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田林客家方言的衰变与维持

2020-05-28 11:32李金阳
梧州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客家话壮语官话

李金阳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客家人相较于其他汉族民系,地缘变动较为频繁,客家祖训有云“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可见,语言是其族群认同的重要标志,客家话承载着客家人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客家话是广西的主要汉语方言之一。近二十年来,广西客家话研究呈现出一批学术水平较高的论著,同时也存在一些局限:以桂东南客家话最为集中的地区为主,其他地区相对薄弱;研究方法单一,以语言本体静态描写为主,缺乏应用性研究。

桂西是多民族聚居区,语言接触频繁,这里散布着不少客家方言岛。田林县高龙乡客家话是当地西南官话和壮语包围下的一个孤岛形方言岛。黄小平从语音、词汇、语法三个层面对比了田林高龙和江西宁都的客家话,高龙客家话与客家话大本营分离近二百年,已经发生了一系列重要变化[1]69。李锦芳、丘冬指出,高龙客家话与当地西南官话和壮语深度接触,语言特征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它未来的趋势值得关注[2]165。李金阳、黄南津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对高龙客家话的传承情况进行了实证分析和量化评估,发现高龙客家话的代际传承并未断裂,整体语言活力呈下降趋势[3]。戴庆厦、张景霓认为,语言功能衰退是有层次的,应区分“濒危语言”和“衰变语言”,所谓“衰变语言”是指“一种由稳定使用状态向不稳定的方向发展,语言功能持续下降并出现衰退趋势的语言。”[4]我们赞同这一观点,本文在此前基础上进一步揭示高龙客家话的衰变层次、影响因素、衰变原因和语言维持行为。

一、研究背景

田林县位于广西西北部,高龙乡在县境西南部,是全县最偏远的一个乡,乡政府驻高郭村,距县城114公里。全乡现辖7个行政村、65个自然屯、47个村民小组,行政区域面积266.2平方公里[5]。高龙乡各族群概况见下页表1,土著壮人与湖广汉人的人数最众,客家人200年前迁自广东梅县,以高郭村最为集中。全乡多语现象非常普遍,主要交际用语是西南官话和壮语。

调查青少年的语言使用情况可以预测语言的发展趋势。2012年10月,我们对高郭村青少年进行了调查,综合运用问卷调查、参与观察法和访谈法,共发放问卷300份,其中有效问卷300份。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其中78个母语为客家话的样本,男生占53.8%,女生占46.2%;8—12岁占66.7%,13—18岁占33.3%(1)。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只在必要时区分语言和方言,采用包含普通话和方言在内的广义“双语”。

表1 高龙乡各族群概况[2]157

民族支系人口语言来源定居时间汉族湖广汉人1300多西南官话明末义军李定国部后裔300多年客家人300多客家话清嘉庆年间迁自广东梅县近200年云南汉人100多西南官话迁自云南麻栗坡12年壮族土著壮人800多壮语北部方言土著居民天保壮人300多壮语南部方言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迁自广西德保近五六十年隆安壮人100多壮语南部方言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迁自广西隆安近五六十年瑶族盘古瑶400多瑶语勉方言传说迁自广东数百年

二、高龙客家话的衰变层次

高龙客家话的衰变可分为个人层次、家庭层次和社区层次,个体母语能力减弱、家庭用语代际差异明显、社区母语社交功能有限分别是各层次的主要特征。

1.个人层次:母语能力减弱

在高龙,客家人与其他族群或群居或杂居,并相互通婚,使得家庭内部同时使用几种语言。青少年自幼在多语的环境中成长,都是双语(多语)人,兼具客家话和普通话的能力。目前掌握3种语言的31人,占39.7%,具体为:普通话/客家话/西南官话27人,普通话/客家话/壮语2人,普通话/西南官话/壮语2人。掌握2种语言的47人,占60.3%,具体为普通话/客家话47人。分解多选项:普通话(78人次)>客家话(76人次)>西南官话(29人次)>壮语(4人次)。

问卷将语言能力分成“听”和“说”两项,“听”分成5个等级,“说”分成6个等级。如表2和表3所示,客家人的母语能力整体呈弱化趋势,且不如普通话熟练,不过,普通话的听说能力并不均衡,听力好于口头表达。

表2 语言“听”的能力(N=78) (单位:%)

表3 语言“说”的能力(N=78) (单位:%)

