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论宋明理学

2020-06-01 07:46张天杰
孔学堂 2020年1期
关键词:章太炎

张天杰

摘要:章太炎一生治学所谓“转俗成真”而“回真向俗”,故划分为前后两个不同的时期。前期较少论及宋明理学且评价不高,当受其古文经学背景以及佛老学养之影响。后期则对二程、朱子、王阳明都有较多肯定,至于程朱、陆王异同之辨析,则更多认同陆、王,同情“朱子晚年定论”之说,支持《大学》“复古本”,批评程朱《大学》诠释之“格物”“新民”二说。然而章太炎并未站在门户分歧的立场,与其“新四书”建构等儒学观一致,其朱、王之争或《大学》诠释出发点都是“修己治人”之学,其中又包含着民族危亡的时代背景。

关键词:章太炎  朱子学  阳明学  朱陆异同  儒学观

章太炎一生的治学,始于古文经学,后转佛学、西学,再以道家之庄学融会贯通,而建构其独特的“齐物”哲学。至于儒学,则到了辛亥革命之后方才渐渐由批判转部分接受,晚年倡导读经读史,所谓“粹然儒宗”,也就有一个逐步重新评价儒学的过程。对于宋明理学的认识,也不例外。这也就是其所谓:“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世固有见谛转胜者邪?”其前期“转俗成真”,至《齐物论释》而止;后期“回真向俗”,虽不废小学之类,然重点则转向儒家经史,从而重新评判宋明诸儒。

首先可以看一下他的两次学术的自述,在1914年的《自述学术次第》之中说:

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颇以二程为善,惟朱陆无取焉。二程之于玄学,间隔甚多,要之未尝不下宜民物,参?戴氏,则在夷、惠之间矣。

此时正是章太炎重新认识儒学的开始阶段,经过了一番《齐物论》新释之后,他认为佛法虽然很高明,但不适用于政治社会,故而需要重新解释老庄玄学;也需要“兼许宋儒”,即使与佛法相比则“邈焉不相逮矣”。他主要还是从老庄玄学的角度来看宋儒之学,则认为二程还不错,而朱熹、陆九渊则依旧多不可取;而二程可取之处还在于“下宜民物”,也即可应用于政治社会,如结合清代戴震的新思想则可到达“在夷、惠之间”,也就是说宋儒之学中当加入伯夷、柳下惠之节操。

到了1916年,章太炎在《菿汉微言》中重新叙述了“思想迁变之迹”,概括而言则分为三个阶段,分别对程朱、陆王有不同的态度:其一,“少时治经”,“继阅佛藏”,此阶段则以为“释迦玄言,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程朱以下,尤不足论”;其二,等到“释齐物”“玩爻象”,开启“以庄证孔”的阶段,尚依旧认为“程、朱、陆、王诸儒,终未足以厌望”;其三,也当是学术的成熟阶段,即被袁世凯禁锢两年之间,“重绎庄书”,“操《齐物》以解纷”,然后方才认为“程、朱、陆、王之俦,盖与王弼、蔡谟,孙绰、李充伯仲”,“主静、主敬,皆足澄心”。章太炎说:

余则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割制大理,莫不孙顺。程、朱、陆、王之俦,盖与王弼、蔡谟、孙绰、李充伯仲。今若窥其内心,通其名相,虽不见全象,而谓其所见之非象,则过矣。世故有疏通知远、好为玄谈者,亦有文理密察、实事求是者,及夫主静主敬,皆足澄心,欲当为理,宜于宰世,苟外能利物,内以遣忧,亦各从其志尔。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喻以四民,各勤其业,瑕衅何为而不息乎?

深研佛学与《齐物论》之后的章太炎,方能做到“割制大理,莫不孙顺”,也就可以更好地评说与应用宋明理学了,认为程朱、陆王其实与王弼、蔡谟等魏晋玄学家,也处于伯仲之间,但就名相而言,则还是在“见全象”与“所见之非象”之间,尚不能得其真,然而皆为有用之学。进一步来看,儒学有好玄谈的,也有好实事求是的,有主静也有主敬,这些都可以实现“澄心”,都可以实现外在的“利物”与内在的“遣忧”,可以让程朱、陆王“各从其志”。“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则是说汉宋之争,也是没有什么必要多纠结的,其实这也是其一生的态度。

结合这两篇自述,则可知章太炎在其自身的哲学建构完成之后,方才重新钻研宋明理学,并对程朱、陆王之异同等问题,都作了较多的辨析,從而形成其重构儒学的新理念。

一、前期之论宋明理学 [见英文版第41页,下同]

不过在讨论章太炎后期的宋明理学观点之前,先简要回顾一下其前期对于宋明理学的基本看法。其前期相关的文献并不多,较为典型而笼统地论及儒学的文章有《论诸子学》:

盖中国学说,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学说未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子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故中国之学,其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自宋以后,理学肈兴。明世推崇朱氏,过于素王;阳明起而相抗,其言“致良知”也,犹云“朱子晚年定论”;孙奇逢辈遂以调和朱陆为能,此皆汗漫之失也。

孔子思想对于中国最大的影响,莫过于汉武帝以后的“定一尊”,而到了明代则又推崇朱子,因为朱子的影响太大,超过了孔子,后来就引起了王阳明的“起而相抗”,故阳明的抗争也就不得不打着“朱子晚年定论”的旗帜。章太炎特别反对的,其实就是汉代、明代的两次“定一尊”,因为尊孔、尊朱,方才导致了后世的思想趋于“调和”与“附会”,这也就是所谓的“汗漫”,也即漫无标准,混淆失真,这是比“支离”更为严重的问题。简而言之,不但孔子被“定一尊”是“祸本”,明清时期的朱子被推崇太过更是“祸本”,即便有王阳明、孙奇逢的奋起,也无力挽回思想学说的汗漫之病。这些看法虽然有所偏激,但也有其价值所在。

章太炎发表于1910年的讲演录《论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则是另一以批判色彩来看待宋明理学的重要文章。此时的章太炎与陈寅恪等人不同,他对于宋代的文化整体评价不高,比如他评价考据、经世二派时说:

宋朝人分做几派:一派是琐碎考据的人,像沈括、陆佃、吴曾、陆游、洪适、洪迈都是。王应麟算略略完全些,也不能见得大体,在六艺里面,不能成就得那一种;一派是好讲经世的人,像苏轼、王安石、陈亮、陈傅良、叶适、马端临都是。陈、马还算着实,其余不过长许多浮夸的习气,在历史既没有真见,在当时也没有实用。

历史只有司马光、范祖禹两家,司马光也还懂得书学。……像宋祁、刘放、刘奉世、曾巩又是长于校勘,原是有津逮后学的功,但自己到底不能成就小学家。

考据一派中他对王应麟评价最高,但还是“不能见得大体”,原因是“六艺”也即经学上没有成就;认为经世一派陈亮、马端临比较实在,其他的都有“浮夸的习气”,而关键则是对历史没有真见、对当时没有实用。史学则对司马光评价不错,则是因为他懂得书学,校勘则宋祁等有功后学,又认为他们不能成就为小学家而有不足。由此可知,章太炎评论学术的底线为经史、小学,如不通经史、小学则考据、经世二学也不能真正做好,故而还是站在古文经学家的立场上。评论理学家则说:

一派是专求心性的人,就是理学家了。比那两家,总算成就。除了邵雍的鬼话,其余比魏、晋、宋、齐、梁、陈的学者,也将就攀得上。

大概宋朝人还算没有偏胜,只为不懂得礼,所以大体比不上魏、晋几朝。……宋朝的理学先生,都说服膺儒术,规行矩步,到得说礼,不是胡涂,就是谬妄。也从不见有守礼的事,只是有一个杨简……

对于宋代的理学家,评价比考据、经世二派稍高,则是因为以章太炎在佛学、玄学立场,他们“将就攀得上”魏晋,但在懂礼、守礼上又是“大体比不上”魏晋,礼学上的糊涂、缪妄,其实也是从古文经学来看得出的结论,其中只有一个杨简例外。此外,章太炎许可宋儒是因为佛学:“宋儒是看过佛书了,固然有许多人谤佛,也有许多人直用佛书的话,没有讳饰。本来宋儒的学说,是从禅宗脱化。”能够从佛学中脱出的二程、朱子、陆九渊,他也是欣赏的;邵雍也是因为近道而远佛,故被他认为是“鬼家”。再说明代,章太炎说:

明朝时候,一切学问,都昏天黑地,理学只袭宋儒的唾余。王守仁出来,略略改变些儿,不过是沟中没有蛟龙,鲵?来做雄长,连宋朝人的琐碎考据、字学校勘都没有了。……到明末顾炎武,就渐渐成个气候。

章太炎对整个明朝理学的评价比宋朝又低了许多,因为没有蛟龙只有泥鳅(鲵?),也即除了王阳明(守仁),其他都认为是“袭宋儒的唾余”,其依旧则还是考据、小学的功夫没有,直到顾炎武方才入得其法眼。

此外,《訄书》重订本中也有论及宋明理学的,《学蛊》中对于欧阳修、苏轼有较多批判,而对于程、朱则多有维护:

宋之余烈,蛊民之学者,程、朱亡咎焉,欧阳修、苏轼其孟也。……夫程、朱虽未竟竘眇,犹审己求是,夸不若修。

世言尊君卑臣,小忠为教,至程、朱始甚,此则未是。……吾不谓程、朱绝无瑕疵,然即小忠为教一言,其祸首亦非程、朱也。

综合来看,章太炎认为宋代士风的责任在于欧阳修与苏轼,程、朱因为能够“审己求是”,故而并未蛊惑士人,即便是后人争议较多的“尊君卑臣,小忠为教”,程、朱虽然逃不了干系,但其祸首“亦非程、朱”,这显然有着维护之意。然而《訄书》重订本之《王学》,却对王阳明的评价比较低:

王守仁南昌、桶冈之功,职其才气过人,而不本于学术。……观守仁诸说,独“致良知”为自得,其他皆采自旧闻,工为集合,而无组织经纬。

王阳明的“学”只有“致良知”为其自得,其他如“知行合一”都是采自程颐等前人,还有其南昌、桶冈的事功,也与其学术无关,只是才气过人而已。

另有《思乡原》一文则虽也肯定洛、闽诸师对于唐代以来“风纪陵迟”以及“言亦愈庄,辞亦愈不得诚”之风,有着“塞其流溢”之力,但还是说程颐、杨时、李侗、朱熹等“可谓乡原之秀,中行则未也”,因为他们“谨敕寡过,事君以诚”而不能化奸佻,至于王阳明则“又益巧,足以取世资”。故而可知其对程朱、王等都只有部分的肯定。

前期的章太炎,对于宋明理学论断并不多,且比较杂乱,不同文献的指向也不一致,总的来说则是以经史考据、小学,以及佛学、玄学的立场来看儒学,特别反对调和附会的汗漫学风,故而对以“朱子晚年定论”调和朱陆的王阳明评价不高;而程、朱、陆等人能够吸收佛学而转出儒家的心性之学,使得宋代理学攀得上魏晋玄学,故而特别维护程、朱,然亦评价不高,还对朱子被定于一尊多有批判。

二、后期之论宋明理学 [43]

辛亥革命后的1915年,章太炎将《訄书》修订、增补而成《检论》,同时修改了《国故论衡》,还有整部“章氏丛书”的编订,这些都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政治与学术的回顾与总结。此时也可以说其学术基本定型。故而讨论其后期对于宋明理学的认识,首先当谈一谈《检论》,其次则是与弟子的书信,以及此后的多种讲演录。

在《检论》之中,将《訄书》修订本之中的《王学》改为了《议王》,并增加了《通程》一篇,对于王阳明与二程,给予了更多的肯定。先来看其对二程评说最为详尽的《通程》一文,其中先论及释、老的影响:

魏晋间,知玄理者甚众,及唐,务好文辞,而微言几绝矣。……善作述者,其惟二程邪?降度闽、婺、永嘉、四明之说,指要不同,始皆本于程氏。明其包络者广,不以一家為冢嗣也。……非者以为杂释、老,誉者以为驾孟、荀。

