦多高,眼看俩人就要打起来了,很快被人拉开了。饭后再上工时,我爷爷就和怪物分开了。至于爷爷为什么要当逃兵,只有我爷爷自己心里明白,要么,他是不愿意为国民党卖命,要么,就是打仗怕死,或者是惦记家里还有年迈的爹娘,我爷爷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说有一年,我也只是听说啊,我太奶奶得了重病,隆冬时节,还下着大雪,我太太想喝鱼汤,爷爷为了让我的太奶奶能够喝一口新鲜的鱼汤,他冒着大雪,带一把铁镐,提上鱼篓,来到离村子里把路的大沙河,选好地方,挥镐破冰,一镐下去,厚厚的冰层只砸出一个白点点,等砸出一个冰窟窿,我爷爷用手捞出冰碴子,然后脱掉棉衣,光着身子,毫不犹豫地跳进去。蹲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上下嘴唇冻得发紫,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从水里摸出一条鱼来。回家时,爷爷两腿冻得麻木了,他往前挪朝家走,想尽快给我太奶奶把鱼汤熬出来。路上积雪很厚,挪着挪着,就一头栽进了雪窝里。鱼从鱼篓里滑出来,在雪里挣扎几下就不动了。那时,我爷爷是一个青头懵子,年龄还不到20岁。后来,我听爷爷说,越是天冷鱼越好逮。因为人光着身子蹲在刺骨的水里,鱼就朝你身边来。冬天的鱼很老实,一逮一个准。要不是我太奶奶生病想喝鱼汤,隆冬时节,谁会去下河捕鱼。这件事,传得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谁家儿子要是对自己的爹娘不孝顺,村里人就会把我爷爷寒冬腊月下雪天光着身子下河给我太奶奶逮鱼熬汤的事儿提溜出来,说给那人听。当然,我爷爷做的另一件事儿,只要一提起来,村里岁数大的人还都说得活鼻子眼见的。那是哪年的事儿呢?据说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大概是在1947年或者是1948年左右,时间一长,又没有文字记载,年代的概念都模糊了。这些事,都是我头皮顶上的事,我只能当故事听。

那个时期,我们家乡一带匪患多,村子里人出钱买一杆枪用来看家护院,多数男人不会放枪。会放枪的人,又没有准头。自从我爷爷从国民党队伍里逃回來后,那杆枪就背在我爷爷肩上了。说是那天天一傍黑,土匪派人送信到我们村,要我们村里人准备100担粮食和500吊袁大头,晚上来人领。如果有谁敢违抗不给,就烧光村子。我的逃兵爷爷,那晚拿着枪守在路口。半夜,我爷爷看见有人对着村子摇手电筒,我爷爷也不知道那是土匪的暗号,看到亮光,也捏亮手电筒跟着摇几下,土匪看到暗号,策马而来,等那伙人靠近了,我爷爷连开几枪,土匪挨了枪,哪还敢进村。第二天一早,村里人看到路上都是乌黑的血迹。土匪知道我们村有枪,就再也不敢到庄上袭扰了。我爷爷做下的两件事,至今还在村子里成为美谈,也把他当逃兵的事给抹掉了,村里人就不再提起。

因为爷爷有过一段当国民党兵的历史,我父亲那一辈没有人当兵,只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当兵政审政策放宽了,我才当了兵。后来,当兵政审政策不再把七大姑八大姨作为政治考核的对象,即使应征青年的直系亲属被劳改释放只要不是犯有颠覆国家政权罪和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罪,都不影响自己的子女当兵,我叔才有机会即将成为一名现役军人家属。

尚义当兵走后的第4天,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尚义给家里打来了电话,他告诉我叔说,他还没有进入正式的军训,这几天只是思想政治教育,参观部队军史馆,团长、营长已经来看望过新兵好几次了,鼓励我们这些新兵尽快适应新兵连的生活。伙食好,到部队的第二天,每一个新兵已经领到了第一个月的津贴费了,请爹妈放心,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把咱们家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洗刷掉。听了尚义的话,我叔我婶高兴地说,孩子大了,懂事了,我叔跟我说这是尚义打电话说的。我叔还说,让尚义去当兵,这条路还走对了呢。

大约是尚义当兵走后的半个月的时间吧,我做了个梦,梦见尚义被五花大绑从部队押送回来,尚义看到我,咬牙切齿地说:“武义你这个王八蛋,我不去当兵,你和我爹合伙谋划把我送到部队。你知道这过的是啥日子吗?都是火坑啊。你这是害我,我要回家!”我知道做梦都是假的,但我还是被尚义在梦里说的这句话吓出一身冷汗。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觉。火坑?怎么是火坑呢?我想知道火坑的含意。想想,可不是吗?训练场的科目不就有穿越火墙和翻越沙坑吗?这两个训练项目是考验人的意志和毅力的,没有胆量,火墙就无法穿越,没有胆量,就跳不出沙坑,只能等到救援。可是,尚义还没有这样的训练科目啊。第二天,看见叔,我问:“叔啊,尚义又来电话没有?他在部队干得还好吧?”我不敢把我昨天做梦的事跟我叔说。