2.家庭层次:代际差异明显

下页表4为高龙客家人的家庭用语,以客家话为主,但存在明显的代际差异,随着代际下降,普通话逐渐增加,客家话逐渐减少。同时,由于亲属关系的不同,父系亲属与母系亲属的语言选择模式不一致:父系亲属稳定使用客家话,母系亲属以西南官话为主,并且随着代际的下降而递减(见表4)。由此可见,多语并存的语言使用模式反映了家庭成员母语背景的多样性,这一多样性很可能与族群通婚有关。

表4 家庭语言使用(N=78) (单位:%)

3.社区层次:母语交际功能有限

表5清楚地反映出一个现象:在家庭以外的公共社区,客家话的社交功能非常有限,青少年普遍使用普通话,尤其当交际对象是陌生人、老师、同学的时候。客家话只在邻里交谈以及去家附近的小商店才较多使用。在田林县乃至整个桂西地区,西南官话承担着沟通各个民族之间的区域共同语(lingua franca)的功能,因而,除了面对老师,西南官话广泛用于公共社区,以邻里交谈最常见。这种语言使用模式进一步反映出高龙客家人或群居或杂居的居住方式。

表5 社区语言使用(N=78) (单位:%)

通过家庭和社区的语言使用模式,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高龙乡各语言的功能分层(见下页图1):普通话是国家通用语言,覆盖范围最广,影响最权威,为顶层语言。西南官话是当地强势方言,承担着区域共同语(lingua franca)的作用,为高层语言。客家话、瑶语等都是低层语言,一般用于家庭内部。

图1 高龙乡各语言功能的层级性

三、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的影响因素

下面主要探讨性别、年龄、族群婚姻、语言态度、学校教育等因素对客家人语言能力和语言使用的影响。

1.性别因素

表6为语言能力与性别因素的相互关系。若将前三项视为能进行交际的话,客家话方面男生占92.9%,女生占91.7%;普通话方面男生占90.4%,女生占91.4%。客家话达到第一等“能熟练交谈,无障碍”的男生比女生略多,普通话达到第一等“能熟练交谈,无障碍”的女生比男生多。

表6 语言能力与性别因素的交叉列联表(N=78) (单位:%)

表7为家庭用语与性别因素的相互关系。家庭内部男生更多使用客家话,女生更多使用普通话和西南官话。其中,女生对母亲更习惯使用西南官话,这很可能是因为母系亲属更常使用西南官话,并带入夫家传授给孩子,加之西南官话在当地的通用度高,就进一步挤压了客家话的使用空间。当然,女性的社会角色一般偏好使用威望较高的语言。

表7 家庭语言与性别因素的交叉列联表(N=78) (单位:%)

2.年龄因素

随着年龄增长,客家人的母语能力呈现下降趋势,普通话能力呈现上升趋势,详见表8。13—18岁的客家人在“能熟练交谈,无障碍”一项,较第一个年龄段下降近6.0%,甚至已经出现了“基本不会说”的现象。普通话能力两个年龄段相比,“能熟练交谈,无障碍”的比例显著上升,升幅达18.4%。

表8 语言能力与年龄因素的交叉列联表(N=78) (单位:%)

随着年龄增长,家庭内部三种语言使用率的变化并不一致,详见表9。普通话波动并不显著,呈略微下降趋势。比较显著的是客家话与西南官话的变动:随着年龄增长,客家话的使用比例平均下降了近6.0%,西南官话的使用比例平均上升了近7.0%。西南官话使用率的上升离不开它在当地的实用性和社会声望。

表9 家庭语言与年龄因素的交叉列联表(N=78) (单位:%)

3.族群通婚

一般而言,夫妻双方都是客家人,家庭语言以客家话为主,若有一方是官话人或壮语人,西南官话或壮语便占有一定比例,但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由于家庭成员母语背景的多样性,语言能力亦各有差异,采取的交际策略也不同,言语顺应行为频发。根据双言(diglossia)理论和言语顺应理论(speech accommodation theory)[7],西南官话是高层语言,客家话和壮语是低层语言,交际一方向高层语言靠拢,为向上趋同,若向低层语言靠拢,为向下趋同。

问卷填写完毕之后,我们还对学校若干人员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下面以一个典型个案剖析族群通婚对家庭语言的影响。

