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打秋风”现象浅析

2020-05-28 09:45田甜
戏剧之家 2020年13期
关键词:儒林外史

田甜

【摘 要】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打秋风”现象屡见不鲜,从不同侧面反映出当时各类人群的生活状态。本文拟从秋风客的类型、打秋风的原因、秋风客的接待、秋风盛行的社会土壤四个方面对此现象进行梳理、概括和分析,进一步加深对《儒林外史》中以文人群体为主的各类人士生存状态的理解。

【关键词】打秋风;人情交往;谋生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3-0196-03

“打秋风”是俗语,又称“打抽丰”“打秋丰”,语源当来自唐宋开始实行的“抽分”税,此税种在宋、明时代演变为苛政,政府、官僚能从中获得丰厚利润,因而“抽分”在民间生出占人好处、捞人油水的引申义,并讹为“秋风”“抽丰”等多种不同的记音形式。①这几种不同的记音形式都出现在《儒林外史》中,如第三回“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第四回“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第四十四回“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葬了”。为方便叙述,本文中统一称为“打秋风”。

“打秋风”的含义,一般理解为假借某种名义向别人索取钱财。这一行为在清代十分常见,从各类小说笔记中可见一斑:《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来了”,《永宪录》卷三记雍正二年六月,有莽鹄立奏折提到“禁内外臣工投拜门生及主考官赴任抽丰”,《三侠五义》第十六回“怎么把他也打扮打扮才好,这可打老爷个秋丰罢”……《儒林外史》中涉及“打秋风”情节的回目有24回之多,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秋风”在清代民间的盛行。本文拟对《儒林外史》中“打秋风”的现象进行梳理分析,从而加深对《儒林外史》中以文人群体为主的各类人士生存状态的理解。

一、秋风客的类型

《儒林外史》中的秋风客,既有社会底层的破落户、落魄文人,也有上层社会的官员显贵,范围甚广,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四类:

(一)文人群体。打秋风是文士游食的一种常见形式,小说中打秋风的文人有匡超人、牛浦、牛玉圃、臧荼、季苇萧、萧金铉、辛东之、余有达、陈木南、沈琼枝等。一部分是家贫未仕的文人,囿于生计或一时之困,向地方官员、富商或财主打秋风,如匡超人因受知县摘印之事的牵连,被迫前往杭州潘三处寻求照应;再如牛浦冒名顶替牛布衣,投奔董知县;余特为筹措父母葬礼费用,到无为州刺史那里打秋风。还有一部分文人,衣食无忧却靠着向亲友打秋风享乐人生,如季苇萧因盐运司荀大人是父亲文武同年,主动到扬州拜访,既谋得差事又获赠百两白银,还瞒着家中妻子再次娶亲;又如文士陈木南到他的表弟徐三公子、徐九公子府上打秋风,每次都多达二三百两银子,后因流连青楼用尽银钱躲债远走福建。

(二)侠客义士群体。代表人物有张俊民、郭孝子等,他们打秋风的对象主要是富有同情心的官员和慷慨的名士。第十二回,张俊民以侠士张铁臂的身份投奔娄氏兄弟,自称杀人报恩,不仅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还拿去五百两银子,从此不知踪迹,直到第三十七回,在杜少卿处被蘧駪夫识破,才羞愧地回到天长老家。此前,他还曾攀附杜少卿谋生活,因为小儿应考的事,找杜少卿拿去一百二十两银子。郭力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名声不小,由武书引荐给杜少卿,杜少卿即使落魄,仍全力款待、赠送银两,后郭力在寻父途中又受到同官县知县、萧昊轩等人的慷慨接待。

(三)底层民众群体。代表人物有鲍文卿父子、汤相公、杨裁缝、黄大、程明卿、石老鼠、龙三等。底层民众多数是为谋生计或渡过难关,向有钱有势的亲友、邻居寻求帮助,如鲍文卿父子先后投靠向知县、杜少卿;汤相公因为无钱拆卖了表叔虞博士的老屋,又向他要了三四十两银子;杨裁缝无钱筹办母亲葬礼、看祠堂的黄大房屋坍塌,都向杜少卿要了不少银子。当然,也有无赖泼皮上门勒索的,如没落主子程明卿,专趁前仆人万雪斋娶媳之日,上门索要一万两银子;石老鼠曾是牛浦的邻居,却以舅舅的身份上门讹钱;龙三是个无赖,先后拐骗金东崖、僧官的银子。

