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柳

2020-06-08 10:47李依阳
广西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吴明春生阁楼

李依阳  笔名殊庭,1997年生。广西桂林人。在大学时接触小说写作。自2014年开始,作品多在网络论坛上发表。创作短篇小说、小小说约二十万字。

在平城,沿江的是一排老房子,七八十年代的黄墙黑瓦,每年春日造访的梅雨,已然经年累月地在墙角处叠出一片深黑。道路的一端连接着工厂。到了傍晚,孩子们从阁楼窗户爬上屋顶,就会看见工人们的班车从自行车流中歪歪扭扭地开出来。江水里浮沉着油污,在夕阳下拖出一片云霞斑斓。

那个傍晚我坐在宋柳家的阁楼上,宋柳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呼吸缠在我的脖颈一侧,喷出一片暧昧的潮湿。“别动,”她轻轻说,“你看着我,你就这样看着我。”

她忽然笑起来,楼下修车铺里传来单调的敲击声,下班的年轻女工高声地说笑着,年轻女子过于尖厉的声音盘旋在傍晚时分的江面上。在遥远的喧嚣声里,我听见宋柳说,“黄小秋,我们去柳镇。”

然后她抬起下巴笑起来,夕阳自她的鼻尖滑落,在唇角稍一停留,终于汇集在她的下颌处。

“去柳镇。”最后,宋柳这样说。

宋柳和她的父亲在某个燥热的下午来到平城。她住在我家隔壁的阁楼上,她抬起下巴行走在人群里的姿态,立刻引起了整条街上无赖少年的追逐。我猜她是知道自己有这种本事的。她说话时总是微微扬起下颌,这让她说话时的神情有如目空一切,不容置疑。因此同龄的少女们更愿意将她视若无物,而在避过她的目光后窃窃私语。

她也许烂掉了一颗牙齿,她的凉鞋是高跟的,她不像其他女孩一样穿着棉布背心。在那个夏天,每当她穿过平城的街道,女孩们就会在她身后大声谈论着这些。我有时会怀疑宋柳其实是享受着这种如影随形的议论的。她从未回应过这些议论,总是以一种仙鹤涉水一般的姿态在林荫道上穿行,抬着下巴,如同故事里的传奇人物,安静地穿过纷乱的视线。

我从平城街头巷尾的故事里知道,宋柳的传奇色彩大部分来源于她的母亲,柳镇著名的女疯子。那个女人有着苍白单薄的五官和如同梦游一般的姿态,她在某一年的梅雨季来到柳镇,镇上盛传她是从上流漂游而来的水鬼,在月下吸饮夜露,用容貌吸引风流俊俏的青年男子,最后引诱着他们一同坠入江中。

许多柳镇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女疯子在月夜里的歌声。奇怪的是他们对于曲调的描述各自不同,却一口咬定那是水鬼才能唱出的歌声,而声称听见了歌声的人,从梦魇里醒来时,全身都被冷汗浸得腥臭湿透。

与之类似的传言还有许多,全都紧紧围绕着水鬼的传说。宋柳的父亲,柳镇中学的宋老师是这些传闻中无可置疑的中心人物。如同聊斋里女鬼精怪总是恋慕上的风流书生,当时的宋老师年轻俊秀,是书生模样的清秀纤瘦,那一年他已经二十五六岁,容貌却仍然如少年一般。我在报刊室见过当时他受表彰的照片,泛黄的一小块,眉眼模糊却细致,如同春天的柳枝在其中滋长。

传说中,年轻俊秀的宋老师在柳镇的月下与女疯子相会,随后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场春雨里,与女瘋子一同消失在了江水里。他是被女疯子的歌声迷惑了,后来宋老师的母亲这样说,这时她的神情忽然迷茫起来,那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她喃喃地说,是她害了我的儿子,是她。

