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陌生人

2020-06-08 15:42重木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爱丽丝

重木

你知道么,他曾想象过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他曾想着如果当时实习结束能转正——当然,这两个想象之间还是有些差距的——但自始至终他也知道,两者的结果最后大概都会无疾而终。

此时,顾耒回忆着那些已经不知发生在何时的想象,记忆寥寥又一直与其他旧事混着,彼此掺杂,最终让他脑袋里一片混乱。于是他就丢开了这些胡思乱想,回过神,正看到爱丽丝冲自己招手。想到她或许是希望把自己介绍给聚会的主角,而不由得感到有些尴尬,但他也知道自己是拗不过爱丽丝的恐吓,便只能挪着步子穿过一群哈哈大笑的女生到那边去。

聚会的主角是爱丽丝哥哥的女朋友。顾耒在心里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却依旧感觉怪怪的,爱丽丝当初提出这个建议时他便已经有所察觉。但他这个好友有着一身颇为特殊的本领,能够说服别人按照自己的建议去做那些他们不愿意干的事,而顾耒之后发现,她的这个手段对自己最有效。而他们的朋友宋杰告诉他,只有意志软弱的人才会被轻而易举地控制,顾耒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于是便只能承认自己是个意志薄弱的人。

但这倒没对他产生什么负面影响,只不过会时不时让他觉得有些厌烦,但很快也就会被爱丽丝强势的意志打压下去,就像今天来参加这场聚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能干什么,给爱丽丝哥哥的女友祝寿?但就连爱丽丝的哥哥他也只在三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很快便忘了。而至于这位女朋友,他更是从未见过,并且在爱丽丝提起这事之前,他也完全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将来可能会成为爱丽丝的嫂子。

“所以你是提前来巴结未来嫂子的?”顾耒躺在椅子里,看着在阳台上洗衣服的好友。

“也没什么坏处。”

“这事难说。”顾耒说,“现在世事变幻,你如何就能肯定她会成为你嫂子?即使她以后真的成了你嫂子,你又如何能确定你们会相处融洽?再者,如今婚姻里四下地雷、处处陷阱,你能保证她会和你哥哥白头到老?”

爱丽丝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在轰隆隆的响声里对他说:“你又胡说八道!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事最后都会像你想的那样完蛋的。”

“但也不容乐观。”顾耒笑道。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唉声叹气和消极让爱丽丝实在看不下去了,而坚持要带他一起参加“未来嫂子”的生日聚会。爱丽丝的理由是“和别人聊天,融入人群,感受下别人对生活的激情和追求”。顾耒到了已经快一个小时,却依旧站在靠窗的桌子旁,手里的汽水也还是一进来时随手拿的那杯。

房子里站满了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交换着彼此在生活与工作上的琐事,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或是几个男人对某个话题的夸夸其谈。在从卫生间出来时,他曾站在那群人边上听了会儿他们的谈话,十分无趣甚至蠢到不行。之后,他在房子里找爱丽丝,一个男人拦住自己,满口酒气,说了些奇怪的话,最后还张开手臂像是赴难一般要拥抱他。他应付了几分钟,便找借口溜掉了。

摆脱那个满脸涨红的男人后,顾耒寻思着是否能找个合适的机会溜走,因为也没人会注意自己,跑掉应该是可行的。因此他一直打着主意,寻找合适的机会,眼看时机即将成熟,不想爱丽丝却突然冒出来,站在他身旁,对一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女人说三道四。等她说完,顾耒才知道那个女人曾和她哥哥有过一段。

“在大学的时候。”爱丽丝说。

没人知道这件事,但她知道。她哥哥也知道她知道这件事,所以便在爱丽丝参加这场生日聚会前就已经发出警告,让她到时候只用嘴吃喝,不要乱说话。很显然,他的现任女友對此事一无所知,否则也应该不会容许邀请那个女人。

“就像我说的。”顾耒幸灾乐祸。

爱丽丝用手背打了下他,和他一起靠着窗台:“你有打电话和你爸妈说吗?”

“还没。”顾耒说,“昨天我妈打电话问最近如何,本来想说的,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他们知道你没能转正?”

