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与郭沫若

2020-06-08 15:42杨建民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郭沫若郁达夫胡适

杨建民

胡适与郭沫若的恩怨,私下存在时间或许要长一些,可公开诉诸文字,还是由郁达夫的一篇文章引发。

一九二一年五月,那部一举名满天下的小说集《沉沦》尚未出版,郁达夫用相当激愤的语言,对世事、文坛进行了严厉指责和举证批判:“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身体虽然肥胖得很,胸中却一点学问也没有。”“有几个人将外国书坊的书目录来誊写几张,译来对去的瞎说一场,便算博学了。有几个人,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的跑几次,把他们几个外国的粗浅的演说,糊糊涂涂的翻译翻译,便算新思想家了。”“我们所轻视的,日本有一本西书译出来的时候,不消半个月工夫,中国也马上把那一本书译出来,译者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一本原书,译者究竟能不能念欧文的字母的,却是一个疑问。”

除去笼统指斥,郁达夫还有举证。他举证的这部译作,是中华书局出版未久的《人生之意义与价值》。郁达夫并不公布译者,“我素以忠厚待人,所以现在我也不愿把译者的名姓提出作一个笑柄……”这部书的作者是德国哲学家倭铿(郭沫若译为“威铿”),著述用德文。可郁达夫评论的这部译作,是从英译本转译,这一点,懂德语的郁达夫不满意:“大凡我们译书,总要从著者的原书译出来才好;讲到重译,须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此下策……”于是,郁达夫不客气地说:“如今这一本《人生之意义与价值》是用德文写成的,德文并非是一种无人学习的文字,译者既有心介绍哲学,何不先费一二年工夫,去学学德文?”

在此态度下,郁达夫对这部译作的开首几节,引述英文译本,逐句指正其错误。最后结论:“我买了这本‘新文化丛书,头上看了上举的四句译文,就不得不把它丢了。若看下去恐怕底下更要错得利害。我下次再也不敢买中文的译书了。像这样的误译,在目下的中国,不知更有几多。可怜一般无辜的青年男女,白白的在那里受这些译书的人的欺骗,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进步呢?”

这篇名为《夕阳楼日记》的随笔文字,写于“一九二一年五月四日夜半”,可发表是在一年多后的一九二二年八月出版的《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上。这篇文章,恰好被在编《努力周报》的胡適读到。郁达夫文章中的语言,让胡适不满意。他便依据郁达夫文章所论译文,写了一点自己感受。他谈了郁达夫批评的《人生之意义与价值》译文情况,抓住了郁达夫翻译的问题。胡适自己也将这节文字重译出来放进文中,以示教训。文章结尾,胡适似乎平和,其实带有情绪地说:“译书是一件难事,骂人是一件大事。译书有错误,是很难免的。自己不曾完全了解原书,便大胆翻译出来,固是有罪。但有些人是为糊口计,也有些人确是为介绍思想计:这两种人都可以原谅的。批评家随时指出他们的错误,那也是一种正当的责任。但译书的错误其实算不得十分大罪恶:拿错误的译书来出版,和拿浅薄无聊的创作来出版,同是一种不自觉的误人子弟。又何必彼此拿‘清水粪坑里的蛆虫来比喻呢?况且现在我们也都是初出学堂门的学生,彼此之间相去实在有限,有话好说,何必破口骂人?”这篇文章,胡适就以《骂人》为题,在自己编辑的《努力周报》第二十期的《编辑余谈》中发表出来。

当时的胡适,已因提倡“文学革命”而暴得大名,担任了数年北京大学教授。他的言行,影响甚大,“杀伤力”必然很强。郁达夫读了胡适《骂人》一文后,反应自然强烈。据郭沫若回忆:“(郁)达夫从安庆寄了一封很悲哀的信来,同时寄来了一份胡适编的《努力周报》。胡适在《骂人》的一段杂记里,骂了达夫,同时不用说也连带着骂了我们,骂我们是‘浅薄无聊而不自觉。达夫挨了骂,他便异常地悲愤,写来的信上说,他要跳黄浦江。”(《创造十年》)虽然郁达夫的表达颇为情绪化,可也确实反映了胡适文字的力度。