叔对我说,还是半个月头里打过一次电话,这恁长时间没有打过电话了。我说:“叔,尚义再打电话回来,你可要好好叮嘱他,部队就是再苦、再累,要咬牙挺住,没有苦,哪有甜啊。”

我叔说,等尚义再打电话时,我让他给你也打个电话。

时间过得真快,我堂弟尚义当兵一晃就两个多月了,再有十来天,新兵下连,他们就可以授衔了,只要新兵授了衔,不管是身体上毛病还是思想有问题,都不会退兵了。

尚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家里人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我在心里夸赞道,别看尚义平时在家里那样娇生惯养,看来他能吃苦,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然而,没过几天,我却接到乡武装部张部长打来的电话,这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张部长告诉我说,你家堂弟尚义,不愿意在部队干了,要回来。县人武部军事科刘科长要家里去人做做尚义的思想工作,稳定稳定他的情绪,部队不作退兵处理,思想真做不通,就只有退兵了。电话里,张部长很生气,也很严厉,他告诉我说,尚义一旦被退兵,他这一辈子也别想抬头,上学,考公务员,贷款和经商,只要是上了失信人员名单的人,生活中会处处受限的。部队上说了,如果一个星期内,尚义不再提出回家,留他服役,他坚持要回来,就得除名。对于退兵的处理,兵役法上有着明确的条文规定,以前也有过退兵,但都没有过相应的处理措施。现在不一样了,除非不处理,一旦处理起来,比马蜂蜇得厉害多了。去部队做工作,谁最合适,当然是他的父亲,我叔!

当我把这个消息跟我叔说了之后,我叔气得差点没有背过去。他的眼睛不再明亮,腰也一下弯了下来,顿时我就觉得我叔受到了打击。

我劝我叔说:“叔,你先不要生气,去部队好好劝劝尚义,千万别让他回来,他真要回来了,跟我爷爷一样,成了逃兵!”

我故意把退兵说成逃兵,就是告诉我叔,现在,逃兵可耻!

我叔心里急,他一个头发灰白,年近六旬的老人,当年有过跑江湖的底子,走过南,闯过北的,去哪都能摸到路,没有谁陪着,单独一个人去了儿子的部队,等他到了部队,乡武装部长和县人武部的人也到了部队。

去人和不去人,做思想工作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后来,据乡武装部长对我说:“你叔真厉害,见到尚义二话不说,当头几个耳光,然后,要他跪地上认错表态,你叔跟他说,你要是不当兵了,给我跑回家,打这起,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我堂弟尚义就笔直在跪在他父亲和来人面前,尚义被我叔打肿的半边脸上,留下通红通红的五个手指道儿。尚义倔,脾气有点像我叔年轻的时候。他拧着脖子说,我想家里人了,你们来了,我就不回去了。连长不让尚义跪着,让他起来,对他说,你写一个保证书吧,你只要不回家,还是我带的一个好兵!

我堂弟就写了不到半页纸的保证书,原稿留在了部队,县人武部和乡武装部带回来的是复印件。

尚义的思想问题解决了,我心里长长地舒一口气,我叔从部队回来后,好像这事有些丢人,在床上睡了3天,四门不出,等他再出来时,见人总是低着头,不像以前,挺着腰杆,似乎犯错的不是他儿子尚义,是他这个铁锤不会教育孩子才酿成这个结局。

有时候,人的思想在一定情况下,是容易产生波动的,尚义的情绪稳定不到一个星期,尚义又有了思想反复,这次家里没有人再去部队,对他放弃了。大约半个月后,部队把尚义送了回来。人到了省军区,军分区就接到通知,立刻通知到县人武部。部队现在退兵都是直接把人送到省军区,要县人武部把人领回。乡里的张部长打电话给我,让我通知家长到省军区去领人。我就让我叔去省军区把我堂弟弄回来,我叔犟劲上来了,说,我不去,我没有这个儿子。我叔不去,我得让我婶去啊,我婶对我堂弟被部队退回来只说了一句,这孩子打小就没吃过苦,她对着我叔说,你头被驴踢了,才把孩子送去当兵。他不愿意在部队干,回来就回来了,你还不认儿子了。你不去,我去接。我叔吼了一声:“你敢!”

平时,我叔对我婶子都是顺从着,我婶子说这东西是个圆的,他也跟着说是圆的,婶子说这东西是个扁的,我叔也跟着说扁的。村里人说咱这个莊子上的男人,就数铁锤最会宠女人,我叔说:“女人跟着我不容易,哪能给她气受!”我叔结婚晚,别看他娶的是个寡妇,年龄上悬殊十好几岁,这是我叔让着我婶子的缘故。

听我叔一吼,我婶子害怕了,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说,叔,你去接吧,就这样,我跟我叔一起去的省军区。见到省军区的领导,他们都很客气,还有那个送兵的干部,问:“你们是尚义的家长吧?”

