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音

2020-06-01 07:48陈年
阳光 2020年6期
关键词:奶妈大夫母亲

陈年

孙记包子店开在哪儿哪火,每一家连锁店到了饭点时人都爆满。我不想坐在闹哄哄的店堂里吃饭,每次都是带回去吃。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询问我怎么用手机点餐,我耐心地教了她两次,老人表现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样子。不过她最后并没有学会,没办法,只好帮她点了。老人很信任地把微信的支付密码告诉我。点餐成功老人再三谢我,我笑着回谢。现在很多饭店都是用手机扫桌上的二维码点餐,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简直是寸步难行。

女人瘦弱清秀,气质和母亲很像。母亲已经去世二年多了。她常常猝不及防地闯进来,一声不吭,霸道地站在我对面不肯离开。

包子的味道好像没有以前好了,黄焖丸子咬一口全是粉面,我知道不是饭菜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心情问题。

前不久收拾母亲的旧物时,我看到了那张久违的全家福,上面有父亲,母亲和我。我穿着一件嫩黄色的小衫,细瞅可以看到小猴子的图案。我小时候最佩服《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猴哥有七十二般变化,还能驾着筋斗云上天。衣服本来的颜色是粉色的,那时还没有彩色照相的技术,黄颜色是人工后期加染的。我们每个人都涂着鲜艳的红脸蛋红嘴唇,样子怪怪的,像动画片中的人物。爱美的母亲一直抱怨照相师傅把她照得太丑了。

照片的下面写着一行小黑字,同城相馆——1982年。那一年母亲三十三岁,父亲三十五岁。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父亲母亲正处在事业的黄金期,工作热情积极,年年都被评为劳动模范,为建设美丽的祖国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开始这张照片摆在正屋的相框里,后来照片不见了。

记得我去广州打工的那年,小心地向母亲询问过以前的照片,因为我觉得有可能会遇到父亲。但我想不起父亲的模样了,他离开家时,我只有六岁。其实广州那么大,怎么可能遇到?

母亲幽幽地说,烧了。

烧了?我重复一句。

都烧了!母亲斩钉截铁。

照片已经泛黄,我的衣服左上边还有一块水渍,锯齿形的相纸边缘摸起来有些割手,这是那个年代鲜明的特征。三十五岁的父亲,三十三岁母亲,六岁的我。穿越三十多年的时光神采奕奕地向我走来。如果时间可以停下来,我愿意我们一家三口永远走在去照相馆的路上。那天母亲穿了她心爱的长裙半跟黑皮鞋。她还卷了弯弯的刘海儿。父亲把文工团演出的白西服悄悄穿了回来,我打扮得最隆重,新衬衣新裙子新皮鞋洁白的长袜子。长筒袜是爸爸去太原出差带回来的,在我的身上他们一直特别舍得花钱。

我们坐九路公交车去城里照相,下车路过二门市部,爸买了一根牛奶雪糕给我。那时没有冰柜,冰棍都用棉被捂着,戴着蓝袖套的阿姨揭开小棉被迅速地给我取了一根。雪糕放的时间有点长,纸皮粘在冰棍上面剥起来很麻烦。我不舍得一下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天热糖水顺着手缝流下来,我想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干净,但又怕被母亲骂。当医生的母亲最受不了我吃手指头的恶心毛病,只要被她看到,就会凶巴巴的抽一下我的手背。到了国营照相馆,雪糕黏糊糊的弄了一脸一手。母亲把手绢打湿耐心地给我擦脸擦手,又和店主借了梳子给我把头发重新梳光滑。我的左额头有一个头旋儿,刘海儿怎么梳都不肯顺服地贴着头皮,母亲把她头上的一个有机玻璃卡子别在我的额前。我臭美得不行,钻在镜子前不肯离开。父亲讨好母亲说,咱家莲儿细端详挺耐看的,将来一定和你一样漂亮。母亲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父亲说谎,向阳街的很多人都说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母亲。