受到胡适如此指责,郁达夫自然难能接受。除去给郭沫若写信发泄情绪,他自己也很快写出回应文章《答胡适之先生》:“我在第二十期(九月十七)的《努力周报》的《编辑余谈》里,读了胡适之先生的《夕阳楼日记》的批评以后,不知道他题目上所标的‘骂人两字,究竟是在骂我‘骂人呢,还是说他自家‘骂人。”

对于胡适文章用英文法来分析德语原文,郁达夫抓住了软肋:“我不长英文……讲到讨论德国哲学家的著作的翻译,总要由德文直接翻译出来的译本,才有讨论的价值……如今胡先生因为讨论德国哲学家的以德文所著的原书的翻译问题,竟拿了英文来讲起英文法的考据学来,岂不是更愚了么?”

这一层之外,郁达夫还不满意胡适谈到创作的态度:“我对于胡先生的《余谈》后面的几句话,更有一点意见。中国新文化运动,自胡先生提倡以来,创作出版的却不很多,间或有几册创作出世,也许是‘浅薄无聊如胡先生所说的,不过胡先生若自家仿佛说只有《胡适文存》《尝试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的三本创作不是‘浅薄,不是‘无聊的,其他的一切现代中国人的创作都是‘浅薄无聊的时候,怕也未免过于独断了罢。”

文章后面,郁达夫认为看透了胡适不满的原因:“我们现在打开窗子说亮话,胡先生的那篇教训我的《余谈》,怕是看了我那篇日记里‘……有几人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的跑几次,把他们几个外国人的粗浅的演说,糊糊涂涂的翻译翻译,便算新思想家了。……的一段话愤激而做的。看了这几句话,胡先生怕要疑我在骂他,其实像我这样的一个无名小卒,何尝敢骂胡先生,不过我以为除了胡先生以外,确有‘英文不通更甚于我的人,在那里跟了名人讲演,作他们外国人的翻译者。我怕胡先生谈政治忙碌,没有工夫细想,要把这些‘无聊浅薄的文字的意义误会了,所以特地在此声明一下。”

此文发表在《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

郭沫若自然同意郁达夫关于谈译文最好从原文说起的观点,另一位“创造社”大将成仿吾也持同一观点。成仿吾从友人田汉的藏书中,找到了一本《人生之意义与价值》的德文初版,他便借来寄给了郭沫若(在日本修习学业,似乎十分注重德语。郭沫若、郁达夫均修德文,鲁迅也懂得一些德文)。郭沫若阅读的结果:“发现初版的原文和英译文都很有距离。原文只是半句话的文章,英译者竟译成了好几句。”对比看去,依据英译文的“胡大博士的重译不用说和原文更隔了十万八千里了”。有了原本,郭沫若有了底气,为郁达夫,也为了自己团体,他出来反驳了,反驳接续着胡适“余谈”,为《反响之反响》。

郭沫若首先概括郁达夫文章的批评要点:“第一,余(家菊)君不直接研究德文,偏躁急地便从英文重译。第二,余君译的英文本,所根据的是德文初版,如今德文初版已经改正,内容完全不同:表明余君介绍别人的废版书以运动新文化。第三,译文不正确。”他以“答《努力周报》”的方式说:“他(按:胡适)起首便把达夫文中前半的几句愤慨挑剔出来,一面把他愤慨的原因全盘抹杀了,一面又把他的愤慨语专门扯到余家菊身上去。我不知道以‘公道自任的胡适,何以竟会有这样的态度?”

郭沫若学养深厚,他也不多对胡适态度作辩驳,而直指胡适的翻译。原文及胡适译文援引后,郭沫若说:“请细细把原文和译文对读一下,我们可以发见,这五句译文除第一句和第五句无甚可议之外,其余三句才‘几乎句句是大错,并且还有‘全不通的地方。”郭沫若又将德文原本与英译本对读,发现“英文中所译成的五句,在原文中只是一句半。原文一句半所表示的意义,异常明了简赅,而英文支支离离地译成五句,反转生出许多疑惑争辩出来”。看来,不仅原文后来经过了修改,而且根据初版译成的英文本也很不靠谱。如此说来,余家菊的译本,基本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大家,尤其胡适依据英译本重译,意义也就无从谈起了。

