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硬译”思想发展脉络分析

2020-06-04 08:14杨小花
文学教育 2020年5期
关键词:鲁迅思想发展

内容摘要:鲁迅所坚持的“硬译”主张,在译者主观意识的作用下、各种社会活动的推动下以及众多文学家、翻译家的批评和讨论的漩涡中,已在中国翻译历史上赢得一席之地。“硬译”从萌芽到发展,再到成熟,历经数十年,研读鲁迅的译序跋、信函及文章,梳理每个阶段的嬗变踪迹及其特点,发现鲁迅经历了译者意识的觉醒到反抗,再到自我准确定位。

关键词:“硬译” 鲁迅 思想 发展

鲁迅的文艺生涯始于译介异邦文学,他一生共译介14个国家100余位作家作品,总量约300余万字,几乎与创作量并肩[1],学界关于鲁迅的相关研究浩如烟海,但尚有遗珠。在中国知网(CNKI)上,以“鲁迅”为主题,进行检索,结果逾60000条。而以“鲁迅”+“硬译”作为主题的检索结果不足200条①。对比之下,“硬译”的相关研究数量实在相形见绌,然而在“硬译”研究中,众多学者更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鲁迅“硬译”方法与实践的结合度,抑或是探究“硬译”的可执行性。而研究“硬译”具体发展及其嬗变情况的成果更是凤毛麟角。综合知网上有关“硬译”的最新研究成果②,正如罗选民[2]所言,目前对鲁迅之于翻译观点的研究还停留在浅层,全面的研究尚未展开。但这篇论文也未将鲁迅的“硬译”发展梳理成型。袁锦祥[3]曾梳理过鲁迅一生的翻译活动,他基于社会时代背景变化和鲁迅翻译思想不同阶段的诉求,将其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赴日求学直到1919年“五四”运动;第二时期:1919年至1927年大革命失败;最后一个时期:1927年直至鲁迅逝世。这一系统概括是将鲁迅个人的翻译活动同时代脉搏的宏观结合,但缺乏了对鲁迅“硬译”思想发展脉络的微观梳理。

那么鲁迅“硬译”思想发展过程究竟该如何划分?且划分的每个阶段具体表征如何?这样的划分对于鲁迅“硬译”研究有何启示?厘清鲁迅“硬译”思想各个阶段的规律及其表征,对解读鲁迅译作和研究鲁迅的具体翻译方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还能清晰勾勒出鲁迅的译者形象。基于鲁迅译序跋和同友人的往来书信中的蛛丝马迹,以及当时发表有关的报刊文章,作者发现鲁迅“硬译”思想的萌发时间远远早于鲁迅实践“硬译”。结合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两大事物发展动力在“硬译”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因素,根据鲁迅译者意识的觉醒到行动的时间线索,可将其“硬译”思想发展过程分为:萌芽,发展,成熟三个阶段。

一.萌芽(1913-1921):“译者反应”

鲁迅自1903年初尝翻译,受到当时的翻译文风影响,且囿于自身经验不足,翻译也曾效仿当时盛行的桐城派文法。他在《集外集·序言》中解释“但这是当时的风气,要激昂慷慨,顿挫抑扬,才能被称为好文章”[4]。从“无”到“硬译”思想初现,鲁迅花了数年时间才将其凝炼出来,实现了量变到质变的跨越。

在萌芽期,鲁迅仅是朴素直白地对翻译经验进行描述,若类比美国文学理论中的读者反应(readers response),这一阶段的鲁迅所呈现的则是“译者反应”(translators response),即基于译者个人对原作和译作的主观感受,记录译后心得。在1913年8月的《〈艺术玩赏之教育〉译者附记》中,作者发现了“硬译”的初迹,“用亟循字迻译,庶不甚损原意”[5]。同年11月,他又在《〈社会教育与趣味〉译者附记》中写道,“……爰为迻译,以供参鉴”[5],其中出现的“迻译”便是后来“硬译”的雏形,“迻译”相较于“硬译”更省力,更方便译者操作。虽说这短短二字是鲁迅假借于严复,但也实属他十年翻译工作的反思与启发。