我们照全家福是要给杭州的姥姥寄去,她还没有见过女婿和外孙女。姥姥年年说要来同城看闺女,不过山高路远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后来她瘫痪在床上,更没有机会。过年过节时母亲会收到南边寄来的腊肉腊肠,她切一小块放进笼里蒸上,眼圈却慢慢红了。母亲一直在攒钱,攒回南方探亲的路费。后来这笔钱里又要加入送给亲戚的份子钱和礼物,出来这么多年,谁家也不能空手去。这个钱的数额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离开的时间越久欠下的人情越多,母亲也越来越不敢回到生她养她的江南水乡。母亲退休后回去过,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她皮肤过敏,已经不适应水乡的阴雨潮湿。

我把旧照片拿到图片社加洗放大,并配了一个仿古的木框子,照片拿回来摆在母亲床头的对面,这样我一抬眼就能看到。母亲去世后,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回矿区的老房子住几天,把屋子打扫一遍,煮一点儿东西给自己吃。当然也给母亲摆一份。

母亲把房子留给了我,也把疑难问题留给了我,我要在這里等父亲回来。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推门进来,我不知我还能不能认出他,不过他肯定不认识我了。

我母亲杨小娥曾是一位医术高明的产科医生,经她的手有很多的小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因此她有一个“送子观音”的美称。不过当年的医疗条件有限,也有不幸死去的,甚至一尸两命。遇到这种伤心难过的事,杨小娥看着旁边的护士用白布掩上尸体惋惜地说一句,女人这点儿薄命。矿区的风俗,女人死在血坑里不吉利,不能入家坟,只能埋在自家坟地的边边角角。不立碑,坟包小小的瘪瘪的。

我小时候不愿意待在杨小娥身边,她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腥气,奶妈说那是人血味道。每一个女人生产时都会流很多血,那些血把杨小娥的心肠磨砺得特别坚硬。产房里她凶巴巴地大骂产妇,骂得还特别难听。她胸前挂着听诊器,窸窸窣窣把金属探头伸到病人衣服里的样子,像个隐藏起来的特务,支着耳朵偷偷摸摸地探听着女人身体里的秘密。在病人的眼里,母亲神通广大,人们都说她长着透视眼,隔着一层肉皮就能知道肚子里面隐藏的一切。

杨小娥当年医学院毕业,响应国家的号召报名来支援晋西北的工业建设。她被分配到煤矿上的一座医院,煤矿的恶劣环境和她理想中广阔的革命天地完全不同。不过她还是留了下来,和男工一起住在单身公寓楼里,下班后拿着饭盒去职工食堂排队买饭,她吃不惯馒头,也不吃惯面条。那时有很多男工悄悄追求她,包括我的父亲周俊杰。矿上的女人稀缺,好看的有文化的更少。父亲最后得手,把杨大夫娶回向阳街的三栋楼房里。楼房有个难为情的名字,叫亲嘴楼,楼和楼的间距太近了,对面楼里做什么隔着玻璃都能清楚地看到。那是矿上免费分配给他们的,普通人可没有这样的福利,他们是人人羡慕的先进典型。

我没有出生之前,母亲在向阳街的口碑挺好,人们都称她为杨大夫。向阳街的女人是没有自己的名姓的,她们跟着丈夫或是孩子叫。只有我母亲有她自己的姓,而且还要加上大夫的尊称。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回。两条人命掌握在母亲手里,让她成为神婆一样的人物。大肚子的女人和她的家属在路上遇到母亲时弯腰站在路边毕恭毕敬地问候,有的人还会送礼给我们。鸡蛋、点心、还有水果罐头什么的。那时候的人还没有学会送红包。公平地说母亲是一个特别敬业的好大夫,她不会因为送礼而偏袒那个大肚子女人。也不会因为没有收到礼物而故意刁难那对母子。我母亲并不贪财,她解释,只有收了病人们的礼,她们才能配合大夫,安心生产。私下以为自己会受到大夫的额外照顾。