女疯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柳镇,半年后的一个清晨,宋老师忽然出现在了江边,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浑身被初冬料峭的江水浸得透湿,皮肤惨白头发深黑,乱发下的眼睛幽深碧绿如鬼魅。而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睁着漆黑的眼睛,不说话,也不笑,与他一同安静地站在雾气里。

几个月后宋老师的母亲抱着婴儿来到阳光下,她不厌其烦地与路上的每一个人说明这个婴儿是从村里抱养来的弃婴。镇上人隐秘地寻觅着婴儿脸上关于疯女人与宋老师的印记,她的祖母却迅速地把婴儿抱离对方的视线,“宋柳”,祖母自顾自地说着“她叫作宋柳”。

长大后的宋柳与少年时代的宋老师如出一辙,安静清秀如同一株水生植物。但也有人说她的眉目其实与她的父亲不甚相似,宋柳有着尖细而精巧的鼻头和下颌,这让她不像柳镇上的任何人。在盛夏的夜晚,宋柳与其他少女一样穿着家常的棉布裙子,走在柳镇的月下,裙子下露出苍白的小腿。月光下,她的眼珠深黑眼底碧绿。这让柳镇人忽然觉得,女疯子的幽魂仍然在柳镇的上方飘荡,从未散去。

宋柳和她的父亲离开柳镇,搬到平城的那一天,我从春生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副望远镜,我对春生视作珍宝的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唯独这副望远镜是其中的新鲜玩意。我把它凑在眼前,向远方眺望。

我趴在阁楼的窗台上,看见几只飞鸟从工厂的三座烟囱之间掠过,看见江面在夕阳下泛出澄金的油光,然后我转身,窗外的梧桐叶从镜头前哗啦啦地划过,望远镜里的光影一层层地黯淡下去。我屏住呼吸,于是一个纤细的白衣少女出现在对面阁楼稀薄的阳光里,我看见她的腰身舒展开来,苍白的阳光也舒展开来,薄薄地缠绕在她的指尖,我看见她的手指柔软如波光中的水藻。少女的背影在镜头里轻轻颤着,她的侧脸微微向我的方向转过来,我在镜头后悄悄地呼吸着,仿佛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我嗅见一缕幽幽的水腥气,她像是一朵芬芳的莲花,缓缓地向着我盛开。

那天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过头,窗户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望远镜被人从我手中夺走,“小秋,你搞什么。学着偷看人洗澡?”

是我哥哥春生,他皱着眉头,我看见他的衣领里红红的,他扯开花衬衫的领口扇着风,全身散发着花露水刺鼻的味道,这让我又想起狐狸一般笑着的陈露,于是我瞪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推开窗户,阁楼里空无一人。

“傻子,”春生说,他随着我的目光看向对面的阁楼,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听见他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新搬来的,哎,别看了,人家走了。”

我像是受了羞辱一般瞪着他,春生哈哈大笑,他亲昵地揉着我的头发,把望远镜丢在我脚边,“陈露给我的,慢慢看吧,黄毛丫头。”

这是春生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尽管陈露送过他很多东西。我的哥哥一直很讨这些年轻女人的喜欢。但是我讨厌陈露,很多次晚饭后,春生就会带上我出门,他对爸妈说是带我去公园看金鱼。只有我知道,他要去食品加工厂的工人宿舍,去见陈露。

陈露的身上永远沾满桂花香精的气味,这让她像一颗巨大的桂花软糖,所以她在见春生之前,会在衣服上喷上呛鼻的花露水。她是个高大丰腴的女人,肌肤扎实而润凉,每个毛孔都喷射着花露水的芳香。第一次见到陈露时,她带着刺鼻的香味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她对着春生,狐狸似的笑了,“你的妹妹?小秋?太瘦了,她几岁?十一?”