“不知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他语气干枯,有些心不在焉地讨论着自己最近的状况。有时候说起这些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此的某种恶心之感,好像有双手在挖自己的胃,难受又怪异。“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知道爱丽丝看不起自己这样的态度,但她又能怎样呢?而顾耒也没告诉她,自己每天晚上都会在电脑上浏览那些招工广告和帖子,但很显然,找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又因为他自己对工作有一连串的要求,结果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他也会感到那些在体内升起的焦虑和不安,毕竟随着每个月交租日期的逼近和日复一日的坐吃山空,被赶出去流落街头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宋杰建议他暂时不要吹毛求疵,先找份工作应急,而爱丽丝则觉得他在那个下午所做的打算才是真正能对未来有益的。当时顾耒向她袒露自己想重回学校读硕士的念头,而宋杰却毫不留情地指出他是为了逃避找工作而想躲回学校拖延,是懦夫行为。如果不是爱丽丝替他说了几句,他觉得那天自己的小宇宙很可能会爆发。

那天晚上睡觉时,他又把宋杰和爱丽丝的话重新想了一遍,并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他发现身体内并没有人们常说的另一个声音,反而就像山谷般空空荡荡,连回声都没有。这令他颇为沮丧,于是重新看手机,打开聊天记录,想发些什么,但最终又丢开了。

这些事他没对任何人说,又能对谁说呢?即使是爱丽丝,他也知道这些事只属于自己,别人或许能出些主意,有一些建议,但归根到底,做决定和选择的依旧还是他。这让顾耒想到大学时读的那些关于存在主义的书,当时看的懵懵懂懂,如今却似乎明白了些,但这依旧未能给他提供任何有用且实际的帮助。

聚会的主角始终被一群人围着,当顾耒回过神再往那边看时,他注意到现在那群人已经变成男人了。爱丽丝哥哥的女朋友很性感,而且显然对自己的性感了如指掌,因此十分自信且愿意向别人展现自己的魅力,由此而使得聚会的焦点始终都在她身上。人们时不时便会被她毫无顾忌且自然温柔的笑声吸引。

“你哥哥有福了。”顾耒对爱丽丝说。“也危险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

爱丽丝笑了笑,看到一个高中同学,蝴蝶般走了过去。

坐在窗台沙发里的那几人此时正在谈论出国购物的技巧,似乎有一套攻略。几个人说着自己在韩国、日本与欧洲国家购物的经历,眉飞色舞。顾耒在大学考研时曾申请过加拿大的一所学校,但最终因为有条件录取而没能获得奖学金。这件事直到如今依旧让他耿耿于怀,当时他对于那套程序不甚了解,咨询学校的老师,也没人知道,结果就这样错过了。

爱丽丝的那位高中同学看样子不仅结了婚,而且已经有了孩子。爱丽丝在对方的盛情之下慌慌张张地抱着那个满脸不开心的孩子,不一会儿,小孩便哭了,她赶紧把他还给他母亲,尴尬地说了些什么。顾耒还从未想过将来的爱丽丝在结婚之后,有了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她能得心应手地应付那些孩子吗?那些完全不能用对话进行沟通的神奇生物。

再没有什么比孩子更可怕了……顾耒脑海里再次闪现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似乎与谁讨论过这个问题。并非爱丽丝,也不是宋杰,或实习时的那些同事,那么是和谁呢?某个陌生人?

当思绪在此刻飞速运转时,他的目光被一个坐在楼梯下椅子中的男人吸引,并且仅在几秒钟的时间他就已经确定自己认识那个人,虽然他的发型似乎变了,但总体的模样却依旧如此——那个在网上叫“山之羊”的男人。

就像石子落进河里,又好似狐狸出现在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一路清晰的脚印。顾耒顿时察觉到有一股奇妙的气息出现在身体中,并迅速抵达每一根神经末梢。同时,他也立刻想起来曾经和自己讨论小孩话题的正是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在他的那间卧室,当时他依旧躺在床上,顾耒从黑色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正在穿衣服的身影。模棱两可中带着一股幽灵般的气质。这个画面留在他脑海里很久,而且总是和那个男人有关。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在此之前他早就忘了,而随之一起忘掉的还有和他之前之后见的三次面。这个人在他脑海中始终是沉寂的,如果不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依旧不会想起这些。人的记忆或许和金鱼差不多,不同的或许是倒霉的金鱼即使在之后遇见相似的事情,它却依旧难以重新记起来,但人却截然相反,只需要一块玛德琳蛋糕,回忆便会像傍晚归林的鸟群般蜂拥而至。