(四)官员群体。代表人物有范进、张师陆、万中书、韦四太爷等,他们打秋风的对象是官员和富商大户。范进中举后,虽接受了当地缙绅和乡亲的不少贺贽,但因母丧花费殆尽,无钱参加会试,遂和张师陆一起到高要县知县汤奉处打秋风。万中书是个秀才,因家中生活艰难出来打秋风,假冒中书在商家同乡绅财主们那里混饭吃。韦四太爷生计不愁,以打秋风为消遣,一时兴起就来到杜少卿府上住着吃酒,吃完他家又去拜访其叔、其兄,后与杜少卿在路上偶遇,则是因自己的学生进学上门恭贺,就领了二十四两银子。

二、打秋风的原因

《儒林外史》中各色人等打秋風的原因五花八门,总结起来可分为以下四种原因:

(一)以打秋风为谋生手段。这一类人并无职业,将生计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其中有底层文人,如牛浦因与家人闹翻,生活难以为继,遂当掉和尚庙中器物,冒充名士牛布衣,来到安东县投奔知县董瑛,从此安居门下;再如万秀才,因无力谋生,冒充中书,各处寻找乡绅财主骗吃骗喝。除文人之外也有奇士,如寻父二十年的郭力,文中虽未说明其生计来源,但自出场到退场,他几乎完全依靠别人的款待和馈赠才得以完成寻父大计。

(二)遭遇一时的生活困境。这类人群普遍依靠个人能力谋生,因生活出现意外坎坷,仅凭一己之力无法顺利渡过难关,不免向他人寻求帮助。如鲍廷玺丧父后,先是被鲍老太赶出家门,意外认亲后,又遭遇丧兄之痛,想组戏班子重操旧业,苦于没有本钱,只好向杜慎卿、杜少卿请求资助。匡超人为避祸去杭州投奔潘三,逃婚卖文的沈琼枝向杜少卿夫妇陈情,还有虞博士的表侄汤相公、天长县的杨裁缝、看祠堂的黄大等,皆因生活难以为继,不得已求助于人。

(三)无力支付丧葬费等大笔家庭开销。清代江南民间风气重视厚葬,小说中数次出现因无法支付丧葬开销而求助他人的情节。第七回,荀玫中进士后授了工部员外,此时母亲却去世,王惠宽慰他:“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伺支持得来?……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可见丧葬之资对一般平民家庭是沉重的负担。荀玫并未主动求援,而范进、余特,或因为母亲待葬,或因父母灵柩停放十几年无力安葬,所需银两不菲,分别来到高要县、无为州打秋风。

(四)习惯性取巧图便。在小说中,这一类人并不局限于某个社会阶层,上至三番五次向表弟索要银两去青楼享乐的名士陈木南,中至欠了店账和酒饭钱不得回去,只好寻杜少卿耽带的文人萧金铉等,下至到处坑蒙拐骗的张俊民,敲诈勒索的石老鼠、龙三、程明卿等,他们惯于索取,积习难改。

三、秋风客的接待

面对主动上门打秋风者,不同主人的态度及应对方式也不尽相同。

(一)乐善好施、慷慨解囊。这一类主人以名士和官员为主,他们或淡泊名利,或爱才惜才、富有同情心。名士的代表有杜少卿、娄氏兄弟。杜少卿最好做“大老官”,仅第三十一回和第三十二回,臧蓼斋等五人便以各类名目讨要白银近六百两,搬到南京后,即使生活已陷入困顿,郭孝子、沈琼枝等人上门,他也不吝资助。娄氏兄弟爱结交名士,主动垫付七百五十两银子救杨执中出监,也引来权勿用、张铁臂等不少秋风客。官员的代表有虞博士、尤知县、董知县等。虞博士品德高尚、心地善良,资助武书、杜少卿、郭力等不少人,第四十八回,余二先生评价“虞博士在南京拿着几十两送给名士用”,其他人如尤知县对郭孝子、董知县对牛浦,或因钦佩、或因欣赏,都是尽力照拂。此外,还有乐善好施的儒商庄濯江,“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被真儒庄绍光极力称赞。

(二)分析利弊、为我所用。这一类主人头脑精明,既然无法拒绝秋风客,就充分挖掘其潜在价值,换取利益。如地头蛇潘三,对上门投奔的匡超人可谓“才尽其用”,不仅让他帮忙伪造公文,还安排他做枪手替考,挣来不少横财。还有一些富商、乡绅,他们有钱无势,想寻求官员庇佑,而秋风文士则恰好可以牵线搭桥,如万雪斋每年都要请牛玉圃上门代笔,送他几百两,只因为“他图我们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富户方家请名士金寓刘写对联,金寓刘揣摩对方心理,以“曾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为据,自抬身价,要价二百二十两银子一副。招待“万中书”的富户一旦得知他不是中书,而是秀才,并无利用价值,就会闭门谢客。