“我十四。”我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向门外走去,因为我觉得有必要从令人窒息的香味里透透气。我听见身后传来陈露狐狸似的笑声,其间夹杂着我哥哥低沉的笑声。我从窗户里回头看去,陈露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出凉凉的光,她衬衣的纽扣开到了锁骨之下,我看见陈露的脸在玻璃窗后一闪而过,像聊斋里的狐仙一样,朝着我万般妩媚地笑着。

我连忙转过头,努力将她狐狸般的面貌從脑海里抹去,女工们的内衣晾在院子里,我认得其中属于陈露的那一件,那是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款式,钉着网纱珠子,细细的吊带和刺绣的花边,在无边的夜风里飘荡。

“狐狸精,不要脸。”我忽然脱口而出,又立刻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粗俗吓了一跳,只有这句粗鄙的言语在空中回荡,一阵自暴自弃的冲动忽然从我的心底生出来,我朝着那件艳丽的内衣结结实实地吐了一口唾沫,“不要脸”,我低声重复着。

事实证明,陈露的确是个狐狸精,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春生说今晚他不回家吃饭,然后他出门,出门前还特意叫我帮他把胶鞋刷干净,他明天上班时要穿。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那双白色胶鞋长时间地晾晒在屋顶,最后被野猫叼走。一起消失的还有陈露,她和春生一同消失在了镇上。有人在北上的火车里见过他们,春生的手与陈露的手紧紧交握着。因此我的母亲终日里敲着菜板怒骂陈露。

“春生是被鬼迷着了,”我的母亲这样说,“我早知道,陈露那种女人,生下来就是要害人的。”我看见穿着棉布裙子的宋柳在楼下白晃晃的阳光里走过,她安静地穿过小巷纵横交错的阴影,如同行走在藻荇之间,母亲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贱货。”我听见母亲口齿清晰地说着。

我对对面阁楼的窥视开始于那一天。

宋家父女的生活简单而单调,宋柳睡在阁楼,她的父亲睡在楼下。清晨宋老师起床,生火煮泡饭,支开折叠桌摆上饭菜,独自骑自行车去上班。然后宋柳起床,吃饭,刷碗,去学校。傍晚宋老师独自回家,一个人吃饭,剩饭菜用纱网罩住,然后关灯睡觉。宋柳要等到深夜才会回来,她上楼,倚靠在阁楼窗边,坐在黑暗里点上烟,这时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烟雾。

她只有在这时表情才会生动起来,她的眉目在烟雾里渐渐舒展,如同一株植物在月色里抽芽开花,烟雾之下,她的脸迷惘而惊心动魄。那是夜晚独有的光彩。到了白天,这些光彩就会在她的脸上褪去。白天的宋柳面容苍白,眼睑下仿佛带着泪痕。她总是托着右边的腮帮子,用烟雾般的眼神看人,我猜想她可能坏掉了一颗牙。这样的宋柳在学校里穿行,带着专属于她的神秘传说。偶尔她会看向我的方向,她脸上的笑万般妩媚却稍纵即逝,但我知道她并不是在看我,因为她的眼睛里只有烟雾弥漫。

如果没有必要,她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除了学校,我无法在其他地方找到宋柳,包括商店、厕所以及浴室。这一度是这条街上人人谈论的谜团。我的窥视告诉了我答案。她连洗澡都不离开阁楼,宋柳的皮肤在月色下如同玉石一般森冷,她用毛巾擦拭全身,手臂在月色下缓缓舒展开,手指柔婉如同舞蹈,我仿佛听见江水在月色下缓缓流淌的声音,那是月夜里水鬼的歌唱。

我紧紧握着望远镜,镜筒上的皮革垫滑溜溜的,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露水味。宋柳皎白纤细的身体让我想起工厂宿舍的月色,还有陈露在月色下狐狸一样的微笑。我咽了口唾沫,挪开镜头,我看见阁楼窗台上摆着几个罐头瓶,不知名的植物在其中寂静地生长,几朵小蓝花开在毛茸茸的叶子之间,我觉得它一定有着夜露般的冷香。