向阳街的小孩子亲切地把杨小娥喊作杨妈妈。母亲看到那些孩子时的眼神一下子软下来,弯着腰伸手摸摸他们毛茸茸的头发。夸奖孩子听话懂事,长高了,长胖了,再叮嘱几句不要喝凉水吃生冷的话。

世上有很多诡异的事,母亲每天和大肚子女人打交道,而她自己却不能生育。杨小娥喝了无数的汤药,肚子还是平平的,腰肢细软得像一株细辛草花。有些女人同情母亲的遭遇,她们纷纷表示要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送给杨大夫。她们太容易怀上孩子了,裤带头一松就是一个娃娃。而国家的计生政策越来越紧,很多想生儿子的人家,只能给女儿找个好人家送出去,为孩子寻个好归宿。显然杨大夫是最好的目标,这个孩子如果能跟着挣工资吃皇粮的杨大夫那是享大福了。母亲表面上很感激她们,其实她心里是看不上那些小孩子的。她想要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话,女儿冰雪聪明,儿子才高八斗。

刚下过雨,一个小孩子跟着她的妈妈在小区里散步,孩子调皮地跑到马路边有积水的地方,“啪”一脚用力地跺下去,马上溅起一串水花。孩子和母亲因为水花溅在身上,发出开心的笑声。

我默立在窗前,阴天,外面灰蒙蒙的。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写字,适合喝点儿小酒怀旧。倒了一杯自制的菊花酒,姜黄色的液体把白色的杯子壁晕染成黄色。我抿一小口酒,丢一个葡萄干在嘴里。用葡萄干下酒是我的发明。风干后的水果比起大鱼大肉更清甜利口些。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雨天,我穿着一双黄色的塑料涼鞋踩积在水坑里的雨水玩。煤矿是个缺水的地方,雨水积聚起的水坑在我们眼里就是小河湾。我和几个小孩子玩得太开心,把裤腿都弄湿了。其中一个小伙伴回家后,可能是害怕家长的责骂,她说是我弄湿了她的裤子。那个山东女人拉着孩子上门告状,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桌子上的木尺子抽我,每抽一下马上鼓起一道棱儿。文化人面子薄,母亲觉得被人找上门来,很没脸面。女不教母之过,孩子在外面闯祸,说明她的家庭教育有毛病。再加上父亲不明不白的离家出走,更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她越想越气,下手越来越重。后来倒是山东女人看不过了,挡在我面前,把母亲的手拉住了,杨大夫你也不要拿孩子撒气,我知道不是你生养的你不心疼。这个山东女人实在可恶,告状挑事的是她,劝架拉架的还是她。母亲的脸色煞白,她紧张地回头看着我。山东女人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溜走了。

我低头揉着红肿的伤口,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不是我有心机,而是认为既然大人们习惯说谎,那就一直说下去吧。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只是我从来没有和母亲证实过。很早以前一个小伙伴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要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把左手举起来对着太阳说,我要告诉别人,就让我不得好死。小伙伴果然相信了我,她说,你不是你妈亲生的。

你是抱来的孩子。我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我

们一边跳皮筋一边唱儿歌,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杨小娥不能生育是最不能原谅的错误。乡下的奶奶三番五次地传过话来,让父亲离婚再娶。父亲是家中独子,周家的香火不能在这辈子断了。奶奶已经帮父亲选好一个银盆大脸的好姑娘,只是父亲一直不答应,才没有离。我奶奶三十五岁时就开始守寡,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守着我父亲这根独苗。而现在这根独苗要毁在我母亲这个小女人手里,我奶奶怎能甘心?