现在,顾耒想起了那些事,在这个热闹却不属于他的生日聚会上。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在楼梯的阴影下,他面容模糊,这个画面让顾耒觉得如此熟悉,因为在这个男人的卧室里,始终只有一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灯。正因如此,顾耒对他面容的记忆始终笼罩着一层傍晚的朦胧。随后,他们在客厅聊天,那张面容才渐渐变得清晰。他和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在聊天,爱丽丝哥哥那颇受欢迎的女友走到他们那里,坐在沙发扶手上,熟练地加入聊天,似乎她说了一个笑话或是讲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们都大笑,也正是这个时候,顾耒撞见了他的目光。

在他们目光相交时,顾耒正努力想他的名字。对方歪了下脑袋,似乎不能确定,惊讶转瞬即逝,随即露出笑容——或许出于礼貌,即使在这样奇怪的场合,遇见“奇怪的”人,顾耒也相应地表现出自己的礼貌,就好像他们每次见面都会说“你好”。

他抬起头对坐在边上的爱丽丝哥哥的女友说了些什么,然后站起来。在这整个过程中顾耒依旧在想他的名字,但一无所获。或许他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他们有交换过名字吗?很多时候这样的关系并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因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陌生人。这是参加这场游戏里的所有人都承认与遵守的规则。大多数人见面是为了泄欲,一些人是为了做爱。宋杰的一个朋友曾指出,做爱和泄欲是有区别的,但对顾耒而言,二者说有区别或许有,说没有也就没有。泄欲的性和做爱的性都差不多,不必分得那么详细,又不是研究学问。

所以在没有想起对方名字的情况下,最好的方式就是如见朋友般的打招呼,所以顾耒一边伸出手一边说:“你好。”

对方也说你好。

他们又都看了对方一次,再次确认。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对方说。

顾耒笑了笑,意思是我也没想到。

“你是小莫的朋友还是她男友的朋友?”

顾耒说:“都不是,我是爱丽丝的朋友。男友的妹妹。”

此时他们面对的是满屋子的人,走动说笑,拼酒唱歌,还有两个在门边的衣帽架边大哭。没人注意到他们,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或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他们之间有发生什么事吗?顾耒不由得想。应该没有。他在心里数着他们过去见面的次数,应该是五次,也可能是四次。见面的地点都是在对方的房子里,顾耒的房东禁止他带别人回来过夜,另一方面,顾耒知道自己租的那个房间实在见不得外人。对方的房子三室一厅,装饰现代,从他的客厅到卧室,甚至是卫生间(这是顾耒几次去那里最常见的区域)都能看出他有着不俗的品味。他好像在一家旅行社工作,在他们一次闲聊中似乎有谈到这个话题。

其实每次都会有一小段时间闲聊,好像是为了让彼此不再尴尬。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对方会继续顾耒来之前在做的事,有时在电脑上看电影,有时在看杂志。自然地,他们就会说一说电影,询问彼此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或是否看杂志。顺带会涉及工作,但顾耒记得,那一次他看的杂志似乎和他的工作无关,而是一本很厚的故事集。这并非前戏,却有助于彼此的熟悉,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几个月前,而在那之前他们从不相识。这是陌生人彼此熟悉——有限熟悉——的最好方法。而在这闲谈的——短则几分钟,长则半个小时,经常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过程中,某个时刻,他们便会断然行动,就像猎人。

“这段时间你一直没联系我。”对方说。

这并不是顾耒希望开启的话题,但转念一想毕竟是个话题。

“我最近碰上不少事。”不能就这样结束,“你也没联系我。”他想把球丢给对方。

对方想了会儿,说:“倒也是。”

他们相视一笑。

“我到北京带了一个月的团,又在成都待了些日子。”

“赚大钱了。”

“去成都是因为我爸生病。”

顾耒喝了口汽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便只说:“不好意思。”

当他们闲聊时,顾耒发现,对方会悄无声息地把手放在自己大腿上,那种感觉像触电般令他心惊。他的手温暖而柔软,时常就好似不存在般地静止着,但他会不由自主地动自己的腿,希望他充满魔力的手有更多表现。这样细小却又让他记忆深刻的触碰有很多,一些温柔一些有力,而当他们纠缠在一起时,他更渴望这样的接触。皮肤和手掌一样,都是炽热的,带着拨动心脏和血液的力量。那些感觉美好,顾耒始终记得。在之前他或许和其他人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肯定没有一次像他所给予的那样深厚和充满回忆。