我看见几件内衣裤晾在窗外,母亲诅咒着这些花哨的衣服,她说它们像招魂的幡子。但是那一天,我以前所未有的严谨目光研究着它们。这些衣物和我在陈露那里见到的如出一辙,然而它们是纯白的,纯洁无瑕的样子。它们曾在宋柳的衬衣下勾出那道令人生厌的痕迹,这让我的脸有些热,比起这些美丽的衣物本身,我更加厌恶穿着它们招摇过市的宋柳。

我猜想这些衣服与陈露的一样,是我哥哥春生的礼物。春生曾经给母亲送过一件真丝睡裙,与它们相似的款式,在母亲拒绝了这件礼物之后,我看见这件布料单薄的裙子穿在陈露的身上。

以后我也送你一件,春生这样和我说。我讨厌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春生,我一点也不稀罕什么裙子,就像我讨厌春生那些女朋友们,我觉得宋柳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在深夜,宋柳有时一个人回来,有时则与其他人一起,其中有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男人与她最为亲密,他的侧脸在逆光下酷似我的哥哥春生。

我踮起脚从窗户里看出去,我看见宋柳以海草一般的姿态捏着香烟,她抽烟的样子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眼神是烟波漫漫的茫然,然后她侧过脸,抬起下巴,似乎在注视着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忽然凑近那个男人,扔掉手里的烟蒂,宋柳苍白的手指缠在男人的脖颈上,她接过那男人手里的半截香烟,她衔着它,如同衔着一颗樱桃,然后她转过头来,向着虚空吐出冷冷的烟雾,楼道灯下氤氲着无数微尘,盘旋在宋柳的脸上,染成一片阴霾。

我看见宋柳在阴霾里笑了,像是宣示着某种胜利。我在她的身上寻找着关于春生的任何痕迹,望远镜的镜头聚焦在她的锁骨下,我差点叫出来,那里闪着一个形状特殊的吊坠,像是一个钥匙扣,与春生曾经挂在腰间的那一枚如出一辙,而宋柳把它用红绳系着,它就这样闪耀在她的脖子上。

我屏住呼吸,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吊坠在路灯下一闪便改变了形状。那是个多雾的夜晚,我无法确认出这枚吊坠与春生的那枚究竟是否相同。一切都转瞬即逝、似是而非,如同公园金鱼池里的浮萍,从根上都是缥缈的。我觉得自己害了疑心病。

后来的几天里我像个嗅觉灵敏的小猎狗,宋柳的阁楼被望远镜拉得很近,我的视线就躲藏在镜头之后,扫过阁楼的每一寸:封面花哨的杂志、某个工厂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录音机、各种植物的速写、藏在桌子下的铁皮糖盒。这些痕迹既相似而又截然不同,除了那枚钥匙扣,我无法找到宋柳与春生的任何联系。

而宋柳的阁楼从来没有生人进入,她独自待在阁楼,像是一株供人欣赏的盆栽。她从来不会拉上阁楼的窗帘,她在我隐秘的目光里行走,一举一动都如同舞蹈。有时她甚至真的会在阁楼里起舞,裙子兜满风,像是在水底荡漾开来。然后她停下来哼歌,趴在窗台上摆弄植物,毫无预兆的,她总是会忽然笑起来。

我无法再继续忍受这种守株待兔的行为,周六,我在晚饭后以去公园看鱼的借口,跟着宋柳溜出了门。我隐秘地跟着她坐上了工厂的班车,班车的终点就在路的另一头——一个工会舞厅,我混在一群工人子弟里,而宋柳在舞池的另一端,她脸上是云雾般的神情,这让她如同在彷徨寻觅。牛仔外套的男人递给她一个酒杯,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年轻工人哄笑着。舞池的光线支离破碎地照在她的脸上,有别于阁楼上安靜的宋柳,现在她如同一个妖精。

