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经典的指涉中阐释《每个人》的戏剧性

2020-06-08 10:21姚瑶
青年文学家 2020年14期
关键词:戏剧性悬念上帝

作者简介:姚瑶(1992-),女,汉,江西人,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中世纪英语戏剧和英美现代戏剧研究。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4--03

在《奥德修斯的伤疤》中,埃里希·奥尔巴赫以其对经典的反思展现了西方文学再现现实的两种形成鲜明对比的方式:《旧约》简括、强调决定性时刻、时间地点模糊、思想感情不被言说、压倒性悬念贯穿始终、含有多层意义和背景特质的方式;《荷马史诗》详尽、表达自由、频繁离题、延缓行动却又消解悬念、所有事件被置于前景的方式。它们对后世欧洲文学的影响是绝对的。中世纪道德剧《每个人》所达到的戏剧效果便是此二者的结合。其简洁庄重、行动中充满抽象概念力量的艺术效果源于对《旧约》风格的继承;其人物的生动、情节的有趣、对戏剧性的不断抑制又体现了《荷马史诗》的清丽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它与两部经典的关系演绎了沃斯(Walsh)所说的“文学世界内部永不停息的自我指涉活动”(118)。“自我指涉的结果是使得形式转变为内容”(步朝霞 96);《每个人》对两部经典的指涉结果幻化为其自身的戏剧性效果。

一.作为中世纪英语道德剧的《每个人》

道德剧是中世纪英语戏剧的一部分。道德剧的特征是将抽象概念具身化,使各种抽象概念化身为舞台上的人物。人物的对话和行动将人的内心冲突演绎;道德教诲随情节的展开愈加深厚。

在现存中世纪英语道德剧中,《每个人》名声籍甚。蒙特罗斯·摩西如此评价《每个人》:“在一系列的道德剧中没有任何一部在发展的完整性和一致性上接近《每个人》”(59);“道德剧是枯燥的,它没有足够的行动来维持其趣味性,但《每个人》是个例外”(73-74)。可见,《每个人》在戏剧形式上是完善的,它作为纯粹道德剧的事实没有淹没其戏剧性的发展。可以说,作为文学功能的教诲和审美在《每個人》中“两全其美”。斯坦顿·加纳(Stanton Garner)分析了《每个人》如何通过舞台上十足的反戏剧性来控制戏剧性过度,从而达到了一种给予《每个人》舞台生命力的戏剧张力。但严格来说,他分析的是剧场性,或者说是舞台呈现中的戏剧性。根据董健先生的观点,“戏剧有两个生命。它的一个生命存在于文学中,它的另一个生命存在于舞台上”(董健 5)。他把戏剧性分为文学构成中的戏剧性和舞台呈现中的戏剧性,二者对立统一,“合之双美,便是完整的戏剧性”(6)。文章接下来将在对经典的指涉中完整地阐释《每个人》的戏剧性。

二.《每个人》文学构成中的戏剧性

戏剧在搬上舞台之前作为文学文本的存在便是“案头之曲”,它可供“文人把玩”,此时,它尚未成为供“优人搬弄”之“场上之曲”(董健 5)。抛却舞台上的各种呈现技巧,渗透于戏剧文本里推动情节发展的冲突、悬念成为体现戏剧性的重要因素。

(1)指向旧约风格的三类冲突

正如骆悬根据黑格尔的分类将旧约文学故事情节归纳为“外在条件与个人欲望的冲突、他人与自我意志的冲突,以及个人心灵分裂与矛盾产生的冲突”(8),本文认为《每个人》主人公人物性格的发展及与其他人物性格相互关系的发展所展现的冲突明确指向此三类,并且体现旧约故事时间地点模糊、含有背景特质及强调决定性时刻的特点。不知在何时,亦不知在何处,《每个人》即以展现主人公与上帝意志的冲突开篇。每个人沉浸在世俗财富的享乐中,从未想到死亡会突然来临。他忘却最后的审判,还对七宗罪肆无忌惮地触犯。然而,在世俗生活的各个层面,上帝都是作为背景的存在。上帝的意志规定了不受每个人自己控制的外在条件和生存境遇。每个人不能拖延死期而延续其世俗的生活。