郭沫若学识渊博,他的辩驳文字,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地方。最后,郭沫若依据德文,将这几句话翻译了过来,结论为“如此把原文引了来的时候,就好像严肃的老哲学家威铿(Eucken)自己来做了裁判官一样,究竟谁是谁非,谁错谁不错,这是燎如观火的。讼棍式的赘词,我不愿在此多说一句了”。

郭沫若的这篇《反响之反响》,发表在《创造》季刊第一卷三期上。胡适当时也许还没有读到,可郁达夫的颇有火气及讥讽的文章他读到了。在一九二二年十月八日出版的二十三期《努力周报》的《编辑余谈》中,胡适给了一个回应——《浅薄无聊的创作》:“第二十期的余谈里,曾说‘拿错误的译书来出版,和拿浅薄无聊的创作来出版,同是一种不自觉的误人子弟。会读书的人自然能看出这句话重在‘错误的‘浅薄无聊的两个形容词;凡自以为译书不错误的,和自以为创作不浅薄无聊的,尽可以不必介意。况且这句话只是泛论两桩罪过的均等,并不专指什么人的创作。”从“凡自以为……”之后至此,胡适每字下面用黑点以示重要。他下面还有具体所指:“前日上海一家报上有一位先生很忿忿的指出我自己的几首诗和几篇译的小说,说是‘浅薄无聊的创作。那几首诗的浅薄无聊正用不着我自己的辩护;但我要声明,我始终不敢叫它们做‘创作。我也羡慕那‘创作二字的尊贵,但我始终没有那胆子,所以只好自居卑卑的‘尝试,始终不敢自居于‘创作之列。浅薄的罪名,我可以受;僭妄的罪名是我要上诉的,至于那几篇译稿自有原著者负内容的责任,我更不必替他们申辩了。”

到了第二年(一九二三年),似乎颇为优容的胡适,在自己翻译了一篇文章后,感慨翻译之难。他在《努力周报》的《编辑余谈》中发表议论:“我不怕读者的厌倦,详细叙述这一篇短译文的经过,要使同志的朋友们知道译书的难处。我自己作文,一点钟平均可写八九百字;译书每点钟平均只能写四百多字……译书第一要对原作者负责任,求不失原意;第二要对读者负责任,求他们能懂;第三要对自己负责任,求不致自欺欺人。”最后结语,胡适万般感慨:“这三重担子好重啊!”若由此看去,“余谈”不过是只关于自己,可在这篇以《译书》名发表的文字开头,却发泄了几句不满:“《努力》第二十期里我的一条《骂人》,竟引起一班不通英文的人来和我讨论译书。我没有闲工夫来答辩这种强不知以为知的评论。”这句话,再次引起来郭沫若的反感、反驳。

文艺上的“梁子”,一旦结上,便不易解套。从目前材料看,郁达夫写了一篇回应文章后,就没有更多接续,可情绪激昂、文笔滔滔的郭沫若,尽管已有长文辩驳,似乎仍未充分发挥。不久之后,再写《讨论注译运动及其他》等文章一展辩才。

署着写于一九二三年四月的《讨论注译运动及其他》一文,表面看,是冲着吴稚晖的《就批评而运动注译》文章去的,其真正对象,还是曾经批评了郁达夫的胡适。有关议论吴稚晖的注译问题篇幅太长,我们大致略过,只看看郭沫若最后绕到胡适身上的段落:“本来在这滥译横流的时代,要想出而唤起译书家的责任心,原是种干犯众怒的事情,决不是我们国内的高明人所肯担任的……高明之家从而媒孽其短,谥之以‘骂人而严施教训,我们也知道这也是再经济不过的事情……你德行超迈、高明过人的北京大学的胡大教授哟!……你们素以改造社会为标的,象你们那样庇护滥译的言论,好是讨了,德操是诚然广告了,但是社会要到几时才能改造呢?”