奶奶一招不行,又出一招,她把绳子挂在房梁上,以死相逼。作为一名产科大夫,母亲这时已经有了主意,她把一只小枕头塞进衣服里,决定来个狸猫换太子。作为大夫她知道从哪里能找来孩子。父亲告诉奶奶,杨小娥怀孕了,不能离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向阳街的女人火眼金睛,她们一眼便识破母亲假孕的把戏。她们不能接受我来历不明的身份,更不能接受我忽然成为杨小娥的女儿。她们认为杨大夫亲手接生了那么多小孩子,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有资格成为大夫的孩子。而不是让外面的人乘虚而入占了便宜。听说我抱回来的那一天,女人们抱来三个女孩子,她们让杨小娥挑一个,正好当双胞胎养。但母亲以照顾不了两个孩子为由,又一次拒绝了她们的好心。

我被当作一件礼物送给父亲,父亲抱着这个礼物不知该怎样办。这个猫一样瘦巴巴的孩子总是哭,哭得他们心慌意乱,整夜不眠。听从邻居们的建议,母亲很快为我找来一位奶妈,奶妈的孩子生病死了,她的两只奶涨得生疼。据说我看到两只白白的大奶子时两眼放光,立刻扑了上去。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狼崽子,母亲当时大失所望,英国人说过三代才能培育出一个绅士。

我应该算是母亲的贵人吧,因为我的及时出现,她和父亲的婚姻才能维持下去。不过杨小娥对自己“母亲”的身份一点儿也不自信,常逼着我回答一些幼稚好笑的问题。

妈对你好不好?

我说,好。

爸爸好不好?

我说,好。

你和爸爸好,还是和妈妈好?

我乖巧地说,爸爸妈妈都好。我从小就学会了怎么讨大人们的欢心。这大概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天性吧。

我三岁了,母亲没有送我上托儿所,上班时仍把我送到奶妈家。我在那里吃一顿中饭,晚上再被母亲接回家。奶妈家的孩子多,伙食不怎么好,母亲每天给我带一颗煮鸡蛋还有蛋糕饼干。我转手就把饼干鸡蛋送给奶妈的孩子们吃。有一天母亲忘了拿放在我小书包里的药片,回来取,一眼看到奶妈的孩子手里拿着的鸡蛋。杨小娥晚上回家责问奶妈把鸡蛋给了她自己的孩子吃,我为什么回家不和她告状,我说我不爱吃鸡蛋。

奶妈不喜欢我母亲,她恶毒地说,因为母亲手里欠的人命太多,才受到了老天惩罚。后来我知道如果当年我母亲抱养了她的孩子,那个孩子就不会病死。为这事她在心里一直记恨母亲。关于后妈的闲话也是奶妈一点点说给我听的。我从小嘴牢,奶妈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告诉我母亲。

母亲每天早上带我出门前,总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蝴蝶结、花裙子、黑色的牛皮鞋,这在当年都是高档的穿着。我四岁时还被抱着出门,母亲个子不高,又瘦,抱着我时特别吃力,又怕揉皱了我身上新换的裙子,两只手虚空抱着,像举着一个炸药包。路上我的腿垂下来,小皮鞋磕着母亲的膝盖壳。踢疼时,她咧咧嘴,努力地把我向上抱一抱。过不了几分钟,我沉甸甸的身子又一点点滑下来,她再把我往上举一举。

我现在想起这一幕时,心里特别难受。后妈难当,而养母这种隐晦的身份更难。

母亲吃力地抱着我穿过向阳街巷口,那里长年聚集着一群女人。我像一件展品在她们挑剔的眼神中走过,因为这样的表演次数多了,我也懂得了如何配合母亲。走到人多的路口亲一下母亲的嘴角,飞快的,像从热锅里偷一块肉吃。

我熟练地回答着邻居们的问题。你妈和你好不好?你爸和你好不好?你和妈妈好还是和爸爸好?这些问题我平时已经练习过多次了。母亲抱着我停下来微微笑着和邻居聊几句天气热不热、菜价贵不贵。我知道她很满意我的回答。母亲高兴了会买零食给我吃,水果糖包在花花绿绿的纸里,椭圆形,也有圆形的,放进嘴里,把半个脸颊撑得圆圆的。我含着甜甜的糖块,转动舌头,把糖块从左边运到右边,再从右边运到左边,牙齿碰着硬糖,发生好听的声音。那是甜蜜的糖的声音。向阳街的孩子很少能吃到糖,小孩子也有心机,为了吃到糖,我的嘴巴训练得越来越甜。

不过有一回我没有做好。我回答完常规问题后,有一个大人使坏,加试了一个问题,她问我,周莲,想不想要个小弟弟?