“戏剧可以称为激变的艺术(the art of crisis)”(阿契尔 36)。关于激变,旧约故事中富有戏剧性的叙述有之,《每个人》亦有之。随着上帝命令死亡召唤每个人去交账,每个人的生命发生“激变”,决定每个人是否能交清此生账目的时刻迅速到来,每个人与其他人物的冲突随即展开。面对死亡的突然来临,每个人希望有人陪伴。他求助于他最信赖的友谊。见每个人显露出悲痛与哀怨,常日与他一起玩乐的友谊询问他的烦恼,并承诺就算入地狱也决不将他抛弃。然而,待每个人讲述原委之后,友谊将他拒绝。每个人悲哀不已,继续求助,然其经历的是其意志与各个求助对象之间一个又一个撞击。直至每个人求助于善行,此时,冲突的双方不再是需要陪伴的一方和拒绝的另一方之间的对抗,而是戏剧冲突考验着的希望帮助每个人的善行与每个人之间的关系,它是冲突呈现的另一种样式。善行被每个人的罪恶捆绑,虚弱不堪,愿意帮忙却无能为力。在善行的交代下,每个人跟随知识来至忏悔处苦苦忏悔,接受惩罚,终使善行站起。

在每个人与善恶人物之间冲突展现的同时,每个人性格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也被演绎。每个人对财富和亲友的爱远远超过对善行的爱,然而当他即将踏上死亡之旅时,只有善行给予帮助,此时他意识到尘世之乐的短暂和道德的永恒。为了让善行站起,每个人承受鞭打的折磨,还拿出财富进行奉献。由从不审视内心到拼命拯救灵魂,每个人的经历了挣扎,内心的善恶冲突被生动展现。

(2)贯穿始终的压倒性悬念

不仅《每个人》明确的冲突指向旧约故事风格,其悬念的笼罩也与旧约故事手法如出一辙。根据贝克的观点,悬念产生自以下三种情况:“观众对下文毫无所知,但深愿探其究竟;或者对下文作了一些揣测,但深愿探其究竟;或者已经感到咄咄逼人,对即将出现的紧张场面怀着恐惧”(贝克 20)。与旧约故事一样,《每个人》的悬念来自后两者。并且,由于旧约故事和《每个人》中上帝意志无所不在,两部作品的悬念受到了限制,它们必须永远服从上帝之意旨。

《每个人》最开头是报信者的一段独白。这段独白告诉读者: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全剧的重大悬念通过独白得以形成。基于报信者提供的信息,读者得知人一生生活境遇和内心感受将如何变化,得知在剧中每个人被上帝召唤去交账,并且得知此剧蕴含深刻含义。同时,读者开始揣测每个人将如何交账以及友谊和快乐将如何离人远去,或者读者可能已经感到“咄咄逼人”,怀着恐惧看每个人将如何至于灵魂之哭泣。一开篇,读者已对人物命运、戏剧冲突、戏剧情节产生兴趣;并且,在戏剧悬念引导读者关注冲突如何展开时,也引导读者关注戏剧的深层含义。

在《每个人》的全剧总悬念之外,情节的展开伴有其它悬念,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悬念之一是善行会否陪伴每个人走向死亡。做出揣测之后,读者怀着期待的心情看善行如何帮助每个人算清账目,如同旧约故事读者已看到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忠实,在亚伯拉罕受命将爱子以撒用于燔祭时,读者充满着焦虑看亚伯拉罕如何遵循上帝的旨意。在悬念笼罩之时进行有把握的预测,同时怀着期待或焦虑的心情阅读下去,这是《每个人》悬念所具有的特征,却也是旧约故事悬念早已呈现的模式。

抽象概念具身化让剧中悬念有不同的样式,贯穿全剧的上帝意志又让全剧悬念有不同的情致。全剧的总悬念在每个人与各个善恶人物的冲突中不断延缓和加深,并融入了新的成分。面对亲友和财富的离去,每个人转而求助于善行。获善行帮助的每个人得以算清账目,洗清罪恶。至此,戏剧中总悬念的力量发展至高峰并及时解开。然而踏上死亡旅途的每个人必会面对最终的归途。他是否会下地狱?这一新成分的加入让悬念的力量持续发展直至最后的高潮。在此高潮中读者的心却始终低悬。因为上帝是仁慈的,对于他的选民,他曾为他们受苦。读者相信考验过后,他将给予每个人永恒的幸福,就如同读者相信上帝会在考验亚伯拉罕的忠心后解除他丧子的危机。这是一种“低程度的悬念(lowered suspense)”(Sternberg 265)。它让读者持续思索故事或戏剧的道德教化意义。