章太炎依旧从魏晋玄理的理路来看宋儒之学,认为二程是魏晋的“善作述者”,而且指出了朱熹的闽学、吕祖谦的婺学等南宋学派,他们的指要虽有不同,但都“本于程氏”,可见其对二程评价较高,而这些认识则也与何炳松的《浙东学派溯源》一书多有相近。章太炎认为二程与孟、荀“一出一入”,也既有“莫能逮”之处,也有超越之处,比如《定性书》;至于批评二程“杂释老”的问题,则又作了较多的辨析:

二程于释、老之学,实未深知,但间有暗合耳。……大抵程氏之学,多本自然。于老庄为近,而非能尽之也。此于佛氏,则间隔多矣。

这段话当是章太炎论二程“杂释老”的纲领,具体则有两层意思。第一层,认为二程对于释、老之学“实未深知”,只是间或也有“暗合”之处。第二层,就释与老二家比较而言,则认为二程与老庄之学更为接近,但也未能真正穷尽老庄之精华;至于佛学,则还是间隔多了些。章太炎还有结合《定性书》更为具体的梳理:

及观伯子之言定性,可谓旨远而用近矣……其言盖任自然,远于释氏,而偏迩老聃。

其书所谓动静皆定者,则即释氏一行三昧之说,然老庄亦有之。……故老子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伯子所论,其展伸此也,号曰“定性”,而更宛臧南面之术。

他对《定性书》评价很高,认为此文“旨远而用近”,其中“任自然”的思想则远于佛学、近于老庄,“动静皆定”的思想则虽与佛学“一行三昧”相似,但老庄思想也有。比如老子所说的“为道日损”与“以百姓心为心”等,都是程颢《定性书》的重要依據。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二程之学多有“以己意专断”,章太炎虽是古文经学家,却对此多有维护:

综观二程之所经纬,时或淆杂,亦往往以己意专断。然大耑当以《定性书》为主。明其为主,其他得失,可县衡而定也。……夫辨析名相,字有封界,虑非二程之所能也。重以性命仁义之训,自古已樊然淆乱矣。不能疏观人物品性,明征迹状,而徒诊察儒书,求之故训同异之间,其范围终不远轶。斥人支离,而支离随之;恶人玄虚,而己之玄虚如故也。

虽然说二程就“辨析名相”而言,确实非其所能,但是性命仁义等的训解自古就已经“樊然淆乱”,那就不是仅仅考察儒门之书所能辨明同异的了。章太炎对于二程考辨不足、“专断”的弊病还是宽容的。他甚至还在此处说:“如王伯安复旧本《大学》于经,是也。诚欲究明真理,是书竟何用邪?”也就是说,王阳明(伯安)恢复《大学》旧本固然是对的,但如要讲究儒学真理,又何必拘泥于《大学》的文本呢?章太炎接着还论及宋代儒者说经“皆以己意变乱”的问题应当如何理解:

所习不出《五经正义》,上不足理群经,下犹不入颖达、公彦之室。学愈转陋,以滋后生之口实,变固其分也。……诚不必训说六艺。且其意多同异,合之或与本经违害,二程之更《大学》,则是矣。然于佗经,犹守古文大义,未若后进之好诬也。观其榷论《诗》《书》,上尊仲尼、卜商之序;说《易》乃崇信《十翼》,征之人事,大义皆举,不以图书变怪之言纷拿,同时不取永叔、尧夫,而下与元晦绝远。

宋代的那些儒者研习的不过就是唐代编撰的《五经正义》,上不如汉儒治理群经,下不如唐儒孔颖达、贾公彦,就经学本身而言确实“学愈转陋”,以至于程、朱留给后世许多口实。不过就二程而言,章太炎虽然认为更改《大学》“与本经违害”,但治其他的经,如《诗经》《尚书》,特别是《周易》,都是“犹守古文大义”,也即基本符合古文经学,故就解经而言二程比欧阳修(永叔)、邵雍(尧夫)强,也比朱子(元晦)强。由此来看,《通程》一文主要就是为二程加以辩护了。

再看《检论》中的《议王》,虽改自《訄书》修订本,但其中的表述则大不相同了。此时虽未完全肯定王阳明之事功,但肯定其“少习兵事,才气过人,其为术、财得半”,认为王阳明的事功是其才与学相得益彰而来。对于“知行合一”的看法也有不同:

知行固不能无先后。文成所论,则其一隅耳。然惟文成立义之情,徒恶辩察而无实知,以知行为合一者,导人以证知也。斯乃过于剀切,夫何玄远矣哉?

此时章太炎虽然强调知行有先后,但对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立义之情”作了肯定,认为可以导人悟得真知。因此,相对程、朱“即物穷理”之学的“辩察而无实知”,则“知行合一”之学更为“剀切”,并不“玄远”。

其实就宋明儒者与儒、佛二学的关系,则章太炎在与吴承仕的书信之中,有着更为清晰的说明:

居贤善俗,仍以儒术为佳。虽心与佛相应,而形式不可更张,明道、象山、慈湖、白沙、阳明所得各有深浅,要皆可用。唯周、张、邵、朱,亦近天魔之见,当屏绝耳。

明道、上蔡、慈湖,庶于佛法相近,而王门之王心斋,以安身为极则,乃是汉初黄老之学。若象山、阳明,嗔恚未断,只是人乘。高贤所得,乃不如其弟子,晦翁又不如二公。然欲维持世法,即朱、陆已足,而范希文、司马君实辈,亦未必不如朱、陆也。

儒术适合世俗社会,特别是朱熹、陆九渊已经足够“维持世法”,当然范仲淹(希文)、司马光(君实)也不错。就心性之学吸收佛法而言,则程颢(明道)、陆九渊(象山)、杨简(慈湖)、陈献章(白沙)、王阳明所得各有深浅,然都还是儒学,然而就朱子以及周敦颐、张载、邵雍的学佛而言不如陆、王,甚至近于“天魔”,也即虽有修行而终究不得佛学正解。同样的道理,章太炎在与黄侃的书信中也有说起:

明道、上蔡、象山、慈湖、白沙、阳明,各有独至,皆无支离之病。王门高材,多在江西。仆尤喜王塘南。……大氐理学高者,皆是走入天乘,世人谓理学是禅,要只佛家所谓四禅八定,通于外道者,唯杨慈湖、林子春庶几超出耳。然因是谓理学可废,佛法可以专尊,则又不然。人世纪纲,佛书言之甚略,五戒十善,不如儒书详备多矣。

结合此段,总结章太炎论及宋明理学与佛法的关系,有三个要点值得注意。其一,对于宋明儒者,章太炎特别推崇的就是程颢、谢良佐、陆九渊、杨简、陈献章、王阳明六人,认为他们确实各有其独到之处,而无支离之病,而王门之中则最为欣赏江右王门,特别是王时槐(塘南)。其二,理学家中的高者,诸如上文提及的朱子等人,则其心性修行只是佛家所说的“天乘”或“天魔”,故而多不可取。其三,章太炎虽总说儒不如佛,但对于有人说的“理学可废,佛法专尊”,则表示反对,因为就“人世纪纲”也即社会政治而言,佛学之书太简略,儒书方才详尽完备,故而要肯定朱熹、陆九渊之学的维系人世之功。

在《菿汉微言》之中,章太炎也有讨论宋明诸儒与佛学的关系,可以对上述作一补充说明:

明道、白沙见理亦未究竟,故谓纯亦不已胜于前后际断,此乃分别法执所见,然其受用已足,当是二乘不趣寂者。陆子静、杨慈湖、王阳明知见高于明道、白沙,而受用不如,当是大乘十信将发心者。晦庵之说,杂有二乘、人乘、外道,是为不定种姓信分微劣者。濂溪、康节,纯是天魔,而受用尚多,是为外道已成就者。横渠亦纯是天魔,而受用不如,是为外道未成就者。

就佛法而言,章太炎认为陆九渊(子静)、杨简、王阳明的知见高于程颢(明道)与陈献章,但是就“受用”,也即从佛学而生发自己思想而言则不如程、陈二人;至于朱子则杂糅了天乘、人乘以及外道,也就是说佛法的知见更低;还有周敦颐、邵雍、张载都是“天魔”而已,他们或有成就也是来自外道,并非佛法之正解。章太炎就佛、禅的角度来谈朱子解经的问题:

朱晦庵不尚高论,其治经知重训诂,以少长福建,为吕惠卿、蔡京旧乡,习闻新学,性好勇改,故多废先师大义,而以己意行之,其言道,以天理、人欲为不并立,内以持躬,固足寡过,外以?政,即不能以百姓心为心。

焦弱侯云:“朱子解经,不信程、张、杨、谢,凡诸灵觉明悟通解妙达之论,尽以委于禅,而惧其一言之涴己。是微言妙义,独禅家有之,而糟粕康秕,乃儒家物也。必不然矣!”斯论固当。

章太炎认为朱子(晦庵)虽然解经注重训诂,但因为长于福建,受到吕惠卿、蔡京等人以及王安石新学的影响,故而“性好勇改”,以“己意”解经。他还认同焦竑(弱侯)的看法,认为朱子对于程颢、张载、杨时、谢良佐等老师先辈的大义不够尊信,因为他们的“灵觉明悟通解妙达之论”有禅学意味,故而在解经之时断以己意。至于天理人欲的对立,使得朱子不能“以百姓心为心”,则这理由似乎有点勉强。

三、程朱陆王异同之辨 [45]

在后期的各种讲演录之中,章太炎为了辨明宋明理学何处可取、何处可废的问题,故而经常论及程朱、陆王之学术异同。而论及章太炎的朱陆异同的辨析,核心问题就是如何评价王阳明所编的《朱子晚年定论》的公案。章太炎在其讲演稿《诸子略說》中说:

晦庵读书既多,言论自富,故陆象山、王阳明讥为支离。阳明有《朱子晚年定论》之说,据《与何叔京》一书,由今考之,此书乃庵晦三十四岁时作,非真晚年。

晚年定论,乃阳明不得已之语。……实则庵晦恪守师训,惟好胜之心不自克,不得不多读书,以资雄辩。虽心知其故,而情不自禁也。

朱、陆之辨,陆九渊(象山)讥朱子为“支离”,王阳明同样认为朱子学有“支离”之病,然而他并未放弃与朱子学达成某种和谐的努力,故而作有《朱子晚年定论》一书,认为朱子晚年已经注重向内的工夫,然而却在《与何叔京》这一书信的考证上有明显的错误。章太炎虽然也同样认为王阳明的考证有误,但还是同情王阳明编《朱子晚年定论》的“不得已”,还站在王阳明的一边批评朱子的多读书、好雄辩。至于他说朱子“虽心知其故,而情不自禁”,则是说朱子心里其实赞同陆九渊的本心之说,只是好胜心的驱使方才不断雄辩,只是为了“恪守师训”方才不肯服输。再者,朱子说陆九渊不读书,章太炎也有辩驳:

晦庵行辈,高出象山,论学则不逮。象山主先立乎其大者,不以解经为重,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顾经籍烂熟,行文如汉人奏议,多引经籍,虽不如晦庵之尽力注经,亦非弃经籍而不读也。

陆九渊为学主张先立其大,也即发明本心,故而不以解经为重,甚至持有“六经注我”的观点。在章太炎看来则陆九渊并非弃书不读,只是经籍烂熟于胸之后,在讲学之中偶有引述,并不想再做“我注六经”的工作而已。所以说,在朱陆早晚异同的问题上,章太炎是赞同王阳明,支持陆王心学一系的,对朱子学的支离以及多读书、好雄辩则多有批评。

就程朱陆王之辨而言,章太炎对朱子的《大学》之学批判最多。他说:

《大学》为宋人所误解者不少。不仅误解,且颠倒其本文。王阳明出,始复古本之旧。其精思卓识,实出宋人之上。今按《大学》之言,实无所不包。若一误解,适足为杀人之本。宋人将“在亲民”改作“在新民”,以“穷知事物之理”解释“格物”。