我说,要。

大人笑眯眯地说,有了弟弟你妈就不和你亲了。

我没有马上回答,这个新难题,我得动脑筋想一下。

你还要不要弟弟了?那个女人进一步诱哄。

讓你妈给你生个小弟弟吧。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母亲。

这时我的小脑瓜终于想明白了,觉得有个弟弟是好事情,便和母亲撒娇让她生个小弟弟和我一起玩儿。母亲的脸色一下变了,说一句,上班要迟到了。抱着我急急地走了。

父亲在部队是一位能歌善舞的文艺兵,他转业分配到矿区后,不用到井下一线辛苦劳动,他的特长让他有一份让人羡慕的体面工作。父亲经常到其他矿区演出,父亲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是团里的压轴戏。他拉着曲子的时候,坐在台下面的听众感动得哭起来。文工团演出的节目频频在矿区得奖,他也获得了劳模的奖励。

我还记得父亲在文工团工作的地方,一间大房子,墙四面挂着巨大的镜子,里面的男男女女有的拉琴有的唱歌有的跳舞。父亲不仅会拉二胡,还会唱“保卫家乡保卫黄河……”父亲最耀眼的是我六岁那年,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服,在矿上的俱乐部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清新活泼的旋律、风度翩翩的父亲惊呆了全场观众。

父亲离家出走前没有任何征兆,他准时下班,回家后便进了厨房,系上母亲的布围裙,烧了一道红烧排骨拌了一个凉菜,蒸了米饭。饭吃到一半端上了煲好的冬瓜丸子汤。知道我喜欢吃肉丸,父亲舀了五个丸子在我碗里。母亲在旁边说,小孩子晚上少吃肉,吃顶食又得到医院找韩大夫扎针。我听话地把肉丸放进小汤锅里。父亲看了母亲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吃过饭父亲出去值夜班,后来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帮父亲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她对邻居们说我父亲到南方做煤炭生意去了,那时改革开放,很多人辞职下海。每个月的八号母亲便拿回一封信,大声地告诉我,你爸爸来信了,他在那边的生意越来越好,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广州和你爸团圆了。我把信拿过来,欢快地喊,爸爸来信了,爸爸来信了。

父亲离家后,另一个男人进入我们家,母亲让我叫他韩大夫。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是韩叔叔。韩大夫和母亲是医院的同事。韩大夫擅长针灸。母亲是医院的主力干将,手术一台接一台,吃饭不规律,她的胃病频频发作,还有失眠。他来家里为母亲治病。我站在床边看着母亲的身上被扎上密密麻麻的针,那些针像种在田里的麦穗随着母亲的呼吸一起一伏。这么多的针扎进肉里,母亲却不喊不叫,脸微微泛红,眼睛亮亮的,特别好看。

韩大夫的家在城里,时间太晚,没有回城的公交车便留下来过夜。他睡在我小屋里,我和母亲睡。不过母亲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熏得我想吐。奶妈总喜欢东打听西打听的,我下学时,她在路上拦住我问,是不是韩大夫住在我家了?我说,是。奶妈难过地说,韩大夫准备给你当后爸了,可怜的孩儿。我不懂奶娘为什么难过,我觉得韩大夫当爸爸也不错,他好像挺喜欢我,经常带我下馆子,还为我买花裙子。一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人来当爸爸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两个字了。

星期天韩大夫领着我去山里采草药。我们背着小筐,戴着草帽,如果再加上一头小毛驴,就是电影里的药神李时珍了。韩大夫教我认识各种草药,开扇状黄花的是柴胡、贝母草的叶子像韭菜叶一样、黄芪的花像一串紫色的铃铛、细辛的花和兰花长得很像……韩大夫把采回来的中草药切片切段晒干。有的要放在锅里炒,有的要碾成药粉。平时韩大夫就用这些草药给人治病。