我不动声色地躲在人群里打量着他们,穿牛仔外套的男人有着过于尖利的下颌,这让他的表情时刻充满了刻薄的意味,他其实和春生一点也不相似。我低下了头,觉得自己的脸上爬上了莫名的羞惭。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即将被人撞破了。我忽然有些慌张起来。

我挤在人群里,想要悄悄退出舞厅。我踩中了某人的脚面,那人立刻像受惊的猫一样惨叫起来。我没有心情理会他,人群的另一端,宋柳正注视着我。我看见她推开了男人递给她的酒杯,然后站起来,安静地穿过舞池,宋柳第一次在镜头之外朝着我走来,她的眉眼旁浮着凉凉的雾,舞池灯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于是她的脸上波光粼粼。

“我知道你,黄小秋。”她抬着精致的下巴,我听见她笑了。然后她牵住我的手走出门外。直到走出一条街我都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肌肤在夏夜里湿润冰凉,我仔细观察着她在灯下是否有着影子,但她始终走在黑暗里。

“我在这里做售货员。这里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听见宋柳这样说,声音轻而快,风一样一掠而过。像是个全无隐瞒的解释,又像是拖着个余韵无穷的尾巴。我忽然感觉有些心虚,所以我决定闭嘴。

“你是黄春生的妹妹,是不是?”宋柳说,“你和他不像。”

“你认识我哥哥?”我问她。

“认识,”她无声地笑了,“他找我借过火,其实他不会抽烟,是不是?我那个打火机不见了,你在他那里看到过吗?如果你看到了,请还给我,好不好?”

我忽然觉得她在戏弄我,她的声音在月色下悠长婉转如同唱歌,“你今天看起来不大一样。”我忍不住开口。

“和什么时候不一样?”宋柳狡猾地笑了,像一株妖娆的藤萝,她在给我下套,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狡猾,但我不会自投罗网。

于是我闭紧嘴,但是宋柳好像并不想放过我,“你的眉毛太淡了,你应该画一画。其实你很好看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甩开她的手,她却继续伸手牵住我的袖子。那天她穿着一条扎染布的长裙,大幅的海藻图案,一转身便在夜风里荡开。“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审视着宋柳的眼睛,现在其中盛满了月光,如月下的江水一般清凉,然后笑意缓缓从其中泛上来。

“没事,就是觉得,这样也不错,是不是?”她暧昧地搪塞了我几句,紧接着她放开了我的手,冷冷地对我笑,“我家到了。上来看看?”她扬着下巴,仿佛带着些挑衅地看向我。她这是在邀请我进入那个我一直在窥探的世界。我站在原地不动,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

她脱下鞋子,赤脚走上楼梯,我听见她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带着受潮楼板嘎嘎的回响,“黄小秋,上来吧,来做做客,光明正大地。”

我跟着她走进了楼道,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我不觉得我应该因为什么感到羞愧。后来我想,中国人讲究说话的含蓄,因此大家都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说出来,因此也就等同于没有发生,这一切其实就是这样,应该是光明正大的。

我在一个潮湿的夏夜初次来到宋柳的阁楼,我发现阁楼上的空间比我所看到的要狭窄得多,四面空间被老旧家具填满。五斗橱、窗台、书桌上,都是罐头瓶装着的植物,糖盒里三色堇开着指甲大小的花,猪肉罐头里种了薄荷,郁郁葱葱连成一片,其中夹杂着几株肥厚多汁的芦荟。半枝莲在晾衣架上开着酒盏一般的花,都是炙热的颜色。收音机上的玻璃药瓶里,单薄的铜钱草浮出碧绿的光彩,而金鱼就游在光束之间。

我在那天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宋柳的父亲,我仔细端详他的眉目,却再也看不见其中疯狂生长的草木。宋老师站在阁楼昏暗的楼梯上,他并不走上来,我听见他说话。

“宋柳,”他这样叫他的女儿,“宋柳,这是你朋友吗?”