此处的宋人,主要指程颐、朱熹,章太炎就《大学》对宋人的批判有三个方面:一是批判程、朱的《大学》改本;二是批判程、朱的“格物”说;三是批判程、朱的“新民”说。下面围绕着三个方面具体展开。

第一个问题,《大学》的古本、改本之争,虽说由来已久,但真正凸显出来则还是从王阳明开始的,王阳明主张“复古本”,并作有《古本大学旁释》,为其良知学说张本。章太炎不完全认同良知学说,却非常赞成王阳明恢复《大学》“古本”,并强调《大学》的文本太重要了,故而容不得半点误解,也即对于后世的种种改本皆不许可。章太炎完全认同古本,故大力肯定王阳明“复古本”之功:

自阳明言“致良知以正物,物即事亲治民”等事,文义始明,趣入者不患其无途径。……故知阳明廓清之功伟矣。

王阳明出,始复古本之旧,其精思卓识,实出宋人之上。

他肯定王阳明的“复古本”,主要是认为《大学》原本没有错简,当以古本的段落次序来解读,这只是其一。其二,论古本则也当包括了后面的两个诠释问题,也即批判程、朱的“格物”与“新民”二说:“以格物为穷至物理者……以亲民为新民者……自阳明以后,二义始破。”“《大学》之义,当以古本为准。格物之解,当以心斋为是,不当盲从朱子。”章太炎完全否定朱子“格物致知补传”以及“亲民”当作“新民”这两大新解,并以王阳明及其后学之说为依据而作了新的诠释。需要指出的是,就“格物”与“新民”二说而言,章太炎肯定王阳明的主要原因是“破”朱子学之功,然就具体的考辨上,则又与王阳明有较大的差异,也即他“立”的其实是自己的学说,当然这也就与其本人古文经学家的出身有着密切的关联了。

接着重点讨论一下章太炎如何论“格物”与“新民”这两大问题。

“格物”说,确实是宋明理学家们辨析的焦点,也是宋明理学史发展演进最为重要的标识之一。故章太炎对此也多有议论,先看其在《国学之统宗》当中的论述。他说:

格物之说,有七十二家之歧异,实则无一得当。试问物理学之说,与诚意正心何关?故阳明辟之,不可谓之不是。

明人乃有不读书之灶丁王心斋,以为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千载疑窦,一朝冰释,真天下快事。……《苍颉篇》:“格,量度也。”能量度即能格物,谓“致知在于量度物之本末”。此义最通,无怪人之尊之信之,称为“淮南格物论”。

《大学》之“格物”,程、朱则提出“即物穷理”说,主张研究自然界之物理,“物理学”也就近于西洋新学之“科学”,这样来解读《大学》便是章太炎所极力反对的了。章太炎认为王阳明批评程、朱“格物”说是有道理的,不过王阳明的说法还不够完善,反而是王学中的王艮(心斋)“淮南格物论”最为合理,肯定了“不识字”的王艮说法的合理性,格物之“物”,与“物有本末”一贯,格物即“絜度于本末之间”,“物格,知本也”。章太炎又进一步论证,“格”的本意为“量度”,所以王艮训“格”为“絜度”,“格物致知”也即将修齐治平的本末之道,一一加以量度并规范下来。章太炎认同王艮的解释并加以发挥,也与其《大学》原本就是以“修己治人”为中心的观点相一致。章太炎后面还说:

今之新学小生,误信朱子之言,乃谓道德而不能根据科学者,不是道德,夫所谓道德,将以反抗自然也。

章太炎认为当时学新学者,从朱子“格物”说推广而倡导西方的科学,所谓“道德而不能根据科学者,不是道德”,也就对传统道德体系有所危及,因此他要特别批判朱子“格物”说。章太炎还在《适宜今日之理学》一文中说:“夫耻一物之不知者,有但作此说而未尝躬行。亦有躬行而终不能至焉,若朱晦庵,自知日不暇给,不复能穷知事物之理,是但言之而不行者也。”也就是说,朱熹“格物”之学的问题核心,还在于没有将“知”与“行”真正结合起来,不注重躬行践履,故而才会将“格物”理解错了。他还说:

向来儒家之学,止于人事,无明心见性之说,亦无穷究自然之说。……如今学者,好谈哲学,推究宇宙之原,庶物之根,辨驳愈多,争端愈多,于是社会愈乱,国愈不可治矣。

在章太炎看来,孔、孟原始儒学,都只是在讲人事,从不讲“明心见性”等,类似西洋名理逻辑、形上思辨之学,也不讲“穷究自然”,诸如“推究宇宙之原,庶物之根”之类的科学。他还说:“自侈谈性天者外,更有一派,以为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此亦有流弊,亦非今日所宜提倡也。儒者竟以一物不知为耻耶?于古无征。”也就是说,程、朱的“格物”之学,本非纯正的儒学。其实章太炎对西方科学本身并不特别反对,他真正反对的是科学之中近似程朱“格物”之学的东西,以及认为道德礼俗也需要合于科学的思想。就后者而言,章太炎曾说:

可知儒者所急,在乎修己治人,行有余力,以求多能,自无不可,若谓非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足以为儒,则非也。

科学者流,乃谓道德礼俗,皆须合于科学。此其流弊,使人玩物而丧志,纵欲以败度。今之中华,国堕边防,人轻礼法,但欲提倡科学,以图自强,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受到西方科学的影响,有人认为道德、礼俗等要合于科学,这在保守传统礼教的章太炎看来,过于穷究所谓科学,或是强求“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则近于“玩物丧志”,不讲“修己治人”而强求“多能”则与“侈谈性天”同样无益,而抛弃传统礼法则有将中华文明置于覆灭之境的危险。

章太炎还在《诸子略说》当中,对于“格物”的程朱陆王之辨,有过更为详尽的论说,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其对此探究之深入:

朱子以穷知事物之理为格物(宋人解格物者均有此意,非朱子所创也),阳明初信之,格竹三日而病,于是斥朱子为非是。朱子之语,包含一切事物之理。一切事物之理,原非一人之知所能尽,即格竹不病,亦与诚意何关?以此知阳明之斥朱子为不误。

然阳明以为格当作正字解。格物者,致良知以正物。物即心中之念,致良知,则一转念间,知其孰善孰恶,去其恶,存其善,斯意无不诚。

余谓阳明之语虽踔,顾与《大学》原文相反。《大学》谓“物格而后致知”,非谓“致知而后物格”。朱子改窜《大学》,阳明以为应从古本。至解格物致知,乃颠倒原文,又岂足以服朱之心哉?