然后,我们签了字,就把我堂弟尚义接了回来。出了省军区的大门,我叔就开始骂尚义不争气,不要脸,丢人。

把尚义接回到家的我叔,跟自个儿怄气,想不开,一气之下,就喝了农药。说起来,我叔也是一个硬汉子,年轻的时候,在外面被人家打过,小时候在家挨过毒打,都不曾动过要死的念头,偏偏人到老年,遇事不顺,在儿子被部队退兵之后,想一死了之。命运有时候常常这样捉弄人,当一个人受到精神打击,甚至崩溃,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上帝却让你受一次皮肉之苦,把你折腾得更加疲惫,经受了一次炼狱之后,你不仅没有与世诀别,反而有所省悟:结束生命之举是何等的荒谬?真实情况是,我叔喝下的不是农药,也不是传说的百草枯,是“84”的瓶子,我婶子没有扔,涮了涮就把大桶里的洗涤剂倒了进去。这样,我叔捡回了一条命,但人再也没有以前精神了。

一人当逃兵,全家受拖累,还差点没闹出人命,尚义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动!

下部:堂弟尚义要当兵

因为我堂弟尚义退兵一事,我的村民兵连长被乡里给撸掉了,虽然还让我在村里跑事,但职务没了,仍然跟着村里一班人天天跑扶贫。刚刚过完了年,村主任跟我说,昨天他在乡里开会,乡武装部长在会上布置了兵役登记工作,民兵连长的活儿,你还得干。

我叔知道我的官帽儿掉了,还不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被退兵的缘故。本来,我们这个家族就是一个有着陈旧性伤疤的家族,从我爷爷到我叔叔,虽然那都是历史了,但他们的同辈人还都在啊,有些事能记几辈人,只要一提起,那门里的谁谁,过去当过胡子劫过道,开过烟馆哈过老海,说得这些都旧社会的肮脏行当。但有些伤疤,是经不起揭的,虽然这些伤疤早已结痂脱落,一旦有人再把伤疤揭开,从里边流出来的依然是鲜红鲜红的血。每揭一次,就痛一次,一次比一次痛。比如,我爷爷,就是为了不让人再揭他过去的伤疤,就想脱胎换骨,浴火重生。我爷爷从国民党部队逃回来后,跟着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靠着劳力吃饭,把家庭打理得温饱有余。我爷爷抓壮丁那一年才16岁,17岁那年和我奶奶结了婚,先有了我大姑,之后才有了我父亲和我叔。我奶奶在生下我父亲之后,中间又生下两胎,因为有病,都夭折了。等生下我叔之后,他却成了我爷爷的老生子儿。都说头生疼,老生娇,中间夹个受气包。我叔上学不进学校,也看他天天背着书包去上学,他却背着书包跑进人家瓜棚里睡觉。我爷爷知道了,说要打他,嘿,他把书包扔给我爷爷,说,我不给你念书了。就从那开始,我叔再也不上学了,只读了两年书的他,成天价跟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其实,我叔也想好,也想在村里人面前像我爷爷一样提高自己的威望,可一个人威望的提高,你得让人服气哇。我爷爷孝敬老人事的传十里八乡,我爷爷一枪撂倒俩土匪,保住了全村人安全,一提这事,村民都竖拇指。你铁锤有啥资本?除了会疼老婆之外,除了会护犊子之外,你还有啥能耐?他唯一想改变自己形象的计谋从希望到失败,儿子不仅没有给他带来荣誉,还把他全家的名誉给败坏了,自己身上的赖皮没有撕掉,让自己再一次蒙羞,反而还束缚了儿子的手脚,他什么也干不了,哪也不能去,整天就待在家里,捧着个手机扣叽扣叽地上网。村里人有时候问我,你家堂弟回来都几个月了,干啥去了,咋一次也没有见他出来过。当然,人家闭口不说我叔喝药的事。问我这话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在我听来,语气里还是有点不屑。

有天晚上,我叔到我家找我,他白天不来找我,是他不好意思啊,因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给我带来了麻烦,让我这个当了十几年的村民兵连长给撸掉了把儿,我叔他心有不安呢。

那些日子,为了迎接县里对我们村进行扶贫工作检查,乡里的驻村干部没白天没黑夜地组织力量对照数据,填写各类表格,东家走,西家串,没有个闲时候,都说县长乡长忙,真正忙的还是中国级别最低、拿钱最少、干活最多,又得罪人,出力不讨好的村主任这些人,一旦他们出了点问题,县、乡纪委一查,又拍死一只 “苍蝇”。也不知道谁把犯事的村干部比喻为苍蝇,我觉得想出这个比喻的人非常伟大和了不起,多么形象又精彩,真是精彩和形象到无敌。长着一双蜜蜂一样的翅膀,但却不是蜜蜂。蜜蜂是勤劳的象征,可苍蝇就不一样了,苍蝇也有一对复眼,但由于生活习性的不同,一个闻香而来,一个追逐腐臭,因此,有人对把苍蝇比成村级干部很有意见。认为都是形体小的具有飞行能力的昆虫,偏偏把村干部说成是苍蝇,有失公允。那天我回到家里,我前脚刚进屋,后脚我叔就跟影子一样地进来了。见到我叔,我很惊奇,哎,我刚进来啊,怎么没有看到你?