三.《每个人》舞台呈现中的戏剧性

戏剧被搬上舞台后,“文学构成中的戏剧性当然作为强大的内在驱动者而继续发挥着它的张力,但它的外观化、物质化是离不开舞台呈现中的戏剧性的”(董健 13)。

盛行于文艺复兴前期14—15世纪英国的英语道德剧,其舞台呈现中的戏剧性已相当丰富。斯坦顿·加纳所分析的道德剧《人类》富于剧场性的演出可以做证。然而道德剧《每个人》的演出却呈现舞台的稀疏与物质的贫乏,这并不符合彼时道德剧演出的常态。不是常态,便可能是有意为之。董健先生指出,反戏剧性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的、潜隐的戏剧性”(13)。斯坦顿·加纳讨论了《每个人》舞台表演中的反戏剧性手法:舞台道具的简单,对事情的回顧等。本文认为,《每个人》舞台呈现中包括这两种反戏剧性手法的同时,也包含场面的抒情性这一戏剧性手法。正是它们的结合使《每个人》在舞台上达到了独特的戏剧性效果。这些手法或指向旧约故事的简括,或指向《荷马史诗》的详尽和表达自由。

(1)稀疏的舞台

在Loomis & Wells翻译的《每个人》近代英语版本中,戏剧最开头有一段关于舞台的描述:“舞台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侧后方是一个坟墓。舞台中心的后部是象征天堂的一个楼厅,上帝和他的天使便坐在此处”(“The Summoning of Everyman” 209)。此外,舞台上出现的道具也非常简单和朴素。据斯坦顿·加纳描述,剧本规定的道具只有账本、鞭子、悲伤外衣和十字架。并且他说:“这些道具所指超越它们本身;戏剧强调的是他们的圣礼特性,这一神圣现实渗透进道具之中并因此改变了它们仅仅作为物体的现实”(282)。舞台空旷和道具简单造成了舞台的稀疏,它指向旧约故事叙述手法中形容词的缺乏。关于亚伯拉罕旅途中出现的人和物,奥尔巴赫评论道:“就是仆人、驴子、燔柴和刀子,再无其他,没有任何修饰;这一切都符从于上帝所定的目的”(9)。《每个人》舞台的稀疏也与上帝的训导有关。空旷的舞台首先是映衬每个人内心的落寞和诉说尘世的空虚。虽然除善行外众多人物轮番进入舞台,但他们又轮番走下舞台,纷纷离人远去。在他们离开后,空旷的舞台便只剩下每个人孤独的身影,他孑然一身,发现他曾努力获得的、他曾无比珍惜的,此时他都已失去。上帝用这空旷的世界告诉人尘世的空虚和短暂。而舞台上仅有的道具都不再作为物质性的存在,它们代表的是促人洗涤罪恶的上帝意志。

(2)概要性回顾

奥尔巴赫对比了《荷马史诗》对感官性的追求和圣经故事对感官魅力的欲拒还迎。对于圣经故事,奥尔巴赫说:“感官性的魅力不是圣经的意图所在,然而即便如此,在感官方面它也颇具活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圣经所关注的道德、宗教及人们的内心活动,都具体地表现在感官性的生活材料之中”(15)。《每个人》对尘世之乐的概要性回顾就指向圣经故事对感官魅力的欲拒还迎。斯坦顿·加纳说:“《每个人》作为一部关于结局的戏剧,其支配性的模式便是回顾:生活中使人分心的事物兴盛于过去,而现在将其呈现仅仅为了戏剧化地展现它们的凋谢”(281)。戏剧幕布一拉开,首先进入舞台的便是报信者,报信者的出现与他作的警告使观众清醒地存在于现实当下,与每个人与友谊、亲情、财富等互动的戏剧当下保持距离,并对感官性愉悦保持警惕,而最后博士登场对教化意义的阐述更指明了尘世享受的空洞与无益。整场戏剧成了一场回顾,如同《荷马史诗》中离题的叙述,它在现在的演绎被赋予了现实现在的视角,成为了过去。在回顾中,尘世生活被概要性地进行讲述,未被赋予生动演绎。《每个人》中最具感官性的生活材料便是财富,然而感官性生活材料在概要中失去了生动性和物质性。戏剧没有生动刻画财富的样子和财富曾给人的快乐,只有每个人概要性的讲述:“我这一辈子都爱着财富/如果我的财富现在能将我帮助/必定会让我的心情轻松愉快”(“The Summoning of Everyman” 223)。这种概要成功避免了观众分心,它使道德教化贯穿全剧,占据观众的内心。

