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读书时

2020-06-08 15:42张映勤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红与黑小人书文学

张映勤

上世纪七十年代,“文革”中后期,我上了初中,精力旺盛,求知欲也日渐强烈,身心渴望有更多精神食粮的滋养,但是却苦于无书可读。确切地说,是没有感兴趣的好书可读,这种好书,在我,就是一些文学作品。当时除了课本,供人阅读的东西少之又少,即使是小人书,那种儿童看的连环画也很珍贵。

我最早看过的几本小人书都是偷偷从同学手中借来的,那是几本残缺不全的老版《三国演义》,只有不连贯的三五册,还大多缺少开头或结尾。即使这样,我仍然如获至宝,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那上面笔触生动的画面,引人入胜的情节,印象深刻,真是爱不释手,废寝忘食,至今难忘。

“文革”期间,街上专门租售小人书的书铺早就关张了,新华书店也极少有小人书出售,我的印象里,直到七十年代中期市面上才逐渐出现了新版的小人书。我最早买的一本小人书是再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厚厚的上下两册。那时候,每个小学生手里都有了几本新版的小人书,大家传来传去,互相交换着看,投入、忘情,如饥似渴,乐趣无穷。在儿童读物极为贫乏的年代,小人书给了我们干涸的心田以滋养、以灌溉,我们沉迷在人物、故事之中,那种感觉有时就像高尔基说的:“如同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在我的记忆中,小人书基本上分为两种,人工线条勾画和根据电影画面翻拍的。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前者,画家的神来之笔将人物情节刻画得栩栩如生,那些原创的构图为读者提供了极大的想象空间,而根据电影翻拍剪辑的小人书则显得有些死气呆板。

在我所謂的阅读生涯中,最早看的文学著作竟然是《红楼梦》,早年的版本叫《石头记》,是八十回的脂砚斋抄本,可见,就阅读而言,我的起点不算晚,也不算低。当时我生活在姥姥家,记得舅舅有两本《石头记》,秘笈一般锁在柜子里,怕孩子们翻看,传出去惹出点什么麻烦。表哥表姐年龄稍长,死磨硬泡把书要了出来,偷偷地看。见他们如饥似渴,手不释卷地抱着《石头记》阅读,我心生好奇,什么好书,这么吸引人?也想找他们要过来看看,没想到遭到了一阵数落:“去,去,小孩子懂什么?一边去,别添乱!”少年的心理逆反,越是不让看越要看,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让他们如此感兴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趁他们不在家,偷偷找出《石头记》来躲到一边翻看。书已经破旧得没了封皮,用牛皮纸粘的,前面是几页石刻的仕女像,一律是溜肩扭头瓜子脸。里面的内容半文半白,还是竖排本的繁体字,翻了几页,没看出个所以然,兴趣大减,放回去不看了。直到几年之后,我才囫囵吞枣把这部《石头记》看完。

稍长,高潮已过,风声见缓,文学图书好像控制得不那么严了,表哥表姐偶尔能从同学那里借到一两本外国的长篇小说。他们看得很入迷,趴在里屋的床上一看就是半天,吃饭都要喊两三次才肯起身。记得当时最早读的外国小说是乔万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斯》、斯汤达的《红与黑》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断断续续,似懂非懂,挑的主要是里面的爱情描写部分,偷情一般,心慌意乱,唯恐被人发现,具体情节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当时最吸引我的是《红与黑》,于连·索黑尔的传奇经历让许多青少年十分向往痴迷,当然里面于连与德瑞纳夫人、德拉莫尔小姐的爱情描写也相当的细腻诱人,我的文学启蒙就这样偷偷摸摸、朦朦胧胧地开始了。

有一段时间,在中学的校办工厂参加学工劳动,我偷偷地把《红与黑》带到了学校,休息时间躲在小库房里看。没留神被校办厂的一位年轻师傅抓了个正着,“好啊!躲在这儿看黄色小说,哪来的?”

我吓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撒了个谎,说是从邻居家借的。这位小师傅和表哥的年龄相当,都是不到二十岁的知识青年,因有病逃避了下乡。

“这种书是毒草,你知不知道?小小年纪看这种书,中毒怎么办?”

我推说书还没顾得看,不知道是毒草,央求他把书还给我,并发誓保证不看了,回去就还给人家。

小师傅迟疑片刻,看了看我说:“看你挺老实的,这件事就不告诉你们老师了,可是书我得没收两天,看看是不是毒草,过两天审查完了再还你。记住了,这种书不能传播,别跟别人乱讲!”

正看得入迷的《红与黑》就这样被师傅没收了。那两天,我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怕书真的给没收了,回家没法交待。还好,两天以后小师傅果然没有食言,还书的时候还嘱咐道:“这种书你最好别看,小心中毒,以后借了书,我先帮你审查一下。想看书,有合适的我借给你。”态度竟然十分友好,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后来我才明白,这位年轻师傅敢情是拿着《红与黑》自己先看去了,几十万字厚厚的一本,他竟然在两天之内看完了,读书的效率不可谓不高。这以后,我们亲近了许多,也交换过一两次书,记得我第一次看的小说《牛虻》就是从他手里借的。

清楚地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人们大多住进了学校操场的防震棚。有一次我背着“绿军挎”到一所中学去找同学,忘了什么原因,被值勤的几个高年级红卫兵带到办公室盘问,非要检查包里的东西。印象中没做什么错事,可是听说要检查书包,神色不免紧张。“没别的东西,装的就是几本书。”我紧紧抓住书包不放,这更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几番争抢,书包还是被夺了过去,翻开来,里面既没有凶器,也没有其它物品,除了课本,还翻出了一本小说《林海雪原》。一个红卫兵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厉声问道:“这本书是毒草,不许随便看,你知道不知道?”我当然说不知道,但口气毕竟软了下来,一个劲地说好话,并告诉他们《智取威虎山》就是根据这本书改编的,既然不让看,回去就还给人家。那时候,“文革”前出版的小说基本上都是毒草,都受到过批判,可具体小说有哪些毒,多深的毒,谁也说不清楚。那几个红卫兵不过是年长几岁的学生,也没有什么水平,随便吓唬了几句就放我走了。我不明白《林海雪原》会有什么问题,也许是里面描写了203首长少剑波与小白鸽朦胧的爱情吧。