朱子发展程颐而训“格物”为“即物穷理”,则有求一切事物之理的意味在。在章太炎看来,一方面一切事物之理并非一人之知所能格尽,另一方面则《大学》的核心工夫当为“诚意”,而穷理与诚意并无直接关联,所以“阳明之斥朱子为不误”。王阳明在“格竹”失败之后便放弃了朱子的格物说,后来又训“格”为“正”,训“物”为“事”,为“心中之念”,则“格物”即“正物”也即“致良知”,在“实事”之上做去恶存善的工夫。但是,章太炎虽然认为王阳明排斥朱子“格物”说不误,却并不认同王阳明将“格物”诠释为“致良知”,这是因为与《大学》的原文有所抵牾,《大学》说“物格而后知至”,“格物”在前,“致知”在后,如将“格物”诠释为“致良知”则正好颠倒原文,所以章太炎说王阳明将改本还原为古本是正确的,然而如此诠释“格物”则“岂足以服朱之心”?这么看来对于王阳明的“古本《大学》”之说,章太炎只是大部分认同,小部分持保留意见。不过这一小部分,虽不能认同王阳明,却对阳明后学之中的王艮却表示了认同:

格物致知之说,王心斋(艮)最优。心斋为阳明弟子,读书不多,反能以经解经,义较明白。谓《大学》有“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语:致知者,知事有终始也;格物者,知物有本末也。格物致知,原系空文,不必强为穿凿。是故诚意是始,平天下是终;诚意是本,平天下是末。知此即致知矣。

诠释《大学》“格物致知”,最优者为王艮(心斋),因为读书不多,“以经解经”则反能直截了当,接近真理。故章太炎在此处还说:“盖阳明读书多,不免拖沓;心斋读书少,故能直截了当,斩除葛藤也。”在王艮看来,“致知”就是“事有终始”,“格物”就是“物有本末”,因此“格物致知”原本就是“空文”,不必穿凿强解,而《大学》的工夫当从“诚意”开始至“平天下”终止,“诚意是本,平天下是末”,“格物致知”就要知道这个本末关系。这么诠释,也就解决了朱子等学者的疑虑,为什么《大学》原書“格物致知”无“传”的问题。章太炎非常认同王艮的相关诠释,也就认同晚明的刘宗周等人对王艮的推崇,以及称“淮南格物论”是“格物致知”之定论。

“新民”说,也就是朱子将《大学》“首章”的“在亲民”之“亲”,据程颐的主张而注为“新”。“亲”字即“新”字虽然也有文字学上的依据,然而宋代以前则少有如此理解者;至于《大学》文内的文本依据,则有可支持“新”的,也有可支持“亲”的。关于这点章太炎的论述颇多,而《国学之统宗》当中则有特别的强调:

彼辈以为《康诰》有“作新民”之语,下文又有“苟日新”“天命维新”诸语,故“在亲民”之“亲”,非改作“新”不可。不知《汤盘》之“新”,乃洁清身体发肤之谓。其命维新者,新其天命也,皆与“亲民”无关,不可据之以改经文。……所谓“新民”者,使殷民思想变换,移其忠于殷者,以忠于周室耳。“新民”云云,不啻顺民之谓已,此乃偶然之事,非天下之常经,不可据为典要。夫社会之变迁以渐,新学小生,不知斯义,舍其旧而新是谋,以为废旧从新,便合“作新民”之旨,不知其非《大学》之意也。

章太炎指出,程、朱依据的《汤盘》之中的“新”本指“洁清身体发肤”,与“新其天命”,都与“在亲民”句无关,故不可以此为依据而强改经之文本;再者,“新民”类似于“顺民”的意思。他的《〈大学〉大义》则还有另外的证据与说法:

《大学》三纲,曰:“明明德”“亲民”“止至善”。大学所教,目的在此。与《尚书》《孟子》之言脗合。《尚书》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女作司徒,敬敷五教。”《孟子》谓:“三代之学,皆以明人伦;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百姓不亲,故教化以亲之。可知《大学》“亲民”之说,殊合古义。朱晦庵强以“新民”改之,谓与下文《康诰》“作新民”之文合。殊不知《康诰》为殷、周革命之书,其意欲使殷之旧民,作周之顺民。《大学》之意,岂强迫他国之民,作己国之民哉?如云以自己之旧民,作现在之新民,则弃旧道德而倡新道德,真“洪水猛兽”矣。

《大学》文本之内证据不足,则又补充了《大学》之外的《尚书》与《孟子》,这两种书中提及的“敬敷五教”与“明人论”,都讲到了“亲”百姓、小民进行教化的意思,确实也是与《大学》中的“亲民”之说意思相合。章太炎也再次指出若解读为“新民”则是作顺民的意思,难道《大学》之“三纲”也有“强迫他国之民,作己国之民”?就章太炎的补证而言,确实有了较强的说服力。类似的还有《菿汉昌言》里的一段话:

然致知格物之说大明,而亲民犹未甚憭。按,“亲民”者,谓使民自相亲也。《书》称“百姓不亲,五品不孙:女作司徒,敬敷五教”,孟子言“三代之学,皆听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是则古之教学,正为亲民,大义粲然,岂可妄改?……然伊川、晦翁在当时,不闻以奇论倡众,以小道自泥也。盖其说经则然,实未劳心于此。……若新民之说,更未见有实行者,说经与修己治人各不相涉也。以是阳明所论,当时虽见为卓绝,不见其持世之功。

需要反复说明的就是“使民自相亲”本是“古之教学”的根本,故而宋人程、朱不可“妄改”。章太炎还以程、朱当时之教,原本就不曾以新奇之论倡导于众人,虽提出了“新民”之说,但并未曾有实行,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不符合“修己治人”之道的“新民”说与《大学》原本“不相涉”。这也就更凸显了王阳明恢复“亲民”说的“持世之功”。