母亲是韩大夫最忠实的病人,她不仅针灸,隔几天还喝韩大夫配的中药。他们在屋里小声说话,我推门进去,看到韩大夫的手像一只鸟一会儿落在母亲胸上一会儿落在腰上,过一会儿又跳到腿上。母亲说韩大夫正在给他按摩。按摩我懂,小时候母亲让我爬上床给她踩背,她胃疼发作时经常让我这样做,以前我用两只脚踩,长大点儿,只能两手撑墙用一只脚。母亲太瘦了。我有时候真害怕一脚把母亲踩瘪了。路上的小蚂蚁就被我的大脚丫踩死过。韩大夫轻声地问母亲,胃好些没有,一天便几次,成形没有?昨晚上睡得可好,有没有做梦,梦到了什么?母亲趴在枕头上微闭着眼,有时回答,有时不说话。

母親不说话,韩大夫就换一个办法,他把母亲的手拉过来,手指搭在腕上把脉看病,然后根据病情把那些草根树皮加一些减一些。我特别佩服韩大夫这个功夫,凭着几根手指就能看病。我缠着韩大夫教我绝技。韩大夫笑着说,等我长大了,他把全部的医术都传给我。母亲不同意,她说女孩子家还是学妇产科好,那个救人命的。

我家厨房里长年飘散着中药的清苦味,母亲把熬药当成一件重要工作。看得出来,韩大夫很想帮她,但她拒绝了。不值夜班没有手术的话,母亲晚上吃过晚饭,把粗陶制的黑灰色药壶放在火上,她一丝不苟地守在灶前,看一会儿书,盯着火苗发一会儿呆。中草药吸饱了水,胖大的身子在壶里咕嘟咕嘟地响,屋里都是白茫茫的水蒸气。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母亲像一位仙子。母亲习惯把旧工作服带回家当睡裙穿。韩大夫痴痴地看着母亲的背影,迷离的眼神跟着白汽飘动。母亲隔一会儿揭开盖子搅一搅药汁,有时还会从药吊子里挑拣一块药渣出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吃掉。她认为这样吃中药更有药性。可是药壶常常被母亲熬干,中药煎煳了有毒,韩大夫只好为她另配一服药另买一个粗砂陶药壶。我觉得母亲是故意熬干的,她其实不喜欢喝那些苦汁子。

为了照顾母亲,韩大夫有些年一直住在我们家,见怪不怪,向阳街的人似乎也接受了他们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反正我爸爸也不在家。韩大夫买菜做饭,做好饭喊我们母女吃饭。那是最愉快的一段日子,我们三个人就像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母亲苍白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脸,她的病渐渐好起来,心情好时还会为我织毛衣。韩大夫把医院发的橡胶手套拿回来,剪成皮筋给我玩儿。手套的手指也不浪费,剪成一个个小圆圈,再用彩色的毛线缠好,这样扎辫子时不会扯得头皮疼。过节时母亲为我扎一头五颜六色的小辫子,韩大夫说像新疆的小姑娘。

我来例假时吓坏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肚子痛得要命,还不停地流血。我不想死,我亲眼看到一直陪我长大的奶妈死了,奶妈得了癌症,查出病三个月就死了。我那时特别害怕死。

那年母亲天天加班到深夜,医院里的大肚子女人太多了,她们不是来生孩子的,而是做流产手术。她们都是超生者,这些多余的孩子不能来到人间。母亲每天阴着一张脸,脾气又坏,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过话。我没有机会告诉她我要死了。是韩大夫发现了我不对劲,我哭着告诉他我死了以后,不要把我埋在土里,我怕黑。

我现在都想不明白我怎么能把一个女孩子那么私密的事告诉一个男人,韩大夫把一本生理卫生书送给我读,我从书上知道自己来了例假。这是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的事,只是我比同龄的女孩子早一点儿。