我叔说:“大侄子啊,是叔连累了你,你看我这老脸都没处搁了。”

我叔坐下后,先是叹息了一声,灯光下,我忽然看见我叔的头发比以前又白了许多。有人说,发色也有遗传性。在我们家,我爷爷,我爸爸,还有我,头发白的很少,只有我叔例外,他可能是被儿子的事折腾的,再加上他喝了一次药。心神不安的人,生活有压力的人,精神受到打击的人,易白头。据说这类人群还容易患浅表性胃炎,我弄不清楚这种说法是否科学,但我叔白发一定与他的心情有很大关系,近段时间常看见他用一只手捂着胸口。我叔说,大侄子啊,尚义这孩子不争气,连累了你。他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啥事都不干,他这兵当得窝囊啊,大侄子,罚了款不说,这以后在人面前,咋抬头啊。

我说,叔啊,我懂你的心情,可是,我堂弟小的时候,你是光知道疼,一点苦也不让他吃,现在尝到了苦头。让你说说,长到十来岁,还跟俺婶子睡,手还摸着咪咪,高兴吃一口;下雨放学你驮着他回家,懒汉就是这样养成的,这叫啥,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好了,不说这些了。叔一直沉默着,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像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哭着说,都是叔不好啊,大侄子,你说尚义还有救吗?

叔哭得我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我也只能一遍遍地安慰他。而我的这种苍白无力的安慰反倒让他更加不安与忧伤。我安抚叔,但谁又来安慰我呢?

叔平静下来后,喃喃地对我说:“大侄子,今年我还想让尚义去当兵。”他话一冒出来,我几乎要惊掉下巴来。什么,还要让他去当兵?我说,叔啊,别认准当兵这条道儿了,我觉得难。

叔跟我犟了,说:“我跟尚义说过了,尚义这次心里想当兵了!”

我在心里说,户口本上 “拒服兵役”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大山,把出路挡得死死的,想把它们一个个搬走,谈何容易?

这期间,尚义带上他的录取通知书去过他报考的滁州职业技术学院,他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递交上去,人家网上一查,说,你是不是刚从部队回来的啊。尚义说,是的。学院招生办的人告诉他,你的保留大学新生入学资格已经被注销了。想起新兵连的时候,带兵骨干就直接告诉他说,你如果被定为思想退兵,回去后,你将无路可走。那时,他一心想回来,别人的劝说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回来才发现处处碰钉子。大学不能上,他想再复读一年。尚义找到自己的班主任,说自己适应不了部队生活,他沒有说被退兵的事,班主任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说,你就是复读,高考时,也没有哪个学校录取你,因为你已经上了失信人名单。只要输入你的信息,网上就会弹出一条“拒服兵役”的提示, 等同把你牢牢在限制住了。

他曾去过一家企业招聘,当他的身份证号码一输入电脑,遇到了同样的提示,企业招考人员说,你已经列入失信人名单,不能被录用。

尚义外出转一圈,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就像一只到处碰壁的牲口,不说是伤痕累累,但也是精疲力竭了。

尚义没有出路了,他的前程是被他发热的大脑给毁掉了。尚义的那笔违约金和罚款5万多块,还是我婶子从她娘家哥那里借来的。当时,尚义的大舅听了妹妹的哭诉,他大发雷霆:“我就知道你教育不出什么好孩子,上学,我可以借钱给你,可是,你孩子当了逃兵,这要是在战争年代,早就给一枪崩掉了,还有脸回来。”

尚义的大舅也确实生气啊,可话一出口,他也觉得伤了妹妹的自尊心,他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大哥的心又软了,他递过一张银行卡给了我的婶子,一再告诉她,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哥是不会再帮你了。虽然她的娘家哥有钱,在上海和海南都置有房产。

幸亏我婶子有这样一位嘴上恶毒心肠软的哥哥,在经济上给了她不少的帮助,可是,光是投资,却不见效,这个外甥没有做一件令大舅感到欣慰的事。哪怕是参加一个竞赛,获得一本荣誉证书。我堂弟成绩不上又不下,一直平平地读完了高中,参加了高考。

因为高考成绩不理想,不管上职业技术学院还是读其他学校,几年下来学费可不是个小数目,于是,我叔出于两种考虑,让尚义去当兵。最终的目的,我叔是想有一个军属的名声,然而,我叔打错了如意算盘,儿子到部队还没有3个月就当了逃兵,这让我叔蒙羞。用他的话说,披上了一张有辱祖宗的赖皮。