当然章太炎此处的辨析,还有更为重要的所指,那就是梁启超。与其早年之“订孔”相似,此时的“订朱”则多有“订梁”的意味。也就是说,他在批判程、朱之时,其实是在针对梁启超等“新学小生”当时所提倡的“新民”说,认为是对《大学》原意的误解,故而一定要对那些借助“新民”以实现“弃旧道德而倡新道德”的现象作出批判,而这些现象则更是“洪水猛兽”。他说:

自徐光启学天官、物理于利马窦,清代康熙以降,君民皆好为是学,耻其出于景教,则以朱说格物文之。逮及今兹,则谓道德礼俗皆须合于科学,庸者玩物而丧志,妄者纵欲以败度矣。清末始言变法,好奇者乃并风俗而欲变之,于是文以新民之说。降及今兹,三纲九法,无不摧破,同产至为匹耦,父子等于行路矣。然后知阳明所谓洪水猛兽者,宋明间实未至此,而今卒见之也。是岂伊川、晦翁之罪邪?

晚明清初的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等将西学引入中国,明末的徐光启与清康熙帝都喜好钻研西学,为了避免基督教(景教)的宗教色彩,以及让中国士人容易接受,故一直到晚清民初中西学者常用朱子的“格物”说来比附西学。至于讲到道德礼俗也多以西方的科学来比附,则章太炎的认识有一定的偏差,但是梁启超倡导变法时提出的“新民说”用了朱子《大学》之“新民”来比附西方的道德学说,批判传统的旧道德,章太炎多有不认同之处才是问题的关键,当然其中也多有误解。

其实章太炎对于革命与道德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对于梁启超等人的道德论也一直抱有看法。他说:“余意梁启超、蒋智由辈,志在干禄,虑非专心于立宪者。又前日所为欺诈事状,多已发露,其党人且自知之。”也就是说,在他看來,梁启超当年还是紧跟康有为的,所从事的所谓“立宪”等也就在于“干禄”,故而在道德上多有“欺诈事状”。于是又特意撰写了诸如《革命道德说》与《箴新党论》等文章,刊登于《民报》之上,作为回应。许寿裳就曾指出:

注意于道德节义,和同志们互相切励: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如《革命道德说》《箴新党论》二篇,即系本此意而作。《革命道德说》阐明道德衰亡是亡国灭种的根极。凡优于私德者亦必优于公德,薄于私德者亦必薄于公德,无道德者决不能担当革命。……《箴新党论》说明新党的竞名死利,其污辱较前世党人为甚,视顾炎武所识的明末俗尚之年、社、乡、宗,则略有异同。……新党之所以自相援助,传之自旧,虽昌言维新,而不废者亦有四事:一曰师生,二曰年谊,三曰姻戚,四曰同乡。这种偏弊,至今日犹未能彻底革除。

从这一段的概述可知,章太炎对于梁启超以及当时的新党人士最大的不满便是“道德节义”,所谓“无道德者决不能担当革命”;还有将新党人士讲求师生、年谊、姻戚、同乡等关系“自相援助”,比作晚明党社活动之中的士风败坏。当然,这些文章之中的批评,并不能看作都是针对梁启超本人的,因为章、梁的私交,特别是相互通信谈论学术等,一直都在持续之中。

还有一件事情,也与其对梁启超“新民”说的批判有关。章太炎曾受邀前往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讲学,据当时的亲历者回忆,当他看到礼堂内所挂的牌匾上写着“作新民”,便对之进行批评,而当事人的评论说此乃“汉学家和宋学家相互对立的一个观点,实际上是以汉学家的思想评论宋学家”,若是将章太炎对程朱、陆王的辨析,看作汉宋之争则是不恰当的,章太炎对于心学,特别是阳明学原本就多有认同,而对朱子也有少数认同,由此可知其对于宋学,也并未完全谴责。

四、门户之见? [47]

章太炎在程朱、陆王异同的问题上,看似完全站在陆王的一边,其实则不然。上文前两部分所提及的多处,都可以看到他分别对程朱、陆王的某些学术细节,或有表扬或有批评,如《检论》之《通程》与《议王》分别对二程、王阳明的学说在大部肯定之中略带批评,至于论及佛学则对程颢、陆九渊、王阳明表扬较多,朱子则表扬较少,可见并未明显区分于程朱理学或陆王心学。也就是说,除了《大学》诠释的三个问题之外,并不能看出章太炎的明显“站队”于陆王的倾向。此处再补充一个例子,章太炎论及朱陆异同的另一重要公案“无极、太极之辨”,就对朱、陆一并加以批评:

朱、陆为无极、太极之枝节问题,意见相反,书函往复,互相讥弹,几于绝交,不关过失,已使气如此,何况举其过失乎?有朱、陆之人格,尚犹如此,何况不如朱、陆者乎?

这一批评是从“人格完善”的立场出发的,可以说有一点吹毛求疵,朱、陆书函往复专论无极、太极,这在章太炎看来谈的都是“极深研几”的“谈天论性”之学,且属于枝节问题,故原本意义不大。况且朱、陆的论辩,其中有“互相讥弹,几于绝交”,表现为任性使气,也即朱、陆二人都有“人格”不够完善之处。由此可知章太炎的所谓“站队”,与门户之见并无关联。对于门户分歧,章太炎说:

所谓理学,门户分歧,在宋即有朱、陆之异派。其实何止朱、陆,晦庵本与吕东莱相契,其后以东莱注重功利,渐与分途。顾论学虽不合,论交则不替,至于修己治人之道,彼此亦非相反也。明儒派别更多,王阳明反对朱学,阳明弟子又各自分派,互相反对。阳明与湛甘泉为友,其为学亦相切磋,其后王讲良知,湛讲天理,门庭遂别。王、湛之学,合传于刘蕺山。然蕺山于甘泉不甚佩服,于阳明亦有微词。其后东林派出,不满于朱学,亦不满于王学。而高景逸近于顿悟,景逸訾蕺山为禅,顾不自知其学亦由禅来也。凡此数家,学派虽不同,立身之道则同。