针对胡适“引起一班不通英文的人来和我讨论译书”的话,郭沫若煽情地说:“你北京大学的胡大教授哟!你的英文诚然高明,可惜你自己做就了一面照出原形的镜子!你须知通英文一事不是你留美学生可以专卖的……假使你真个没闲工夫,那便少说些护短话!我劝你不要把你的名气来压人,不要把你北大教授的牌子来压人,不要把你留美学生的资格来压人,你须知这种如烟如云没多大斤两的东西是把人压不倒的!”义愤填膺,情绪激昂,排比语言滔滔,正是郭沫若才气和意气的充分反映。

就在郭沫若写这篇言辞激烈文章之时,从学校请假休养的胡适由北南来,在上海、杭州一带调治身体。从胡适一贯作风看,他并不是走极端之人。编刊物时的“余谈”,虽有感而发,可大都在文字上。对具体人,尤其有才情的郭沫若、郁达夫这班人,胡适还是不愿意搞僵关系。所以,他最早主动“灭火”,向郭沫若、郁达夫写了一封表达诚恳态度的信件:

“沫若、达夫两位先生:我这回南来,本想早日来看你们两位,不幸在南方二十天,无一日不病,已有十天不曾出门一步了。病中读到《创造》二卷一号,使我不能不写这封信同你们谈谈我久想面谈的话。”“我最注意的是达夫在一五二页上说的:‘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我很诚恳地希望达夫的第二句话里不含有与我有关的意义。我是最爱惜少年天才的人;对于新兴的少年同志,真如爱花的人望着鲜花怒放,心里只有欢欣,绝无丝毫‘忌刻之念。但因为我爱惜他们,我希望永远能作他们的诤友,而不至于仅作他们的盲徒。”胡适雖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可早已声名远播,说出话来,不由得有些据长的口气。

“至于我对你们两位的文学上的成绩,虽然也常有不能完全表同情之点,却只有敬意,而毫无恶感。我是提倡大胆尝试的人,但我自知‘提倡有心,而实行无力的毛病,所以对于你们尝试,只有乐观的欣喜,而无丝毫的恶意与忌刻。”胡适文章,还透露出一些新的信息:“后来达夫做了一篇短文,内中全不提起译文,而说我所以强出头,是因为原文有跟外国学者跑来跑去的话,而我是曾跟杜威做翻译的,所以借题雪恨。这篇文章,他寄给北京《晨报》社,社中记者给我看了,我劝他不要登。他说,他因为要表示作者的人格的堕落,所以主张登出;我说:‘正因为我爱惜作者的人格,所以不愿你登出。后来他回信赞成我的态度,所以不登了。——然而此文终于在别处发表了。——我追叙这一段故事,只是要你们知道我对于你们,只有爱惜,而无恶意。”(郁达夫《答胡适之先生》后来发表在《时事新报》的《学灯》栏中)胡适这段话,无意间又将《晨报》编辑私下观点说给了郁达夫,似乎不大应该。

对于郭沫若、成仿吾等的多篇文章,胡适以为“很有意气的话……我还是退避为妙”。他表示:“我尤其希望你们要明白我当初批评达夫的话里,丝毫没有忌刻或仇视的恶意。”“最后,我盼望那一点小小的笔墨官司不至于完全损害我们旧有的或新得的友谊。”

收到信后,郭沫若、郁达夫分别给胡适写了回函。郭沫若在后来的回忆中专门提到这封信的情况:“就在那时候胡大博士到了上海,他对于我们的反攻采取了一种求和的态度。他由亚东书局送了一封写给我和达夫的信来。信中的文句涂抹得异常厉害,大部分是对于我的说话。他说考据家有当骂的与不当骂的,像我译《鲁拜集》的时候如肯多考据一下,有些地方便不会弄出错误来了。我们得了他的信,同时也就回了他一封。”

胡适有史学家的注意收集资料习惯,这两封信保留了下来。郭沫若的回函不长:“适之先生:手札奉到了。所有种种释明和教训两都敬悉。先生如能感人以德,或则服人以理,我辈尚非豚鱼,断不至因小小笔墨官司便致损及我们的新旧友谊。目下士气沦亡,公道凋丧,我辈极思有所振作,尚望明晰如先生者大胆尝试,以身作则,则济世之功恐不在提倡‘文学革命之下。最后我虔诚地默祷你的病恙痊愈。”