吴YZ,男,14岁(七年级),有一个弟弟10岁(四年级),家住高龙乡那盘村,父母务农,兄弟俩的母语是客家话,还能说普通话、西南官话,壮语仅限于个别词。父亲45岁,母语是客家话,还能说西南官话、壮语和普通话。母亲44岁,娘家在高龙乡高郭村,母语是西南官话,还能说壮语和简单的普通话,嫁入后才学会的客家话。祖父68岁,母语是客家话,还能说西南官话、壮语和一些勉话(瑶语)。祖母65岁,娘家在高龙乡弄南村,母语是壮语,还能说西南官话和勉话,嫁入后才学会的客家话。外祖父66岁,母语是西南官话,还能说壮语。

表10 吴YZ家庭语言状况

吴YZ弟弟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祖父吴YZ客官普客官普官客普客官客官壮官弟弟客官普客官普官客普客官客官壮官父亲客官普客官普客官壮客壮客官官壮母亲官客普官客普客官壮客壮客官官壮祖父客客客客客壮官官壮祖母客官壮客官壮壮客官壮客官客壮官官壮外祖父官官官壮官壮官壮官壮

注:表格横行是发话者,竖行是受话者。各语言按使用频率排列。

从吴YZ的家庭用语来看(见表10),首先,同辈用语的同质性较高。其次,为了交流顺畅,成员间言语顺应现象非常普遍,比如父亲优先选择西南官话与外祖父交流,表现出向上趋同,母亲优先选择壮语与祖母交流,表现出向下趋同。同时,后辈对长辈以及妻子在夫家的语言,体现出“权势”色彩,即来自长辈和丈夫的权威。比如,外来媳妇嫁入后,若学会了客家话,夫妻交流会优先选择客家话。又如,祖父作为发话者,对晚辈最常用母语客家话。再次,西南官话在家庭使用比例的上升通常由母亲带动。

4.语言态度

语言态度属于语言的社会心理范畴,深刻影响着人们的语言观、语言能力和语言使用。我们用Likert量表采集青少年的语言态度,指标评价分好听、亲切、有用和社会影响,每项指标分5个等级。前两项属于语言归属感和情感认同的指标,后两项属于语言的实用功能和社会地位的指标。我们以“亲切”和“有用”作为探讨语言态度和和语言能力、语言使用相关性的测量指标。

表11 语言态度与语言能力的交叉列联表 (单位:%)

表11显示,语言态度越积极,语言掌握程度越熟练。青少年对普通话的高度认同使其语言能力高于母语。

表12 语言态度与语言使用的交叉列联表 (单位:%)

语言态度越积极越倾向于使用该语言,表12里三种语言的趋势十分一致。总之,客家话仍是家庭主要用语,其次是普通话,最后是西南官话。

表13 语言态度与性别、年龄的交叉列联表 (单位:%)

表13反映了两个年龄段的男女生都认为客家话只能“在一定范围发展”,随着年龄增长,持这种态度的女生人数显著增加。尽管如此,我们还注意到一部分青少年认为母语客家话“将来不再使用”,随着年龄增长,持这种态度的男生人数显著下降,而女生人数显著上升。两个年龄段的男女生都认为普通话“有很大发展”,其中女生的态度更积极。

5.学校教育

关于普通话的学习途径和学习原因,问卷各设置了一道多选题。普通话的学习途径:家人影响占6.4%;学校学习占93.6%;社会交往占19.2%;看电视听广播占19.2%;其他占1.3%。普通话的学习原因:学校提倡占17.9%;个人兴趣占17.9%;为了同更多人交往占75.6%;为了找更好的工作占12.8%;无法回答占11.6%。以上数据表明,青少年学习普通话的首要途径是学校教育,首要原因是交际需要,这是他们最本质的学习动机。一名男生(八年级,14岁)表示:普通话对社会交往很好,而客家话对社会交往有些影响。

关于本地中小学的教学语言,问卷各设置了一道多选题。本地小学教学语言的选择,选择普通话的占98.7%;对本地中学教学语言的选择,选择普通话的占100%。

表14表明,越常使用普通话,普通话能力就越好,对普通话的期许程度也越高。

表14 普通话使用与普通话能力、普通话期许度的交叉列联表(N=78) (单位:%)

四、语言衰变与语言维持

1.语言衰变的主要原因

(1)语言结构特征萎缩。在高龙乡,西南官话和壮语是强势语言,客家话是弱势语言,广泛的深度接触使得客家话自身结构特征逐渐萎缩,语音、词汇和语法都发生了一系列显著变化。语音方面,高龙客家话音系向壮语趋近,最突出的表现是古心母字读声母[1]11。词汇方面,吸收了一批壮语词,比如高龙客家话把“丢”读为wit31,田林壮语也读wit7[2]164。语法方面,高龙客家话处置句不用“把”,比如“闸紧门(把门关上)”,受到西南官话的影响,表处置也可以用“把”字句,比如“把门闸紧”[1]65。