其实,章太炎是想说明,讲“理学”则无论宋、明,都有着众多的分歧,朱子与吕祖谦也是由“相契”而“分途”,王阳明与湛若水也是如此。一旦涉及“良知”“天理”等概念就“各自分派,互相反对”,阳明的弟子们,以及刘宗周、高攀龙等也都是如此,这些学派的分别是都在“谈天论性”上,而他们的“修己治人”之学与“立身之道”则几乎相同。也就是说,他们在根本之处,渊源于孔孟儒的“立身之道”都是相同的。换言之,心性修养的方法差异极大,然而“修己治人”这一目的却是相同的。章太炎接着说:

儒家之学,本以修己治人为归宿。当今之世,讲学救国,但当取其可以修己治人,不当取其谈天论性。若以修己治人为主,而命之曰儒学,则宋、明诸家门户之见,都可消除。而教人自处,亦易简而有功矣。

因为儒学本身就是以“修己治人为归宿”,现在讲学救国,也就应当讲明“修己治人”,不当再“谈天论性”。至于“正名”的意义,还有一层,那就是可以消除宋、明诸家遗留下来的那些“门户之见”,不论东林、蕺山,或者朱学、王学,都从“修己治人”的角度来加以讲明,那么就都有利于教化、事功了。章太炎再举与“吴中”,也即“无锡”等地域文化相关的学术来加以说明“正名”的必要性。他说:

宋儒范文正、胡安定讲学吴中,立经义、治事斋,其学贵乎实习实用。同时司马、二程,以及南宋薛季宣、叶水心,皆以修己治人为学为教。近世顾亭林、陆桴亭,亦专心实学,不尚玄言。桴亭虽未尝反对性天之说,亭林则斥理学家为明心见性之儒矣。此八君子,若生于今日,则其事功必有可观,教化亦必有效也。

曾经在“吴中”讲学的有宋代的范仲淹(文正)、胡瑗(安定),他们与同时的司马光、二程以及南宋的薛季宣、叶适(水心)等都重视修己治人之学;晚明的“吴中”学者如顾炎武(亭林)、陆世仪(桴亭)也都重视实学,特别是顾炎武,明确表示反对理学家“明心见性”之类的说法。也就是说,吴中的讲学传统,除了顾、高,还有范、胡以及顾、陆等人,他们都是倡导“修己治人”之“实学”,而对于“明心见性”之性天学说则并不崇尚,至于顾炎武则是明确排斥的。这么说来,晚年的章太炎在无锡讲国学,倡导“修己治人”之实学,代“明心见性”之空言,必然要超越于宋明理学,超越于程朱、陆王的门户,结合其对原始儒学、宋明理学这二期之儒学的批判性认识出发,进行重新建构,而倡导“新四书”则也是建构“修己治人”之“实学”的新路径。

五、结语 [48]

章太炎的治学可分為前后两个时期,就在其建构“齐物”哲学,完成“转俗成真”过程的前期,对宋明理学较少评判,基本是以经史考据、小学以及佛学、玄学的立场来看儒学,基本持批评态度,反对调和附会的汗漫,故对明儒王阳明评价不高;对程、朱、陆等宋儒能吸收佛学则有所肯定,然亦评价不高。

到了“回真向俗”的后期,章太炎在其《检论》等著作以及书信、讲演录中,对于宋明理学作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辨析,《通程》与《议王》可以看到其基本立场,对二程多有维护,特别是《定性书》则评价较高,对王阳明知行合一等思想也多有肯定。至于“杂释老”的问题,则认为《定性书》更近于老庄,但也未尽老庄之精华;能得佛学之真者有程颢、谢良佐、陆九渊、杨简、陈献章、王阳明等,周敦颐、张载、邵雍、朱子等则限于“天乘”“外道”或“天魔”,多不可取。他还强调就“人世纪纲”而言,则还得朱、陆等人的儒学,因为佛学太过简略而不适用。

再看程朱、陆王异同之辨,主要有三个问题:其一,异同之选择,则章太炎一改前期的态度,转而同情王阳明那个有考据错误与调和心态的《朱子晚年定论》,又极力支持《大学》之“复古本”;其二,就《大学》的文本中的“格物”说,则赞同王阳明的怀疑,然不同意其“格物”解释,而支持王艮“淮南格物说”;其三,《大学》“新民”说,同样批评朱子,赞同王阳明,认为“亲民”符合《大学》本意,也符合孔、孟儒学“修己治人”思想。后面的两点,章太炎在批判程、朱的同时,也在批判梁启超等人倡导的西学,以“格物”来比附科学,以“新民”说来“弃旧道德而倡新道德”,认为对《大学》原意的误解,将会影响儒家“修己治人”之学的弘扬,故而章太炎之“订朱”其实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的“订梁”。

事实上,章太炎一生治学都是多元的,并无门户之见,无论汉宋之争,或是朱陆之争,都未引起他的关心。他后期的诸多讲演,其实都是希望将原始儒学与宋明理学的精华加以融会贯通,从而以《大学》《孝经》《儒行》《丧服》这一“新四书”体系,建构起“修己治人”的新儒学,而在这一脉络之中值得肯定的宋明以及清代的儒者为:

宋有范文正、胡安定、徐仲车,南宋有永嘉派之薛士龙、陈止斋、叶水心,金华派之吕东莱,明有吴康斋、罗一峰,清有顾亭林、陆桴亭、颜习斋、戴东原。要皆以修己治人为归,不喜高谈心性。

其中并未包括二程、朱熹、陆九渊与王阳明,宋代的范仲淹、胡瑗或薛季宣、陈傅良、叶适、吕祖谦等人,以及明代的吴与弼与罗伦,清初的顾炎武、陆世仪、颜元与清中叶的戴震,毕竟,他们身上那种“修己治人”的笃实确实为时代所需。也就是说,在抗日战争、民族危亡这一重大的背景之下来谈儒学,也确实不适宜“高谈心性”。故而也可以说,章太炎之论宋明理学,也当是切合时代之论。

(责任编辑:陈 真   责任校对:吴水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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