现在,顾耒惊讶于自己在这段百无聊赖,用爱丽丝的话说就是“消极情绪感染整条街”的时刻竟然没想到他。他在租房里昏天黑地的睡觉,直到肚子饿的难以忍受才起床找吃的,傍晚时为了赶走那些浓烈的晕眩感,他会沿着小区旁的马路往前走,一直走到那片正在开发准备建高楼大厦的工地。那里时常是黑暗的,围墙里几盏灯的光芒可怜的令人羞愧。道路两旁是巨大的梧桐树,秋冬的时候枝叶繁茂,春天时却萧瑟无比。

在那些时刻,他想的更多的是工作,是重新回学校的可能。他已经二十七岁,母亲多次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问他是否有喜欢的对象,并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哪位亲戚家的孩子结婚了,或者哪个朋友家里年龄和他差不多的男孩做了父亲。每一次他都打马虎眼,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他知道存在于自己和父母之间的隔阂,他们彼此都不了解,父母按照他们的想象希望他能那样,他对于自己或许有其他打算,但具体是什么样的,他其实也说不上来,而这也就是父亲始终握着的王牌。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或许还有比这更复杂的原因,当他发现自己——那个令他与其他人如此不同的时候,区别才真正形成。他不觉得父母能理解自己,甚至自己是否真正明白自己,他也时常不敢肯定。在回家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时常会告诉他做一个男人所需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什么样的男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男人”。所以当他和其他男人做爱时,父亲那些关于“真正男人”的话总会不知不觉,不合时宜地出现,尤其当他成为被动一方时,羞辱感便会产生。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不愿再做被动方的原因。那是对父亲的背叛,是对父亲所说的“真正男人”的背叛。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又享受着这样的背叛。

爱丽丝的哥哥为女朋友定制了一个华丽十足的蛋糕。切蛋糕时,人们围着今天的主角。灯光都关了,烛光照在爱丽丝的哥哥和他女朋友的脸上。朋友们都在起哄,先是许愿,接着吹蜡烛,然后是欢呼。后来爱丽丝告诉他,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那首《BesameMucho》适时地响起也是在安排之中。顾耒曾听过这首歌,但忘了是在什么地方。

爱丽丝的哥哥握着女朋友的手一起切蛋糕,顾耒和他站在最外围。人们开始传递蛋糕,顾耒不吃奶油,所以把自己那份放在手边的茶几上,他却很喜欢奶油。爱丽丝的哥哥把奶油抹在女友的脸上,后者尖叫,并非因为自己的妆而是一个受到宠爱的女生的撒娇,她把自己手里的蛋糕抹在男友的脸上,引得一阵大笑。

顾耒和他已不知不觉地离开人群,一个站在他们身边的女人看了看贴在顾耒右胸前的名牌,问:“那是什么字?”

“什么?”

“你的名字,顾什么?”女人很不悦地说,似乎顾耒这个名字羞辱了她。

“耒。”

“为什么不是三个石的磊?”女人好像喝醉了。

“那你得去问我爷爷。”

“你爷爷在这里?”

“他在另一边。”顾耒指了指屋顶。

女人望了望屋顶,又看了看站在顾耒身旁的他,端着酒杯走进一群人之中。

这时候顾耒想起来,这些年里他应该是第一个能读出他名字的人。在小学时,同学们喊他“顾末”或“顾未”,孩子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多出来的一横。这个名字,让他感到距离,无声无息却又十分真实。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一开始他厌恶而反感,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也渐渐意识到自己从这个名字中所获得的庇佑和保护。

第一次见面的自我介绍或许是他们唯一一次说出对方名字的时刻,因为在之后的几次见面里,无论是闲聊还是做爱,都并不需要名字的出現。做爱中不必要有名字,名字所指代的那个人在那一时刻因为能被感知而是确实存在的。但即使如此,迷乱中的他们依旧需要称呼彼此,需要发出一个信号,希望得到回应,就好像亲吻和抚摸。但那样的称呼具有暂时性,转瞬即逝,是特定时刻的产物,所以在性爱之后便烟消云散了,他们都不会再回忆起那些称呼,即使回忆起也是令人羞赧的。