我站起身来表示我马上就要回家,下楼时我与宋老师擦肩而过,我看见他的太阳穴上贴着一块膏药,上面传来浓浓的清凉油味。这与我想象中那个年轻俊秀、与水鬼在月下相会的书生绝不相同。我忽然感到一种受欺骗的茫然。

宋家父女站在楼梯口说话,宋老师用一种念诵古诗的声音叫宋柳的名字,他逆着光向宋柳伸出手,我看见他的手在宋柳的肩膀上虚拟地一抚而过。然后他收回手,宋柳的背脊僵硬地挺直着。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未窥探到她生活的里层。

我毫无理由地继续窥视宋家父女的生活,她的生活像是一株芬芳多汁的热带植物,寂静地开放在阁楼上,从望远镜里看过去,狭小的阁楼是舞台剧的布景,宋柳总是以一种等待的姿态身处其间,她的眼前是一片雾霭,因此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我对宋柳的窥视变得容易了,她时常邀请我去她家,仿佛设好了舞台,等着我的表演,于是我就如她的愿。宋柳也光明正大地迎接着我的窥视。缠绕于她身上的流言在窥视中被剥开,显露出枝枝蔓蔓的细节来。半遮半掩的模样,其中暧昧不清的部分令我无端地焦灼起来。因此我甚至开始觉得,是宋柳在引诱着我。犯错的人不是我,是她。宋柳不常在家里待着,她同时做着几份兼差。她什么都做,却也厌倦得飞快。我发觉她的神情里总有些惘然的模样,像是寻觅又像是逃亡。而在我来到了她的阁楼之后,她在阁楼里的时间越发漫长,到最后,她几乎终日待在阁楼里。

即使宋柳在家,宋老师也不会来到阁楼,仿佛他的女儿并不存在。在大多数时候,宋老师和宋柳几乎不会见面,我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从未交错。但是每隔一两个月,宋老师总会从省城给宋柳带回礼物,他把它们放在宋柳的床脚。这就是宋柳那些精美衣服的来源,她从未对这些表示过感谢。在深夜里,她随手拆开礼物的包装,在黑夜里一件件地试穿。第二天,她就会穿着它们穿行在街道里。

宋柳有时会把它们穿在我的身上,然后拿出她的眉笔口红,把我打扮成另一个宋柳,然后她笑得滚在阁楼上。她玩够了,就会拿出手帕,我盘腿坐在穿衣镜前等着她帮我卸妆。

“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宋柳的手帕轻柔地擦过我的脸,她没有在上面洒花露水,却自然带着股草木的芬芳,我看见她狡猾地笑了,“……喜欢你的脸。”

她拿出一面小圆镜放在我的面前,我皱着眉头仔细看,里面的人脸颊逆着夕阳,额头光洁,耷拉着几绺碎发。还像个孩子一样,生着透明的绒毛。我把圆镜扣在桌上,带着点恼怒地看向宋柳,我讨厌我的这副样子。

“你看,你长了一张多好的脸,没有人会相信你做了坏事。”宋柳扶起小圆镜,我在镜子里看见宋柳茫然地笑着,她冰凉的手指摸过我的脸,最终停留在我的锁骨下,它们以植物的姿态交叠着,“所以我特别喜欢你,知道吗?”

我无法分辨她的言语究竟是真心实意,抑或只是在拿我开心。“我也没做过坏事呀。”我摸着镜子里宋柳的手指。“做没做坏事,”她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背后,我听见她暧昧的气音,黏黏糊糊地传过来,“你自己知道。”

我不接她的茬,以至于她的陷阱就没法套中人,我看见雁行在橙黄色的天边划过,烟囱里喷出化工品呛鼻的芬芳。我听见宋柳叹气,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思。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說,“你看,你就是这样。除了我还会有谁这么喜欢你?”