我叔的心里又多了一道伤疤,先前的那道伤疤虽然已经结痂,真乃是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这一下,是彻底把我叔摧毁了。

尚义没有了退路,尚义跌了一个大筋斗,这一筋斗跌得不轻,不说是跌得头破血流吧,也把他跌得鼻青脸肿,他是被跌清醒了。不是说,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吗?他跟我叔说,爸,我从哪里跌倒还从哪里爬起来,我想了,我还是要去当兵,把我身上披的逃兵这张赖皮撕下来。

我问叔,这话真是尚义说的吗?叔说,尚义知道心疼他娘了,也知道为我操心了。

这次我得摸摸尚义的脉了,一个人不怕跌倒,就怕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尚义决心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到底这个兵他还能不能当?我一问,乡武装部张部长脸绿了,说:“我操,这个尚义,可把我们整苦了,县里一票否决,还时不时地在会上敲一敲,他就是想去当兵,我这一关,就别想过。”

我靠,张部长他这是一棍子把我堂弟打死啊。尚义是我堂弟,他又不是罪犯,虽然被拉进了失信人名单,受到了兵役法规的严厉惩戒,但毕竟与那些犯有政治错误的人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我堂弟当兵,他这也算是第二次入伍了,与其他人的第二次入伍意义上完全不同,人家是服完了两年兵役,兵没当够,还想再去部队锻炼,而我堂弟只当了不到3个月的兵,因为思想问题,被部队退了回来。见到了堂弟尚义,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尚义,听我叔说,你还想要去当兵?”

尚义这次没有叫我老大,他非常诚恳地对我说:“哥啊,这一次可算是把我教乖了,拒服兵役这几个字像是一条绳子,彻底捆住了我的手脚,让我有脚不能行,有嘴不能说,我哥,你说,我不走当兵这条路,把我的名誉再找回来,我算一辈子都完了。还欠我爹一个债,逼得他喝了次药,想到这里,我愧啊。哥,这回你要帮我,如果不帮,我只有死路一条。”

尚义说得很斩钉截铁,又很决绝。一个下定决心要让自己脱胎换骨的人,就有“不成功则成仁”赌上一把的骨气,也是傻气。为了我叔,为了我堂弟,于是,我找到在县法院当政治部主任的战友,把我堂弟尚义的事跟他说了,开始,他不想帮忙,说插不上手。他说,拒服兵役这事就是法院和公安局治安科联合办的,那4个红字还是他给盖上去的。现在要从户口本上把这4个字扣掉,除非你有特别的奉献。他的意思是说,立刻成为人民英雄!

我说,如果老天真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他会成为英雄的,可是,你都不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老天更不会。

战友说,这样吧,你先让他去乡里报名啊。我说,乡武装部长不答应。他抽上一支烟,想了半天,还是抓起电话,拨通了我们乡武装部长的手机,说,你先给他报名,政治考核时,我再跟公安局负责政治考核的黄局沟通一下吧。

当我再次找到乡武装部长跟他说尚义当兵的事,武装部长仍不松口。说:“别说他是你堂弟,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也绝对不会同意。知道你的村民兵连长是怎么掉下来的吗?说好听点,你年龄偏大,给你调下职务,实话告诉你吧,就是因为你堂弟退兵!退兵是啥概念啊,思想退兵就是政治退兵,政治退兵,那他就是一名逃兵。这是和平年代,战争年代呢?如果战场上子弹打得叭叭响,尚义的脑袋还能保得住吗?早就搬家了。哦,就这样一个怕吃苦,一点罪都不能受的人,还想去部队,一旦打起仗来,不当逃兵?昨天,法院政治部主任给我打电话了,但我得为自己考虑。”

张部长又是劈头盖脸地把我教训一通,让我无话可说。我求他办事,不跟他争辩,他说啥,我就听啥,还得点头微笑,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跟他一争高低,分个对错,本来我就没有理嘛。年轻人容易冲动,脑门发热,犯下错误,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吧?这之前,我让尚义写一份决心书,我堂弟尚义写的是一份血书。4个血淋淋的大字宛若4团燃烧的火焰:我要当兵!

当我把尚义的血书拿出来,递给张部长的时候,这如炬的4个大字放射出炽烫的能量,霎时把武装部长那张本来铁板一样绷着的脸给融化了,他那一双有点怒气的眼睛也被灼烫得失去了咄咄逼人的亮光。他接过尚义的血书,像是接过尚义刚刚从剖开的胸膛里剜出来的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说,如果去年他有这样的决心,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吗?是啊,去年,去年他是一个刚刚离开学校,离开家庭,离开父母的孩子啊,一个从来都没有受过挫折和委屈的孩子,一下子走进了与校园生活落差极大的军营,思想上的波动和反复,一定是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一个人当他走了一次弯路的时候,他有了自己的思索,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体验,他就是想从那条弯道上,以青春的速度,奋起直追,让自己的思想飞跃到另一个新的高度。难道我们对一个真正在思想上省悟的人,不应该宽容和谅解吗?