顾耒想起在他们的一次做爱中,他曾说“我爱你”,对方也对此作出回应。那一次让顾耒无法遗忘,或许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东西超出了那段关系所能承受的,并且也是那样的关系所排斥的。即使之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但顾耒总会时不时想起,并由此想象他们在一起的场景。

“你看到刚才那个跑进卫生间的男生吗?”爱丽丝开心地走过来,并问顾耒。

顾耒摇摇头。

她注意到站在朋友身旁的这个男人,喜笑颜开地指着自己胸前的名牌。

他握着她的手,迷人地笑道:“杨洵。”

顾耒想起来,自己站在一片黑暗的楼道里,门铃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灯像人脸上的一颗痣。整个楼道被红色光芒笼罩着,门开了,一道不算太亮的光,他走进去,对方递给他一双灰白相间的格子拖鞋。他记得,对方伸出手说:“我叫杨洵。”现在顾耒想了起来,他那天穿着海军蓝的毛衣,一条休闲裤,头发刚吹过,而他身上有一股清新好闻的味道。

他叫杨洵,这个名字一直都在他脑海中,像鹅卵石般沉在湖底。

顾耒看了眼杨洵的胸前,发现并没有名牌。自己还没那么蠢。

爱丽丝从手边的桌子上扯了几张面纸,一边擦着衣角上的白色奶油一边问杨洵:“你是我哥的朋友还是小莫姐的朋友?或前男友?”

“小莫的朋友。”

“你认识她很久吗?”

“在工作上认识的……”杨洵似乎又想了会儿说,“不是很久。”

他们三人就这么站着,有一种闯入者的感觉,就好像敲错了门但最终依旧进来的那些人。这样的感觉对顾耒而言是自始至终的,而现在当他得知杨洵和今天聚会的主人只认识不久时,便在心里猜测他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有时他会莫名地去猜测对方的感觉,从他们的举手投足和面容眼神中偷得一丝半缕的信息,顾耒善于此道,所以当他去见那些从网上认识的陌生人时,他往往能从几句简单的交谈和行为中大概地猜想出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些,一些令他不舒服的记忆趁机窜了出来。

他们三人并排站着,爱丽丝站在他们之间。

“你们认识吗?”她突然问。

顾耒和杨洵都看了眼彼此,或许是等着对方来回答这个问题,最后顾耒自告奋勇地说:“刚认识。”

爱丽丝转向杨洵:“你一个人来这里吗?”

杨洵点头。

“一起过去聊聊?”

顾耒抵了下爱丽丝,后者看着他笑,脸颊红红的。

“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朱琦镇?”顾耒问她。

爱丽丝把头靠在他的胸口,说:“孩子都九个月了。而且人家现在在老子的公司里当实习经理。我还和他提起你了,他一直记得你。”

“记得我干什么?”

“我大概暗示了下你最近的状况……”爱丽丝扭过脸呵呵地笑,“他说回去看看,到时候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你把我电话给他了?”

“你又不是大明星,有什么不能给的。你看见他老婆了吗?”

顾耒点点头。

“听说也来头不小。”爱丽丝重新站起来,问杨洵,“你说现在门当户对是不是又成最重要的结婚条件了?”

“应该是。”

“我倒觉得门当户对挺好的。”顾耒看了眼杨洵说。

“那你注定光棍一条。”愛丽丝说,“你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什么特殊要求吗?”这句话又是问杨洵。

“没什么特别要求。”

客厅中央那块空地上有情侣搂在一起跳舞,黑人蓝调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房子里依旧充满声音,有一会儿突然变得很安静,似乎其他人都在听什么。两个往卧室去的小情侣被爱丽丝的哥哥拦了下来。

气氛突然变得恬淡。

“顾耒,和我跳支舞吧!”爱丽丝说。

顾耒大一大二时曾参加过学校的舞蹈社,从初中开始学的是那时颇为风靡的街舞,私底下他也在偷偷地学爵士舞。他只是出于某种虚荣,某种从其他故事或电影中学来的幻想。有时他会问自己是否算一个浪漫的人,他觉得自己是。每个人应该都会渴望浪漫,毕竟对于爱情,如果失去了它,魅力必然大减。这些想法始终都藏在他自己心中,等待着某一天某个人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渴望而发现它。