作为当事人的郁达夫,态度显然难能如郭沫若平静。由胡适信中传过的信息,他果然不能放过:“《晨报》的记者说我回答你的那篇文字,是‘作者的人格的堕落,我简直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若要说人格,《晨报》记者的那种卑鄙的行为,才可说是堕落的极点呢!”针对胡适所言,郁达夫并不降低身份:“至于‘节外生枝,你我恐怕都不免有此毛病,我们既都是初出学堂门的学生,自然大家更要多读一点英文。”郁达夫还是对自己骂人表达了态度:“我的骂人‘粪蛆,亦是一时的意气,说话说得太过火了。你若肯用诚意来规劝我,我尽可对世人谢罪的。”说到彼此关系,郁达夫很是诚恳:“我们对你本来没有恶感,你若能诚恳的规劝我们,我们对你只有敬意,万无恶感发生的道理。”最末一句话,也许引发了他们彼此的见面:“你若能在南方多住几天,我们很希望和你有面谈的机会。”当然,在信外,郁达夫对郭沫若私下还有话,“我的《采石矶》把他比成了戴东原,他一定在暗暗得意。”《采石矶》是郁达夫的一篇小说,其中影射了他与胡适的关系及过节。

从态度上看,郁达夫显然还完全没拧过弯来,但修养所致,礼数上还是周全。大约借着这些“力”,不愿结仇的胡适便在五月二十五日这天,出门拜访了创造社的三员大将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这样的风度,令他们没有想到:“我们的回信去后,胡大博士毕竟是非凡的人物,他公然到民厚南里来看我们。”当时情形,郭沫若有回忆:“一年不见的他是憔悴多了。他说在生病,得了痔疮;又说是肺尖也不好。我看他真有点像梁山泊的宋公明,不打不成相识,骂人的一笔官司就像是从来没有的一样。”看来胡适确实是抱着缓和态度前往的,在他当天日记里留了一笔:“出门,访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结束了一场小小的笔墨官司。”通过两人的记载可知,郭沫若、郁达夫等,在胡适心里,还是有分量的,否则他不会在意到要亲自拜访的地步。

按国人习惯,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在第三天也回访了胡适。照郭沫若的讲述:“他(按:胡适)那时住在法租界杜美路的一家外国人的货间里,我们,仿吾、达夫和我,也去回拜过他一次。我们被引进了一间三楼的屋顶室,室中只摆了一架木床;看那情形,似乎不是我们博士先生的寝室。博士先生从另一间邻室里走来,比他来访问时,更觉得有些病体支离的情景。”

当然,郭沫若在写这些回忆时,已经对胡适没有了好感,因而不在意地补充说:“那一次他送我们一本新出版的北京大学的《国学季刊》创刊号,可惜那一本杂志丢在泰东的编辑所里,我连一个字也不曾看过。”胡适的日记中只有极简单一句:“下午,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来。”

这次见面,虽没有完全恢复关系,但人是情感动物,彼此的交流大大缓解了冲突是一定的。几个月之后,胡适与徐志摩等在一起交谈,说得兴起,遂起身,一块儿去看望了郭沫若。当天日记(十月十一日)中胡适这样记述:“饭后与志摩、经农到我旅馆中小谈。又同去民厚里692访郭沫若。沫若的生活似甚苦。”

极少有日记留存的徐志摩,也在当天记述情形:“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这大约是他们突然想去看郭沫若的起因吧。“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敝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徐是诗人,观察细致,描写无遗。看来当时郭沫若颇为窘迫,穿的还是旧的学生服,光着脚,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面容憔悴……但长相“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到底不凡。

由于情景状况,给徐志摩很深印象。他的记述,还有细节:“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聲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这“日妇”,即郭沫若日本妻子佐藤富子。

这样的背景下,交谈场面可想而知:“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睇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终于出门,徐志摩仍在感叹之间:“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郁)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徐志摩由此判断:“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由经济状况分析到人的行为,应该不失情理。

国人真不失礼节。第二天,郭沫若带着孩子来回访。胡适外出讲演,徐志摩在。他在日记中留下一笔“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多了……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再过一天,郭沫若不仅来看望胡适,评判了胡适诗作,还邀请吃晚饭。这天的胡适日记记有:“沫若来谈。前夜我作的诗,有两句,我觉得不好,志摩也觉得不好,今天沫若也觉得不好。可见我们三个人对于诗的主张虽不同,然自有同处。”下午胡适还出去为一所国语专修学校作了一次“国语文学史大要”的讲演。晚上,郭沫若邀约胡适吃饭,计七人:田汉、成仿吾、何公敢、徐志摩、楼石庵、郭沫若、胡适。当时气氛不错,“沫若劝酒甚殷勤”,使得不大喝酒的胡适也不得不破戒:“我因为他们和我和解之后这是第一次杯酒相见,故勉强破戒,渴(喝)酒不少,几乎醉了。”