那天,我跟堂弟尚义在谈到个人的前途、事业、家庭和未来的时候,堂弟的认知度比我深刻,他说自己之所以被部队退了回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大的诱因是部队自身的问题。如果那个时候,有人给我鼓励,而不是压力,我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乡武装部长张口就给我下马威:当兵你自己写了保证的,你真的要回去,可以,按照兵役法规,你还得缴纳各种罚金,你得为你今后的前途着想,这你考虑过没有?堂弟还说,我爸爸是一个粗人,也是一个俗人,来到部队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是打我,让我跪下,我是一个有着自己尊严和自我意识的人,虽然我还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可我已经穿上军装正在接受部队的正规训练,谁没有过思想波折?谁没有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和牵挂?还有那个带兵的班长,缺少耐心和责任感,他说自己是从连队抽调新训队来带兵的,还说新兵连解散后,我不一定能分到他的连队,对我训练怕吃苦,既有嘲讽,又不冷不热,最后问我:你真的愿意回家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如果现在放我走,我立刻走人!”没有耐心的班长,把我的态度向新训队的领导汇报后,我紧跟着就写一份坚决回家的决心书。我的那份决心书其实很短,没有几句话,他们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说我思想有问题,我现在才知道新兵连是一个临时单位,训练骨干也是从各单位抽调上来的,等新训结束,大家都各自走人,所以,才在思想教育上缺失缺位,导致个别新兵思想起伏跌宕。如果他们能够多问几个为什么,以春风化雨般的关爱,贴心贴肺地跟我谈一次心,或许我不会像一头犟驴一样,撞了南墙不回头。

哦,哦,哦,这样啊,被部队退兵的几个月时间里,我发现我堂弟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了。这一点,我没有堂弟尚义想得那样深,他毕竟在课堂上受到过知识教育,而我当兵时只是一名初中生,没尚义有文化。但我知道新兵连的新训生活,训练苦自不必说,带兵班长也有不负责任的,缺少耐心的虽然只是个别人,当有思想波动的人遇上了没有耐心的班长,给你传递一个错误的信号,自然就让一个青春迷蒙的新兵走上弯路。

听了尚义的内心诉说,我改变了对堂弟的看法,堂弟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咬破手指写血书,不是和自己的脆弱与无知较劲,而是青春的激情开始在他的内心咆哮澎湃了。堂弟经过一次挫折,他有了对人生的独立思考,我得想办法让他再一次走进军营。

兵役登记过后的几个月,快要去县人武部进站体检了,见到张部长,他跟我说,有一条:尚义当兵可以,如果今年我们乡去当兵的人多,我得先让第一次进站,体检和政治考核双合格人员先走。如果县人武部分配给我们的兵员数字少,即使尚义啥都合格了,实在走不掉,我也没有办法。

我说,那是,那是。毕竟我堂弟尚义已经当过一次兵了,虽然名誉上不太好,你作为武装部长,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得让人家先走。别说你,换我也这样。

夏秋季征兵,全国各兵役机关都是选在8月1号进站体检。因为我们县是一个农业大县,兵员充足,虽然现在全国各地都存在着征兵难,当兵热降温这个问题,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适龄青年一经发动,完成征集任务绝对没问题。

我们县38个基层乡镇人武部,哪年新兵体检都得十天半月的,因此,我们县在全国新兵统一体检时间提前一周开检。我们乡新兵进站体检日期定在8月6号,虽然我不是村民兵连长了,我还得负责我村几个应征青年进站的管理,让他们别到处乱跑,保证体检时随叫随到。我堂弟尚义去年被退兵后,我叔明显衰老了,去年的时候,他还想跟着尚义一起来县人武部等体检结果,今年,他有点体力不支,对我说:“大侄子,我年纪大了,身体也明显不如去年,尚义当兵的事,你还得操心。”

我们村今年符合当兵年龄段的人有8个人,为了缩小与堂弟的竞争面,进站体检时,我只通知4个人,这4个人当中,如果全部合格,作为我们一个有着一千多人口的大村,都会批准入伍,如果有一人不合格,我堂弟尚义就更有希望去当兵。毕竟,我堂弟去年已经双合格,身体即使有变化,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一進体检站,堂弟跟着十好几个应征青年这科室进,那科室出地一道关一道关地闯。有的体检医生换了,有的体检医生还是去年那些人。有的医生认识我堂弟,就问他:“记得去年你也参加体检了,不是当兵走了吗?”有的医生不知道我堂弟被部队退兵的事,问得我堂弟尚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在做心电图时,我堂弟尚义心律太快了,医生给他一连测试了两遍,还是出现不规则的跳动。医生就问他,你怎么一回事呢?去年也是我给你做的,没有这种现象啊,今年咋就变化这样大?