而在他那个昏暗狭小的出租房里,这样的渴望让他总觉得有些痴人说梦。随着年龄的增长,离开校园,那些感觉似乎也在消逝,只是会在某个夜晚或实习时的傍晚一个人吃完饭回到房子里的时候,那样的感觉强烈到好似饥饿。有时他会沿着小区边上的马路散步,华灯初放,这座他来了四年的城市对他而言依旧是个庞大的谜,也依旧让他感到不安。他曾和爱丽丝说过一件事,有一个下午当他从市中心的地铁站出来时,一股晕眩感让他脚下不稳。眼前是高楼大厦,似乎要把阴沉沉的天遮住,那些拥堵在路上的车汽笛纷鸣,人群被自行车、电动车和一些奇怪的车子分割着,像蚁群般涌动。

“……感觉自己十分渺小,不值一提。那时候感觉孤独从未有过的强烈,想回家,想离开这里,找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待着。”

爱丽丝在这座城市出生、成长、上学,她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所以当顾耒问她为什么你家那么近还愿意住学校时,爱丽丝说她想逃离家庭,拥有自己的空间。对顾耒而言,那是另一种体验。杨洵应该和爱丽丝一样,也是本地人。但这只是顾耒的猜测。后来当他们一起离开聚会坐在公交车上时,顾耒问了这个问题。原来他也并非本地人,老家在另一个省,他在这座城市边上的一座城市读大学,毕业之后来了这边。但即使如此,顾耒知道他和自己依旧是不同的,他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有了房子和事业、人脉和朋友、有一个完整的生活圈。有时候甚至仅仅是一栋房子就能表示他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人。中国人说家,指的是房子,属于自己的房子,租的房子不算。

但他的房东告诉他,租房就是自己的家,要像爱护自己家那样爱护她的房子。而对这些,爱丽丝或许也并不了解,即使她尝试着理解,而这并不是她需要理解的事。

爱丽丝头靠着顾耒的肩膀,说了什么,但他始终没听清,却依旧时不时地应几声。杨洵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有时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交汇。不知道是谁选的音乐,一个男声安静而哀伤地唱着,词根本听不清,颓废却迷人。顾耒看到爱丽丝的哥哥和女朋友在接吻,其他人不是拥抱就是躲在厨房里啃咬对方。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在他脑海中升起,他并没喝酒。

他们只是晃着身体。顾耒发现爱丽丝在和谁招手,在这首歌结束之后,她就跑到了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身边。不知是杨洵的朋友还是同事,在顾耒往回走的时候他们正在说话,他有些犹豫是否还要过去。于是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好似一根突然破土而出的石柱,但并没有人注意。他觉得此时是个离开的好时机,便望向出口,一直站在那里的几个人正躺在地毯上,有一种吃饱喝足后的安然,如果小心的话,他应该能出去。就当他在心中把这个计划再次梳理一遍时,发现杨洵正看着他,顾耒感到他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而机会转瞬即逝,就在他想要弄明白杨洵的目光而出神的一刹那,厨房里发出盘子摔碎的声响,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就像一剂兴奋药,所有慵懒的人立即回过神,包括顾耒。

打架好像是因为一个女生,顾耒看到一个女生正站在扭打在一起的男生边上,并一直说些什么。爱丽丝的哥哥和一群人上前把他们拉开,这时顾耒发现杨洵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他们什么都没说。顾耒在人群中寻找爱丽丝的身影,她站在厨房的角落看着那两个被拉开但依旧挥胳膊踢腿的男生大笑。他感觉到杨洵始终在跟着自己,在门边的时候他意识到身后的人停了会儿,然后在黑暗中关上门,那些环绕在顾耒耳边几个小时的声音戛然而止。

往前走了一步,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杨洵打开手机,微弱的光照亮楼道,他们下了楼。

外面有些冷,小区劣质的路灯光芒被茂盛的香樟树叶遮盖,一圈恍惚的光被风吹得粉碎。顾耒不知道出去的路,来的时候是爱丽丝带进来的,所以他问杨洵:“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杨洵摇头,他来的时候是和一群同事。于是他们就站在那里,片刻后,顾耒指了指其中一个方向,杨洵耸了耸肩。他们就这样在小区里转着,从一条小路转到另一条小路,发现一排路灯靠着小区栅栏。栅栏并不高,顾耒提议翻出去,翻过去的时候他落进灌木丛里,右手被一根树枝戳破。

他们快速地离开那条路,穿过马路到另一边。

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路上车辆寥寥,也没什么人,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时而拉长时而切短。顾耒记得小区正门那边有公交站,不知道是否还能赶得上最后一班地铁。

他问杨洵有没有开车,后者说没有,他坐朋友的车过来。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更远。而只有先找到地铁,顾耒才知道怎么回去。

于是他们沿着马路走着,彼此都发现此刻所在的是一个陌生地方。顾耒站在红绿灯下看路边的牌子,杨洵缩着下巴看着他。这应该是很糟糕的状况吧。牌子上什么也没写,顾耒摇摇头。

顾耒问:“你在想什么?”