“文革”中期,社会稍趋安定,抄家批斗的活动日渐减少,人们在长久的思想禁锢中渴望一些精神生活,但人们没有什么作品可看,于是除了私下里偷着读一些旧书以外,还有一种手抄本在地下流行、传播。当时最有名的手抄本小说是《一只绣花鞋》《绿色尸体》《梅花党》等,人们基本上都是先靠口头传播,然后再接触文字。内容新奇、刺激、惊险,还伴随着某种恐惧。后来不知哪位同学借来了手抄本,我们几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像做贼一样偷偷地传看。印象中还抄过一部分章节,用复写纸垫着,几个人分工,每人抄多少页。手抄本属于禁书,控制严,风险大,都是在极为隐蔽的状态下秘密传阅的,中学生能读到的少之又少。

大概是1975年,社会上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评水浒,批宋江”的政治运动,古典名著《三国》《水浒》等可以光明正大公开阅读了。当年的中小学生也参与其中,懵懵懂懂跟着大人们批判所谓的投降派,《水浒传》甚至还出版了儿童版,我们弄不懂报上说的那些大理论,只是被书里的人物情节所吸引,被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杀富济贫的精彩故事所打动。儿童版看完了不解渴,我又借过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废寝忘食地仔细阅读。想当年,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抱着厚厚的《水浒传》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埋头苦读,那种投入忘情的情景常常得到邻居们的夸赞。“瞧瞧人家孩子,这么小就读这么厚的书,长大了了不得。”我在沉迷小说情节,获得阅读快感的同时,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少满足。这以后,《三国演义》读的更细,都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那时的我饥不择食,只要是名著,能看则看,绝不放过。

进入到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放宽,文化生活相对活跃,文学图书的出版发行开始逐渐解禁,印象中是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了一批19世纪的外国文学名著。那时候我十五六岁,正是朦朦胧胧知识饥渴的年龄,读书成了我消磨时光的主要方式,除了四处借书,也幻想着买几本外国名著过过文学瘾,便把父母给的几个零用钱积攒起来。

邻居中接触了几位年龄稍大的文学青年,他们没事就凑在一起聊天,交流各自的读书心得,最近都读了什么书,里面是些什么内容,找到书大伙交换着看。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契诃夫、托尔斯泰等等文学大师的名字,也偷偷地读过几本外国文学名著,囫囵吞枣,似懂非懂,新奇刺激,很是亢奋了一阵。我的文学启蒙就是从街头人们的闲谈中开始的。

有一天,从邻居那里听说新华书店来了一批外国文学名著,转天要面对市民限量发行,消息传出,文青们奔走相告,计划着明天一起去买书。我心里也抑制不住有些激动,自告奋勇要随他们早起去排队。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赶奔当时天津市最大的和平路新华书店去排队。时间还不到清晨六点,前面早已黑压压地排了很多人,一打听都是来买书的。“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乖乖地排在后边。听周围人们闲聊,说是前面几位都是昨天夜里十一二点就赶来排队了,有的是几个人轮班,有的干脆搬来折叠椅在街上坐了一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排在前面的一位年轻孕妇,中等偏高的个头,身材匀称健美,面容姣好,一袭白衣,神情端庄,给人一种高傲冷艳的感觉。她是一个人来的,不言不语,凛然孤立,像大家一样默默地排队等候了四五个小时,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挤在队伍中,像是随时都有被挤破的危险。这位神秘女士那种求书若渴的精神让我顿生敬佩,尤其是她那高傲优雅的气质、神态像一幅优美的风景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购书的人越来越多,秩序有些混乱,有人自发地组织到前面发号,按先来后到一人发一张写好顺序号的小纸条。那天,因为购书的人太多,新华书店干脆停止了其他业务,专卖外国名著。到了九点钟,书店开门的时间到了,门口挤成一团,有人自发地出来维持秩序,书店职工把守在大门口,每次按号放进十个人,因为外国文学名著的数量有限,每人规定只能买五本。

记得到我进去的时候,有些书已经卖光了,空荡荡的营业大厅右侧桌子上摆放着品种不多的外国名著,基本上都是重印的西方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排了三四个小时,后面还有一大队读者等着购书,进来的人没有太多的时间仔细挑选,只能像抢购紧俏商品一般挑好认准的图书,拿上到后门的银台交钱。记得当时我选了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雨果的《悲惨世界》等,数目已经到了限度。好在我们提前商量好了,几个人选的书尽量差开,不买重样的,回去以后好交换着看。

爱读书,尤其是读文学名著,在当时是一种时尚,一种享受,一种骄傲。在书籍匮乏的年代里,文学让我们空虚的精神生活得到充实和满足,我们沉浸在阅读中,那种感觉幸福无比。那时候,找一本感兴趣的好书看绝对是一种享受,书虽然少,可是看的十分认真、投入。现在,家里的书堆得几乎没地方可放,但心境变了,我们对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那么珍惜。

现在的图书更是多如牛毛,应有尽有。而我们的孩子却只迷恋于电视、电脑、手机、游戏,几百块钱一套的书放在那连看都不看一眼。我担忧。不读书,不读文学书,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会成什么样,我心中实在没底。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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