(2)族群通婚普遍,居住格局差异。过去,客家人作为高龙的外来移民,出于人口数量的差距与生产生活的需求,他们或群居或杂居,与其他族群通婚。高龙乡群山环绕,交通较闭塞,但仍与外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仍有一些来自云南或周边乡镇的外来女性嫁入,家庭语言日趋多样化,由于家庭成员各自母语背景的差异,语言能力亦各有差异。外来的媳妇把母语带入夫家并教授给孩子,加上西南官话在当地的社会声望与通行度较高,一定程度压缩了家庭内部客家话的使用空间。

(3)学校教育日渐普及。过去,桂西一带地理环境较闭塞,外界接触相对少,经济落后,教育迟缓。近二三十年来,经济状况、交通运输与科教文卫事业稳步发展,人们思想观念变化,整个语言大环境亦然,这种变化也波及高龙乡的语言生活。语言能力、语言使用和语言态度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彼此之间互相影响。学校教育提高了青少年的普通话能力,表现出对普通话的高度认同,家庭内部普通话的使用空间随之扩张。

(4)多元文化交融,语言态度开放。高龙乡是多族群聚居地,多元文化交融与共存,不同的语言代表不同的文化,客家人语言态度比较开放,乐于接纳不同的语言。从语言实用性和社会声望的角度出发,年轻一代客家人高度认同普通话,一部分人对母语的传承漠不关心,甚至支持放弃母语。

2.语言维持的主要机制

以下两种主要机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高龙客家话的传承。

(1)兼用多语,补充母语功能的不足。客家人都是双语(多语)人,兼用多种语言,母语和兼用语是一个互补系统,各司其职,呈典型的“双言”(diglossia)格局,西南官话(普通话)与客家话相互补充,分工较为明确:西南官话(普通话)作为高变体(High variety)通常用于正式场合,客家话作为低变体(Low variety)通常用于非正式场合。兼用西南官话、普通话的原因,一是族群通婚,自然习得了西南官话;二是学校教授普通话;三是个人出于语言实用性的考虑。

(2)语言忠诚度高,维护母语。语言忠诚对于母语维持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是客家人语言忠诚最真实的写照。高龙客家人数量不多,自广东梅县迁来近二百年,尽管在当地西南官话和壮语影响下,客家话产生了许多变化,代际传承仍未中断,这离不开他们高度的语言忠诚,这也是高龙客家人语言态度的另一个突出特点。语言态度越积极,母语能力越好,家庭保持也越好(3)。

3.高龙客家话的发展趋势

高龙客家话是一种衰变方言,家庭是它得以保存的最后领地,那么它未来是否会向西南官话转移?宏观上,它目前的代际传承并未中断,不过家庭的使用范围正在缩减。微观上,高龙客家话在频繁的语言接触中正发生“隐性流失”,即弱势语言的结构特征逐渐被强势语言代替,极端消长的结果,就会造成语言转移,不过这种过程较为隐蔽而缓慢。同样的例子还有湖南关峡平话[7]。总之,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高龙客家话仍将持续使用。

五、结语

高龙客家话的衰变是语言竞争的必然结果,是一种动态演变,其衰变分个人、家庭和社区三个层次,个体母语能力弱化、家庭用语代际差异明显、社区母语交际功能有限是各层次的主要特征。性别、年龄、族群婚姻、语言态度和学校教育是影响高龙乡客家人母语活力的几个重要因素,它们不是独立的,而是相互影响的。高龙客家话是一种衰变方言,其衰变原因是多方面的。客家人自幼在多语的环境中成长,普遍兼用多种语言,各种语言的功能有明确的分工,同时表现出较高的母语忠诚,这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母语的传承。高龙客家话短期内不会消亡。

[注释]

(1)当地不少学生会选择县城的中学升学,所以调查到的中学生人数比较少,但也达到了统计学的要求。

(2)语言能力六项指标:1.熟练交谈;2.熟练交谈,有个别障碍;3.基本能交谈;4.会一些日常用语;5.基本不会说;6.完全不会说。上表只列出有有效数据的指标。

(3)根据李金阳(2013)的调查,广西客家话的整体使用情况依然比较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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