那一天不知为何,郭沫若、徐志摩、田汉都喝醉了,所以后面还有喜剧上演:“我说起我从前要评《女神》,曾取《女神》读了五日。沫若大喜,竟抱住我,和我接吻。”这过甚举动,一方面可看出郭沫若的性情,另一方面大约可看出郭沫若对高层次人物对其作品认定的渴望。这一幕,徐志摩也在日记中略有记载:“前日沫若请在美丽川,楼石庵适自南京来,故亦列席。饮者皆醉,适之说诚恳话,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飞拳投詈而散——骂美丽川也。”乱打喝骂,醉后狂态毕现。多亏徐志摩这一笔,在胡适那里,是不大肯记下此狂态的。

尽管如此,胡适、郭沫若之间的友谊也没有持续下去。到了一九三二年,由于前一年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文章中指郭沫若们为“才子+流氓”,郁闷的郭沫若写出长篇回顾文章《创造十年》回应,其中言及胡适,也全然没有好话了。那次一同友谊和好的喝酒狂颠,省略了,余下的尽皆挖苦讽刺。此文随手捡起此时出版的《新月》杂志,从中挑出胡适《我们走那条路?》一文,由其中引用了古籍《淮南子》生发开去:“我们只要让自己的脑筋来思考一下,便会知道《淮南子》的话完全是睁眼子说的瞎话,世间上绝没有那样无聊的瞎眼子。我们知道瞎了眼的人,他的视官虽然失了,在视官以外的听官、触官、乃至所谓第六官,比睁眼子更锐敏得多。他能够以听官、触官来补足视官的缺陷。他能够因丝微的气流而辨别方向。他能够依仗杖梢的点触而辨别高低……瞎子走路,绝不是‘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的。淮南王刘安是两千年前的人,这样的话作为两千年前的常识倒还没有甚么;而我们胡大博士就好像从前的闱墨文章爱引‘子曰、‘诗云的一样,引用来做了自己的木铎(motto),那是证明了胡大博士的常识至少是落后了两千年。”

这样对待胡适的笔调,此文中甚多。其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郭沫若这篇回顾文章中,主要是对鲁迅的讽刺回应,对胡适虽属捎带,但挖苦讽刺一起上,篇幅之长,言辞之苛厉,几无所不用其极。在外人看去,实在难能解释。由此说他们关系彻底破裂,应该没有问题。

这部写于一九三二年的《创造十年》,完成后就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了。因为透露了许多文坛旧事,自然引起反响。胡适对文坛颇为关注,对于涉及自己的内容,当然不能放过,但言辞到了这一步,还能说什么?甚至到了一九四六年,郭沫若在他的那篇《论郁达夫》的文章中,仍对他们与胡适的关系作了这样的论述:“胡适在启蒙时期有过些作用,我们并不否认。但因出名过早,而膺誉过隆,使得他生出了一種过分的自负心,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实情。他在文献的考证上下过一些功夫,但要说到文学创作上来,他始终是门外汉。然而他的门户之见却是很森严的,他对创造社从来不曾有过好感。对于达夫,他们后来虽然也成为了‘朋友,但在我们第三者看来,也不象有过什么深切的友谊。”这段话,判断适切,从彼此关系事实看去,基本准确。当然,对胡适的成就评价,还能嗅出一些意气的味道。

从胡适一生看,对于学术,他还是颇为认真,可以超出彼此个人私见的。一个著名例子:一九四七年中央研究院召开评议会,推荐研究院院士名单时,胡适的推荐名单中,就有郭沫若的大名。为此还引起争议。