随后,从1921年4月的《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除了几处不得已的地方,几乎是逐字译”[5]能看出此时的鲁迅“不得已”受原作牽制。究其根本,译者的双重身份必然导致翻译过程中会产生原作与译者之间的内部矛盾,而内部矛盾则是因为鲁迅个人的译者意识的觉醒而激发的,合力产生的结果是促使了鲁迅对翻译的反思,但反思的深度也仅停留在表层。鲁迅此时在诗学系统中还未受到足够重视,他只是在系统边缘游走,并未做出任何同主流对抗的公然行动。

次年,鲁迅受到了来自诗学系统内的影响,这之于他是影响译者与原作之间关系的外部矛盾。自此分野,鲁迅“硬译”思想进入发展阶段。

二.发展(1922-1932):由思到动

这一时期,鲁迅的“硬译”作品主要遭受到以梁实秋为代表的新月社等人的评判。当时各大文学家、翻译家之间的翻译批评交流频繁,百家争鸣,鲁迅的“硬译”思想也得益于此,发展迅猛。萌芽时期,鲁迅的译者意识觉醒仅仅停留在思想上,而这一时期,他已经逐步实践“硬译”。

发展期伊始仍延续了萌芽期的特征,鲁迅仍在反思翻译中所遇的问题。譬如1922年11月的《不懂的音译》(一)一文中有如下记录:“翻外国人的姓名用音译,原是一件极正当,极平常的事,倘不是毫无常识的人们,似乎决不至于还会说费话”[6]。以及同月所著的《不懂的音译》(二)中“所以要清清楚楚的讲国学,也仍然须嵌外国字,须用新式的标点的”[6]内容。反思了译名的选择后,鲁迅开始思索翻译方法,他不再停留于思考阶段,开始着手行动。随后几年间,鲁迅连续发力,在译序跋中频频提及原文因素,如在1924年11月的《苦闷的象征》“引言”中写道,“文句大概是直译的,也极愿意一并保存原文的口吻,但我于国语文法是外行,想必有很不合规范的句子在里面”[5]。以及1925年12月的《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也有记载:“文句仍然是直译,和我历来所取的方法一样;也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大抵连语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颠倒”[5]。由以上两处,已能窥出当时鲁迅已经超越“译者反应”,深度思考原作和译作之间的关系并付诸行动。

1927年5月,鲁迅在《小约翰》引言中写道,“加以虽然沉默的都市,而时有侦察的眼光,或扮演的函件,或京式的流言,来扰耳目,因此执笔又时时流于草率。务欲直译,文句也反成蹇涩”[5]。翻译历来周旋于各类社会活动中,鲁迅因以上种种原因,最终选择了“冗长而且费解”的译句来实现原译的精神与力量。其中字里行间透露出他选择“直译”并非盲目推崇和实践,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妥协,此时的“直译”还是“硬译”的前身。这二者的本质是承前启后的关系,都竭力靠近原作或原译,并试图影响目的语文化。直到1928年,梁实秋发表的《论硬译》否定“硬译”,认为“‘硬译无异于‘死译,其危害更甚于‘曲译”。这是“硬译”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之后鲁迅便鲜少使用“迻译”“直译”“逐字译”等字眼,皆以“硬译”二字一以贯之。从1929年4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我们——译者都是一面学习,一面试做的人,……选的不当和译的错误,想来一定不免的。我们愿受读者和批评者的指正”[7]可见,此时的鲁迅仍怀着开放的心态接受当下对其译作不满的声音。第二年,梁实秋《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点燃了鲁梁二人间围绕翻译展开的八年论战。1930年1月,一篇名为《“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为“硬译”辩护“……于是新月社的‘我们虽以为我的‘死译之风断不可长了,却另有读了并不‘无所得的读者存在,而我的‘硬译,就还在‘他们之间生存,和‘死译还是有一些区别”[8]。这篇文章中,鲁迅言辞激烈,不如之前心态开放,反而因其文学“阶级性”的不同,更是坚持“硬译”,且态度强硬。这在随后1930年5月的《艺术论》译本序中“但自省译文,这回也还是‘硬译,能力只此,仍须读者伸指来寻线索,如读地图:这实在是非常抱歉的”[7]也能窥见其态度未有丝毫软化。但与梁实秋的交锋中,鲁迅也获益匪浅,他对“硬译”有了更深入的见解,这些见解可见于他同友人瞿秋白的通信中。