(3)场面的抒情

奥尔巴赫如此评析《荷马史诗》:“内心的活动也是如此:没有可以隐瞒的、不可表述的事情。……荷马笔下人物的言谈话语毫无保留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要是不说给别人,便在心里说给自己听,因此读者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5)。与此类似,在《每个人》演出场面中,各个人物都在台词中将各自的内心活动顺畅、无保留地表达。上帝在命令死亡召唤每个人之前,将心中对人世俗生活的不满进行言说,死亡在召集每个人时表达自己对上帝的忠诚、述说自己的强大执行力,财富在拒绝每个人时坦言自己对人的腐蚀性作用,每个人对自己所喜的、所爱的、自己的悲伤和痛苦以及悔恨都一一道出……如果说自由的表达是荷马诗篇文体风格和美学效果的体现,那《每个人》中内心活动的毫无保留则是道德剧教化的功能要求和其说教过程中戏剧性抒情的体现。谭霈生说:“戏剧最忌的是理性的说教,思想必须饱含着激情,才能对观众产生巨大的感染力”(242)。戏剧家别林斯基说:“如果没有抒情性,长篇史诗和戏剧就将是过分平淡乏味的”(11)。作为道德剧,《每个人》难免以说教为主,然而人物内心活动的表达形成的抒情场面增加了戏剧的戏剧性而带来感染力。在戏剧作为文学文本之时,读者可能透过内心活动的表达更深刻地把握戏剧冲突和人物的性格、领悟戏剧的教诲意义,然而在舞台呈现的各个饱含激情的场面中,人物在通过台词表达内心活动和情感之时,戏剧的抒情性才被充分展现。

本文在对旧约故事和荷马诗篇叙事风格的指涉中阐释中世纪英语道德剧《每个人》的戏剧性。将文学世界当成整体进行自我指涉,“[便]将目光转向文学自身的存在”(步朝霞 96)。在这种指涉中,文学作品《每个人》的戏剧性得到完整地诠释,包括其文学构成中的戏剧性和其舞台呈现中的戏剧性。此种探索不谈现实世界,而是尝试证明再现现实的文学世界的自足性和自我创造性——一种别样的“诗性智慧”。

参考文献:

[1]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所描绘的现实》。吴麟绶,周建新,高艳婷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

[2]步朝霞:《形式作为内容——论文学的自我指涉性》,《思想战线》5(2006):96-100。

[3]董健:《戏剧性简论》,《戏剧艺术》6(2003):4-17。

[4]骆悬:《论旧约文学的戏剧性特征》。 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05年。

[5]乔治·贝克:《戏剧技巧》。余上沅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

[6]譚霈生:《论戏剧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7]肖明翰:《中世纪英语道德剧的成就》,《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1(2011):84-90。

[8]Archer, William. Play-Making. New York: Dodd, Mead & Company, 1926.

[9]Moses, Montrose J. ed. Everyman, A Morality Play / with an introd., notes and bibliography by Montrose J. Moses. New York: Mitchell Kennerley, 1908.

[10]Garner Jr., Stanton B. “Theatricality in Mankind and Everyman.” Studies in Philology 84. 3 (1987): 272-285.

[11]Loomis, Roger Sherman and Wells, Henry W. Representative Medieval and Tudor Plays / translated and modernized, with an introd., by Roger Sherman Loomis & Henry W. Wells. New York: Sheed & amp; Ward, 1942. https://hdl.handle.net/2027/mdp.39015005109569

[12]Sternberg, Meir. The Poetics of Biblical Narrative: Ideological Literature and the Drama of Reading.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5.

[13]Walsh, Richard. “Fictionality and Mimesis: Between Narrativity and Fictional Worlds.” Narrative 11.1 (2003): 1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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