据当时一位列席会议者的日记,在审查到郭沫若时,议论纷纭起来。看着难有结果,胡适出面了。他起来询问主持会议的主席朱家骅(中央研究院代院长兼评议会议长)一个问题,若离开你作为主席的立场,你对此有何意见?朱家骅回应,郭沫若参加内乱,与汉奸罪相等,似不宜列入院士名单。胡适不仅将郭沫若列入院士名单,还起而追询主持者的立场。从口吻看去,显然认为主持人未能从“公正”的学术立场平等对待此事。当然,当时还有其他不看重政治立场,主张以学术成就评判院士的人士支持。最终,郭沫若得以显著“左派”立场进入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行列。以胡适的影响力,他的提名,他的首先置疑主持人立场,都能够对大家产生作用。郭沫若最终能够当选院士,胡适发挥了相当的作用,这一点确定无疑。

当然,时局变动,胡适、郭沫若在一九四九年后,不可能直接接触,彼此之间,由于种种因素,关系相应更为复杂。上世纪五十年代,大陆开展了大规模地批判胡适运动。作为学术界代表,郭沫若当然首先出面表态。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八日《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中国科学院郭沫若院长关于文化学术界应开展反对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斗争对光明日报记者的谈话》的报道:“自从在《红楼梦》一书中以俞平伯为代表的胡适派资产阶级错误思想被揭露以来……郭沫若院长……说:‘讨论的范围要广泛,应当不限于古典文学研究的一方面,而应当把文化学术界的一切部门都包括进去;在文化学术界的广大的领域中,无论是历史学、哲学、经济学、建筑艺术、语言学、教育学乃至于自然科学的各部门,都应当来开展这个思想斗争。作家们、科学家们、文学研究工作者、报纸杂志的编辑人员,都应当毫无例外地参加到这个斗争中来。”

直接言及胡适的段落:“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学术观点在中国学术界是根深蒂固的,在不少的一部分高等知识分子当中还有着很大的潜势力。我们在政治上已经宣布胡适为战犯,但在某些人的心目中胡适还是学术界的孔子。这个孔子我们还没有把他打倒,甚至可以说我们很少去碰过他。”

郭沫若举例,说一九五一年《光明日报》发表学者朱东润研究屈原的文章,他却认为:“朱东润研究屈原的观点和方法基本上是胡适的一套……”郭沫若当时写有文章批评:“但有许多老朋友看了我的文章以后,反而说我作的‘太过火了。研究屈原的专家对于朱东润的见解没有反驳,对我的见解也没有支持。我至今都引为诧异。”由此话看去,郭沫若贸然批评的作法,在当时的学界,并不能起到引发风潮的作用。

此时的郭沫若扣住了风潮脉搏。他的这番言论之后,哲学、历史、文学各界人士如李达、艾思奇、嵇文甫、侯外庐、何其芳等,纷纷出面作文响应,批判胡适。这些文章,后来仅由出版社结集者便达八册之巨。在批判胡适的运动中,郭沫若起了重要的推波助澜的引导作用。这些言论虽通过个人之口,可大致看作身份行为,但联想他们先前的交集,其中私人成见,也不妨考虑进其中。

这些身份行为,胡适应该可以理解,但是过度的言辞,显示了人的品格,这就有了可以议论之处。譬如一九五○年初,有友人与胡适交谈时,说读到了郭沫若《斯大林万岁》的诗作,认为郭沫若是“无行文人”,并引早年郭沫若抬高他人、严重自贬的文字,胡适在日记中认为:“可见沫若是惯做阿谀文字的。”这话仍称“沫若”,算是客气,可“阿谀”两字,又绝不客气。

到了晚年,胡适还偶尔提到郭沫若。一九六○年六月的一天,胡適对自己的秘书胡颂平说:“郭沫若这个人反复善变,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在十八九年之间,我从北平到上海,徐志摩请我吃饭,还请郭沫若作陪。吃饭的中间,徐志摩说:‘沫若,你的那篇文章(是谈古代思想问题,题目忘了)胡先生很赏识。郭沫若听到我赏识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来,抱住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恭维了他一句,他就跳起来了。”这段话,误记的地方不少,实际情形我们前面已根据当时资料还原,可以不用解释,但胡适此时的描述态度却一目了然:鄙视。

胡适、郭沫若,均为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探讨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在一定程度复原现代“文学革命”初期文坛状况,以及两位“闯将”当时彼此的角色;整体看去,还能品读出当时一代学人的放任或自律。他们的学术成绩、人格品貌,今天似乎还不易简单盖棺论定,我们只有在充分认识人物之后,对他们的评价才会更加公允一些。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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