如1931年12月,鲁迅在《关于翻译的通信·回信》中与瞿秋白讨论翻译,“‘硬不失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同时逐渐添加了新句法。这也是译本。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7]。这些内容暗示读者意识驱使鲁迅在翻译语言的选择和句式使用上颇费心思[9]。该文还提及了读者分类,由此可见,鲁迅不仅从译者主观的世界跨越到了译作和原作的世界,还跨到了译者与读者的世界,清楚译者的双重身份。除却译作构架文化内容桥梁的作用,译者还应利用译作为目的语注入新的文法。鲁迅深知这一点,《玩笑只当它玩笑》阐述他的观点,引入新文法“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10]。这是鲁迅对当时文法的反思,并以增添新式文法为己任,“硬译”更是成为他引进文法的得力工具。

发展阶段末期,鲁迅同赵景深之间关于“信与顺”之争助力“硬译”进一步发展,这一争论源起于两人间“半人半牛(Der Zentaur)”“牛奶路(Milk Way)”之辩。争论的结果对于“硬译”而言杀伤力巨大,“宁信而不顺”几乎成了后世研究者对于鲁迅“硬译”思想的盖棺定论。赵景深主张“宁错而务顺,务拗而仅信”,1931年12月,鲁迅在《几条“顺”的翻译》中枚举几例关于科学的译文稍作说明,认为“译得‘信而不顺的至多不过看不懂,想一想也许能懂,译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迷误,怎样想也不会懂,如果好像已经懂得,那么你正式入了迷途了”[7]。当时鲁迅在非此即彼的境地下,赋予“硬译”“宁信而不顺”的内核,且认为“顺而不信”的危害远甚于“信而不顺”。但后世罔顾当时的时代背景,只记住了“硬译”便是“宁信而不顺”。同一时间,鲁迅一篇名为《风马牛》的文章见刊,其中一句“乱译万岁!”[7]作为给“硬译”乱扣帽子的批评家们的辛辣回应。《再来一条“顺”翻译》[7]紧随其后,鲁迅将一则名为《针穿两手……》的“顺译”新闻报道进行剖析,发现“顺译”后的新闻经不起常识的推敲,只有将其内容以“信而不顺”的标准从日语译成汉语,才能准确传达原文的意思,最后他得出结论:“顺而不信”的翻译是“造谣的”和“帮助造谣的”。鲁迅言辞犀利,就“信顺”二字结合实例回应了赵景深的“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为“硬译”正名。

在《域外小说集》的序言中有如下文字记载:“……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弗失文情”[5]。鲁迅在1932年致信增田涉时,提及着手做翻译是因为对“近世名人”林琴南古文译本中的多处误译不满。鲁迅做翻译的初衷便是为了纠正误译,因此,他对“信”优于“顺”的做法实属有的放矢。然而鲁迅的“硬译”在这一阶段却招致诸多批评,这还缘于他当时在诗学系统内备受推崇的文学地位与其在诗学系统边缘的翻译主张。

于此,鲁迅“硬译”思想发展进入白热化阶段,这一阶段,主要由梁实秋、瞿秋白、赵景深等人从外部推动鲁迅的“硬译”思想发展。此外,鲁迅从译者与原作之间的反思延伸到译作与原作间的关系,到译者与读者的关系,到译者身份的思考,最后到对“硬译”思想不断拷问,反抗主流翻译思想,内部的矛盾愈加多元化。各种因素共同作用下,鲁迅由一维思考“硬译”逐渐发展成为多维思考“硬译”之于翻译中主客体之间的关系。