后来,我堂弟告诉我,说,这个做心电图的女医生长得贼漂亮,去年的时候,我没有那种感觉,今年不知咋的,一见到她心就跳得厉害,她给我脚脖子上夹上测试夹子,又让我把上衣一个劲儿地往上掀,然后,又在我胸脯上涂液体,再把一个个吸盘样的带数据线的橡皮吸附在我的肉皮上,这样一来,心跳就更厉害了。我说,看你出息的,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就把你撩得心跳加速,你要是做特工,被俘虏了,可经不起美色诱惑啊。我堂弟尚义脸一红笑了,好在后来心跳平稳了,这一关总算闯了过来。

今年的新兵体检,我堂弟尚义虽然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倒也成了军事机关的热门话题。对于这样一个被部队退回来的有思想问题的兵,他还能不能再次报名参军?

我是抱着争取的态度,争取到啥样是啥样吧,但我有信心能够争取尚义去当兵,因为,尚义虽然被部队退兵,但他不是一个品质恶劣,无可救药的坏孩子,战场上还有立功赎罪一说呢,何况正值青春年华,而且又被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录取过。如果不是去当兵,他现在应该正读大二,说不定从学院被直招为士官。

我私下里找过县人武部的负责征兵工作的办公室主任,也就是人武部的副部长,因为,民兵营连长集训时,我的军训成绩每次都第一,副部长认识我。在征兵体检站,我把情况跟他说了,还说尚义写了血书,副部长说:“这个情况大家都知道,愿意当兵是好事,只不过他的情况特殊,如果他真的双合格了,到时候我们再议一议,毕竟这不是一般的小事,情况和别人不一样。”

尚义头天晚上被体检站留下,说是第二天早晨还要抽血化验,还有尿检。这项检查早晨不能吃饭,更不能喝饮料和服药物等,否则会影响检测结果。化验检查比较详细,不光有肝功能常规化验,还要检查有没有吸毒反应和艾滋病感染等阳性反应。尚义他们留下后我就回来了,因为,村里的扶贫工作,还有我的包保农户。第二天,我接到乡武装部张部长打来的电话,说有人举报我和堂弟。举报我是想去当兵的人多,一个村七八个人,只通知4个人进站体检。举报堂弟去年被退兵,今年又去体检。我想骂人,谁这么缺德,还想把我往深水里推?尚义去年是退兵,今年咋就不能再去当兵了?真没有想到,在尚义体检阶段,竟遭人举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都没有想到尚义会在体检结束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两件事弄得我焦头烂额,坐立不安。那天,我堂弟尚义坐的那趟农班车行驶到县道与省道交会处时,为躲避一辆横穿道路的农用三轮车,司机在急速打方向盘时,车子一头扎进路边的水沟里,造成侧翻,把路边的防护栏都挤毁了。沟不深,有水,正好没了车窗。司机被甩出车窗外,受伤严重。我堂弟尚义受过安全教育,上车时习惯把保险带扣起来,他伤轻,头上划了道口子,流得满脸是血。他顾不上伤痛,用车上的应急锤,敲碎车玻璃,人从车里爬出来,急着救伤者。出了车祸,有人第一时间报警,等警察和救护车赶到,大家一起救人。被急救车拉到医院里的尚义感觉自己伤得不重,医生给他处理包扎后,晚上,他悄悄地溜走了。

尚义头上缠着纱布绷带,看看自己这个样子,他怕回到家里吓着了自己的父母。走在路上,这样想着,他途中就拐了个弯。在他下车不远的地方,他有一个表舅,以前是自己开了一个小诊所,后来,政策不允许干个体了,诊所并到村卫生室。他来到表舅那个村的卫生室。那天,表舅不上班。他想在卫生所里住下,等头上的伤口好了再回家。卫生所的人见他头上缠着纱布,还在往外渗血,不敢收他。尚义说他表舅在这里当医生,卫生所的人就打电话问他表舅,一问还是真的。医生就让他住下了。表亲关系,来往较少。第二天,他表舅一上班,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头上缠纱布的小年轻,一个医生告诉他,这是你表外甥。表舅一看尚义弄成这个样子,立刻警惕了起来,以为他在外边犯了什么事,就追问他头是怎么一回事,尚义说是碰的。表舅说,你不回家上这来干啥?尚义说,走到这里,头疼得厉害,就回不去了。表舅说,我给你妈打电话。尚义不让打,这越发引起表舅的怀疑。尚义见表舅对他不冷不热,又对他有怀疑,想走人。反正头也不疼了,就让医生他把头上的纱布给解了,然后涂抹了药水,借故去厕所,从表舅的卫生所溜走了。尚义的手机在车祸中弄丢了,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家里人不要挂牵,一摸裤兜,唉,没手机就不打电话嘛,就这样,他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新闻记者在医院采访受伤人员,不少人都提到是一个穿着迷彩服的青年救了他们。记者们都争着要采访那个穿迷彩的人,医生却找不到他了。最后,有一个伤者提供了一条线索,说这个小伙子参加过县人武部新兵体检。