杨洵看着他,说:“想我们之前的几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记得。”

“很奇妙的感觉。”杨洵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他们穿过红绿灯,走了一会儿,顾耒感觉有些熟悉,往右拐果然是小区的大门,再往前走一会儿就会有公交车站。他记得有几趟夜班车。

一部分曾经的想象窜了进来,从而导致一阵迷茫,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现状。他们之间有什么相同点?有什么不同点?对方有什么爱好?甚至是他工作的内容是什么?他的思想,观念和对于事物或生活的看法,对于他们自身的看法,对于通过网络约陌生人发生关系的看法……这一切等等等等,他其实都一无所知,即使他知道他的身体,触摸过每一寸肌肤,亲吻过他的嘴唇,听过他低沉的声音。这是如此亲密的接触,他们的朋友或同事,即使是父母,也不会有人像他们曾经那样不留余地的黏合,因此他们应该是彼此了解的,比任何人都能更加深刻地了解对方,但顾耒始终觉得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就像半年前第一次见面那样。

顾耒在脑海里想象可能。在这条寂寥的马路上,他们靠着彼此走着,这一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场景让他觉得很久之前就已經存在,但那时候他们并未遇见。时不时顾耒装作无意地触碰他的手臂,一次两次然后第三第四次,杨洵对他回应,用自己的手臂碰了他一下。

公交车站到了,他们发现有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长凳上,脑袋搭在两腿上,似乎是睡着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顾耒怀疑他在哭。这个奇怪的念头不知从何而来。

马路两边的一些商店门牌依旧闪着光,不远处的一家肯德基灯火通明。顾耒想起在他实习的那段时间,经常会因为加班到十一点才能下班,有时候肚子饿得难受,就会去公司附近的肯德基。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即使那个时间,肯德基里依旧有人,三三两两或一个人面对着玻璃幕墻坐着。当他拿着汉堡离开,走了一段距离再回头看的时候,他脑海里立即冒出大三的那一年因为要准备毕业设计而整日到图书馆借画册的日子,在那些大开本且十分沉重的画册里,有一本的作者叫爱德华霍普,他画的那些画就像他当时看到的那副场景:在黑夜的二十四小时快餐店里,一个或两个人面对着玻璃吃饭或发呆。后来他把这本画册带给宋杰和爱丽丝看,他们也都很喜欢,为此宋杰还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文章介绍这个画家。

这个画家他之后就忘了,就像忘了许多其他事情一样。现在不知不觉又想了起来,他问杨洵:“你听说过一个叫爱德华霍普的画家吗?美国人。”

杨洵摇摇头。

“我挺喜欢他的画的。”顾耒说。

公交车来了,他们上车,车上没有人,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顾耒坐在前面,杨洵坐在他后面。

在车开走的时候,顾耒再次看了看坐在车站的那个人,还是无声无息,就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车子走了一会儿,顾耒依旧觉得那个人是在哭,他问杨洵。

“我以为他在睡觉。”他说,“或许是喝醉了。”

顾耒觉得杨洵这个猜想或许更有可能。他忘了他们此刻坐的这辆车是几路,他想过去问下司机,但不知为什么一股疲惫让他不想离开座位,而是依旧靠着坚硬的塑料椅子。他或许也可以不去在意其他事情,至少是此刻。他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想的太多,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就看着车窗外关门的商家和那些高高的树。杨洵就坐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甚至是他的心跳。他曾躺在他的胸膛上,听到急促的呼吸和好似敲鼓般的心跳声。

事情就这样了。顾耒突然意识到,好似灵光闪现。而想到这些也让他有些安慰,毕竟这个晚上他不再是一个人坐在这好似闹鬼的车子里,毕竟能有这么一个时刻,他感到自己或许能拥有某个想象、某种可能。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仅此而已。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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