韩大夫也为我配了中药,专门调理痛经的。他好像特别喜欢给别人吃苦药。我需要在来例假的前一个星期喝药。我的药由韩大夫熬好,用一块白纱布滤去药渣,倒在小碗里,我嫌苦不肯喝。韩大夫在小碗里放一块方糖,在小碟里放两块方糖。那是他喝咖啡专用的。

韩大夫的家庭成分不好,他大哥二哥都在美国,受到政治牵连,“文革”时他经常被揪出来批斗。所以他一直没有结婚,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一起挨批斗。后来有了平反政策,那边的亲戚让他出国发展,他不肯去。美国那边只好寄点儿咖啡奶糖高级饼干给他,也算是另一种诱惑。

我读初中时,母亲已经不给女人们接生了,她发生了重大的医疗事故,一对儿母子因为救治不当死在她手里。死者家属抬着死人到医院大闹了几回。院长不得不让母亲停职检查。后来她离开了熟悉的妇产科,分配在药房发药。

母亲清闲下来,却不开心,她总是说,有很多小孩儿围在她身边,吵得要命。当年那些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像一道阴影一直压她心里,她们阴魂不散,频频回来找她索命。

母亲拜韩大夫为师改为针灸大夫。为了尽快地掌握针灸技术,她晚上吃过饭,便把卧室的门关起来练习针灸。我从门缝儿悄悄地看她给自己扎针。她把一根长针扎在左腿的穴位上,并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拧着针柄,让它更深地刺进肉里。母亲的脸上没有针刺的痛苦,却是一脸的笑。

我那时已经懂得了男女之情,我知道韩大夫喜欢她。母亲不接受但也没有回绝他,就那么拖着,她可能是在等父亲给她一个交代。最起码回来和她办离婚手续。

母亲的病时轻时重,但她却没有忘记拿回父亲的来信。那些来信放在他们结婚时买的皮箱里。箱子上着锁。母亲没有拆开过那些来信,我和母亲有一种默契,我们用谎言把缺口补上。

我当年在学校里丢光了杨小娥的脸,我的成绩总是排在倒数。老师经常让我叫家长,杨小娥低着头进办公室,红着脸出来。她一定又被老师教训了。我高中毕业就不上学了,无论杨小娥怎么打骂我都不去。杨小娥没有办法时总是说要是你爸在就好了。亲爸爸也不能用绳子把我绑到学校吧?再说父亲离家十年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儿都忘啦。

进入青春期的我特别叛逆,我那时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周莲,多土气的名字。还有这个名字中包藏着的母亲不可告人的阴谋,她希望我们母女亲密相处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地相连在一起。我偏不,我一定要和她的愿望格格不入,甚至是倒行逆施。我不想继续被欺骗下去。把自己的母亲归入骗子的行列,我们的关系一定很糟糕。

“匆匆忙忙的人海人潮,我抬起一双幽怨的眼打量着每一张妇人的脸。我的妈妈该有一张怎么的脸?慈祥,善良,美丽?妈妈,你知道我在找你吗?当年的丑孩子已经长大,她理解了你当年的苦,人世上还有什么苦比离开自己的孩子更苦。”

这是我为生母写过的字,一个孩子日日夜夜想念她素未谋面的母亲。有一段时间我把未来的一切都寄托在寻找生母的身上,我以为找到了生母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找回我的幸福,我的快乐,我的一切。

可是母亲在哪里呢?茫茫人海,却看不到那个为我回头的人。

我追问杨小娥,我从哪儿来?我是谁的孩子?杨小娥骂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她不再假装一个慈母。我们经常争吵,母亲想以暴力来制服我,而我用绝食向母亲抗争。我不是赌气,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后来母亲败了,让韩大夫配了葡萄糖液给我输液,我不肯把手伸出来,母亲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及时地晕了过去,韩大夫趁机把针头扎进我的血管里。

猜你喜欢
奶妈大夫母亲
大海里的“鱼大夫”
奶妈
陈奶妈不是刘姥姥
——我是如何演绎《北京人》中的陈奶妈
奶妈
熊猫饲养员:我给“滚滚”当“奶妈”
邬大夫就诊记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