三.成熟(1933-1936):思动结合

1933年直至鲁迅逝世,鲁迅断断续续发了十余篇重要论述翻译的文章,由于鲁迅的译论并非一次性系统地提出,而是散见于各类文章、通信、译序跋中,因此,有学者称其为“零存整取”模式[11]。

历经前两个阶段,鲁迅已经饱尝翻译经验和理论,此时重新审视“硬译”的本质。他在1933年9月发表于《现代》的《关于翻译》一文中总结了“硬译”的作用,“我要求中国有许多好的翻译家,倘不能,就支持着‘硬译”[7]。他清楚地认识到“硬译”只是一个“历史中间物”,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仅提供于当下尚未成熟的译者。1935年6月的《“題未定”草·二》是鲁迅就《死魂灵》的翻译对“硬译”主张进一步升华,文中如是写道,“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二则保存着原作的风姿……”[12]该文中的“易解”“风姿”,王宏志认为二者是鲁迅对“硬译”的补充与进一步发展[13],可以看作是“硬译”作为一套成熟理论的里程碑。除却重述“硬译”本质,鲁迅也揭露了“硬译”背后的原因,如1935年8月的《“题未定”草》(五),鲁迅提及批评家张露薇的文章,“翻译者又不配合他们的工作,不得不草率,不得不‘硬译,不得不说文不对题的话”[14]。三个“不得不”道尽了翻译的难处。其实,鲁迅在这一阶段重译他作时,一改发展阶段时“充耳不闻”的态度,也曾尝试“不硬译”。他在1935年9月的《村妇》的译者附记中这样写道,“所以这一篇的题目,还是原题来得确切,现在改成‘熟而不‘信,其实是不足为法的”[8]。此处“熟”指“眼熟”的中文笔法。鲁迅发现“熟”不如“信”来得确切,并提醒“熟”是不值得效法的翻译。

以上译论,都充分表明鲁迅“硬译”思想已经成熟。这一阶段,鲁迅为“硬译”辩护的同时也在对其不断地反思、丰富其内涵,他平和地接受了来自诗学系统内的压力,也对“硬译”的本质进行了论述。鲁迅此时在诗学系统内已是执牛耳的人物,其翻译主张已历经数十年淬炼,由译者主观意识的觉醒到抗衡诗学系统内的主流翻译文风,再到明确自身在中国翻译史上的定位。鲁迅甘愿充当“历史的中间物”,选择“硬译”,这是“硬译”存在的合理性和历史必然性,同时也是鲁迅的良苦用心[15]。

四.结语

纵观“硬译”的发展历程,可以得出,“硬译”实则是鲁迅对于汉语中未曾找到相应的句法词法结构而采取的一种妥协手段。鲁迅“硬译”思想从萌芽期的“译者反应”到发展期的“由思到动”再到成熟时期“思动结合”。依鲁迅所著,“硬译”是不拘泥于“熟”而保存“风姿”,也要适当妥协于“熟”而求“易解”,须取其平衡。

参考文献

[1]柏起,韦文朔.鲁迅与外国文学.鲁迅研究资料2.北京:文物出版社,1977:197

[2]罗选民.从“硬译”到“易解”:鲁迅的翻译与中国现代性.中国翻译,2016(5):32

[3]袁锦祥.名家翻译研究与赏析.湖北: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131

[4]鲁迅.鲁迅全集(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鲁迅.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

[6]鲁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7]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著译编年全集(拾贰).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2

[9]贺爱军.智性读者与普通青年读者:鲁迅翻译的读者意识.当代外语研究,2014(2):45

[10]鲁迅.玩笑只当它是玩笑.鲁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48

[11]陶丽霞.文化观与翻译观:鲁迅、林语堂文化翻译对比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2:135

[12]鲁迅.“题未定”草·二.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4-365

[13]王宏志.重释“信、达、雅”——20世纪中国翻译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253

[14]鲁迅.“题未定”草·五.鲁迅著译编年全集(拾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8-19

[15]贺爱军.鲁迅“硬译”的文化解读.上海翻译,2009(4):70-73

注 释

①数据截至2019.5.28

②数据截至2019.5.28,以"硬译"为关键词检索所得。

(作者介绍:杨小花,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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