根据新兵进站体检时间进行查找,县人武部确定是我们乡里的体检青年。我堂弟体检时穿的是迷彩服,因为,他被退兵回来时,身上的迷彩服没有没收。很快,我堂弟尚义被锁定,这一下,我叔家里要热闹了。县人武部在征兵最忙时间也来人慰问,乡长、书记都来看望,说,如果真是我堂弟尚义的话,他就是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

当一路人马找到我叔家,一问,尚义去体检到现在还没回来。大家一愣,尚义到底去了哪里?我叔打他手机,电话那端处于忙音状态。我打他的手机,提示音:“你好,你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再打,还是不在服务区。

院子外边停着好几辆小车,有穿军装的,有拿照相机和摄像机的,有男,也有女,女的年轻漂亮,手里还拿着话筒,我叔看这阵势,有点懵了,得知这些人是来找他儿子的,他心里惊惶失措,不知道儿子在外边闯多大的祸。我走在前头,先是问我叔,尚义在哪?我这一问,我叔脸一寒,判定尚义出了事儿。他对我说,尚义几天都没有回来了,中间打了一次电话又不通,我叔也没有当回事,他知道去县人武部体检了,也没多问。大家都不知道尚义的去向,我婶子惊恐地看着来人,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我叔焦急地问我,尚义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叔说,尚义回来的那天,坐的那趟农班车掉公路沟里了,我话还没有说完,我婶子整个人就瘫倒在地上,被人扶进了屋。我赶紧说,叔啊,你急个啥,听我把话说完啊。我说,是尚义救了车祸中受伤的人,他受伤不重,也被拉到了医院治疗,只是因为他伤轻,没打针,也没有吃药,不经医生允许,晚上他自己一个人从医院悄悄溜走了。很显然,我叔对我说的这话压根儿就不信,一车人都没丢,尚义咋会找不到。他以为尚义肯定遇上了不测,立刻放声大哭。现场一片唏嘘,就在这时,尚义回来了。

哎,这不是尚义吗?有人发现了他。

尚义一看家里来了这么多的人,不知道家里又出了啥事。他一出现,那天被他救出的同车人,一眼就认出尚义。立刻,尚义被记者们团团围住,问他出车祸那天,你救出了第几个人才晕倒的,也有人问他,你自己都受伤了,为啥还去救别人等。我叔也不哭了,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尚义说,在我表舅家了。于是,就有人把电话打给他表舅。听有人问他这两天尚义是不是在他那里,他表舅以为尚义犯了事,怕惹出麻烦,犯下包庇罪,他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尚义。打电话的人告诉他,说尚义是因为救人才受的伤,他是一名救人英雄,家里人都找不到他,说在你那里,是真的吗?听到这话,他表舅才敢说出尚义住在他们村卫生所的事。真相一经查明,人武部领导、乡干部还有村主任他们,都在安慰尚义和他的父母。县人武部长过来和他握手,尚义慌得举手敬礼,因为紧张,手又碰到了头上的伤口,疼得他“哎哟”一声,捂着头蹲在地上。几个人赶紧把他扶起,问他伤得重吗?尚义说,不重,不重。县人武部长还查看了尚义头上的伤情,提出要他去住院的建议。部长对着在场的所有人,问他說,去年当了一次兵吧?还是人家部长有水平,没有直接说是退兵,而是说当了一次兵。尚义脸一红,轻声“嗯”了一下。接着,部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资历章下,对着记者们和乡里领导说,他是我们县人武部在征兵期间涌现出来的英雄,是我们身边的模范典型和生动教材,一定要大力宣传,把英雄事迹传播出去,鼓励应征青年积极参军,为我们的部队建设和国防建设奉献青春。

部长并没有明确表态说,尚义,你今年当兵,我定了。可是听听部长这话,就是再笨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意思来嘛。听到这话,我也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早就把别人举报我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第二天,当地报纸以头版头条报道我堂弟尚义的英雄事迹:《体检新兵路遇车祸,身负重伤救出一车乘客》。报道在全市引起强烈反响。

我堂弟尚义一夜之间成了救人英雄,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血性和责任担当,他用自己的英雄行为,终于撕扯了披在他灵魂深处的谁都看不见却人人都能感知的一张癞皮!

在尚义等待入伍到部队的这些日子里,我叔也愿意出门了,也敢出门了,总是有意或无意间,对人咧嘴笑着招呼道:“尚义这个狗养的,尚义这个狗娘养的。呵呵,呵呵……”

看到我叔心情好了,人也精神得多,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我突然想起叔那次喝农药事件。

哦,我叔原来使用的是不是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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