(三)表面接受、勉强应付。清代社会“秋风”肆虐,一些人不堪其扰,因此流传下“马驮沙上县新开,城郭民稀半草莱。寄语江南诸子弟,秋风切莫过江来”之诗②。小说第四回,汤知县接到张师陆和范进的帖子,心中不快,却考虑“张世兄……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这是碍于情面,不得不接待。还有无力接待的,如第四十四回,余特来到无为州打秋风,刺史因到任不久,坦诚表示自己暂时无法给予余特钱财,给他指点一条利用官司谋财之路,帮他获银一百多两。可惜这条路走偏了,后事发余特受到官府的追究。这一类主人以官员为主,他们极少敢于撕破脸面,直接拒绝,毕竟人情关系或多或少牵连到官场升迁,须小心为上。

(四)恩断义绝、拒之门外。这一类主人以商人及普通文人为主,他们或不胜其扰、或自顾不暇,干脆“铤而走险”,不惜得罪秋风客。第二十八回,扬州名士辛东之痛斥冯氏盐商:“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金寓刘也立即附和,道出他与方姓富户的龃龉。而被石老鼠假扮长房舅舅上门打秋风的牛浦,则因为拿不出钱,宁可与他扭送到官府去。同样情况的还有几次三番找僧官打秋风的无赖龙三,萧金铉等文人正欲凑钱打发他,被金东崖恐吓一番,灰溜溜地走了。

四、秋风盛行的社会土壤

上述各色打秋风者,多数人向他人索取钱财并无道德负疚感或羞愧之情,反而处之坦然,甚至不少人还理直气壮,被拒后心怀怨恚。而被打秋风者,生性慷慨且手头宽裕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做不到甘之如饴,却极少敢于直接拒绝,不得不裹挟在这种社会风气中,心中不满但无可奈何。造成“秋风”盛行的社会土壤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现实土壤。一是大量应试文人落魄。科举作为选拔人才的制度,不仅耗时长,而且名额少,没有殷实的家底作为依托,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平民出身的文人一旦决定将这条路走到底,必然坐吃山空、陷入困顿。小说中,周进、范进、杨执中、权勿用等大量文人都属于这种渴望改变命运的底层应试者,他们基数庞大。这些人如果缺乏谋生能力,或矜于读书人身份而耻于谋生,就会另辟蹊径、寻找出路。二是统治阶层的沿袭。一方面,官场有“招贤养士”的传统,清朝官员又有征辟幕僚的自由,因此,普通文人也就有了空降官府的路径,如牛浦、余特等。另一方面,为维系人际关系,官员大多通过拜门生、叙乡谊等方式结成利益集团,同一集团内必然出现互相提携的需求,因此范进、季苇萧等秋风客的出现也就顺理成章。三是富商大户对掮客的需求。封建时代,普通商人地位低下,因此必须寻求地方官府的庇护,官商之间长期保持着一种微妙复杂的关系,一直存在着权力寻租的灰色地带,需要有人做“中介”,因此就有了小说中出现的万雪斋、河下兴盛旗冯家、河下方家等富商,他们的秋风客以文人为主,彼此既相互需要又相互蔑视,纠缠共生。

(二)心理土壤。一是文人自身的优越感。《孟子》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小说中,不少想跻身“劳心者”之列的文人,大多是除了考科举、做名士,认为“万般皆下品”,不屑去治生甚至鄙视自力更生的小人物,比如杨执中推荐给娄氏兄弟的“高人”权勿用,科举久试不第,不会种田,又不会做生意,坐吃山崩,后来又要做高人,“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这歌诀大概也是许多秋风客的歌诀。二是乡土熟人社会的包容。在小说中,秋风客与主人之间往往存在着一定的社会联系,或是血缘亲戚,或是街坊邻居,或是朋友师生,至远也是亲邻师友推荐介绍相见的,因此秋风客依据自己所熟悉的习俗规范向主人请求援助,一般只要要求不太过分,得到主人的资助也在情理之中。如杜慎卿介绍鲍廷玺去杜少卿那里打秋风,就评价杜少卿:“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杜少卿重情义、轻钱财,无论对于邻居奴仆还是远近朋友,都十分慷慨。纵观《儒林外史》全书也不难发现,作者对于慷慨的主人多表示赞赏,对吝啬者不乏讽刺,虽然有对恶意打秋风者的揶揄,但对遭遇困境的秋风客是充满同情的。

注释:

①李莎.“打秋风”语源考释,载《广西民族學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12月,第239页.

②辛羽.“打秋风”小考,载《咬文嚼字》,2012年第7期,第41页.

参考文献:

[1][清]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8.

[2]马巧香.《儒林外史》所见明清文人生计.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27(6)38-41.

[3]徐永斌.试论《儒林外史》对文士治生生态的摹写.复旦学报,2017.(6).75-84.

作者简介:田 甜,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素质教育部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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