宋柳的嘴唇凑在我的静脉上,我听见血液的奔涌。她的长发用白手帕松松垮垮地束住,有一绺落在我的耳边,烟草的香气从她的身上缓缓蔓延开来,那气息陌生而近乎引诱。我记得那是个接近雨季的下午,工人们骑着车,穿过波光粼粼的河流。我听见母亲和旁人大声说着话——要下雨了吗?还不会吧?要下雨的。

我时常在宋柳的楼下见到那个穿牛仔外套的男人,我从宋柳的口中得知,“他叫吴明,是个臭傻×。”宋柳叼着烟这样说。那时我和她从阁楼的窗户钻出来,我们坐在被一天的太阳烤得温热的瓦片上。吴明在楼下探头探脑,满脑袋都是汗水,他的嘴滑稽地张着。我忽然很赞成宋柳的说法。

吴明在街道上其他人的眼中是另一种形象,他是工厂歌舞团的台柱,常年穿着领子雪白的衬衣拉手风琴。他对宋柳的纠缠变成了宋柳红颜祸水的又一佐证。然而宋柳并未接受过他的追求,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的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街道上整日整日地晃荡。街上传言,这是因为宋柳已经开始了与另一个男人的恋情,这让他陷入了狂热的嫉妒之中。

那个夏天我与宋柳一直待在阁楼上,她的阁楼因为隔绝了一切流言而变成了天堂。她用炭笔描画着植物和我,我开始疑心在她的眼里,我其实和那些疯狂生长的植物都是一类东西。在宋柳的笔下,我和她一样有着寂寞的神情和充满烟雾的眼睛。

我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也开始有着藤蔓的姿态,我忽然慌张起来,也许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让我产生了奇怪的变化,但是宋柳不那么认为,你只是长大了,她凑在我的耳边低低地说。这时她的笑容高深莫测,仿佛宣告着某种胜利。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预兆。那个夏天极其炎热,在平城无数的阁楼上,许多老人无声地在炎热里死去。宋柳的植物们也在炎热的空气里日渐萎靡。宋柳似乎对这些事情非常漠然,一旦有一株植物死去,她就会带回一株新的填补空缺。傍晚时,她总是站在窗口前,拿着一把小剪子修剪花枝,然后她用炭笔一遍遍地描出阁楼里的花草,我坐在其间,她要我注视着她,所以我不会移开目光。

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宋柳的一幅植物写生登上了杂志。那是一朵洁白硕大的百合,纯洁无瑕的样子。她把那一页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我看见薜荔的影子从她的眉目上掠过,那是夕阳飞速下沉的轨迹,从宋柳的脸上划过,不着痕迹的模样。

她像一株月下开花的植物,在烟雾里才最为妖娆美丽。我只能用这种过于迷离玄妙的字眼描述她,我觉得我也陷入了一种雾气一般迷离的情绪之中,这实在是很不对的。

“你真的是水鬼吗?”我忍不住问宋柳,“有人说,水鬼的身上有水草的味道,她们连呼吸都带着水腥味。”

她端详着我,眼神像是隔着浓浓的雾气,她在雾气后看着我,随后她轻轻吻住我的唇边,我闻见她的芬芳侵入了我的唇齿间,水莲花的幽幽香气缠绕着浮上来,她说,“你觉得呢,我是不是?”

然后她直起身来,她的眼底幽幽地泛出碧色,那是一个湿热的夏夜,她的皮肤上仿佛漫出水气。我有点恍惚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那些在炎热夏季里枯萎的植物,我的喉头干渴至极。

我在离开宋柳的阁楼时撞见了吴明,“你是春生的妹妹吧?”我看见他的烟头在黑暗里闪烁,“你长高了,还胖了一点,你变漂亮了。”

我没有心思理他,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宋柳的阁楼,他在寻找那里是否有旁人出没的痕迹,这让他非常焦躁。果然,我听见他问我,“宋柳最近在干什么?她经常出门吗?去找谁?县医院的小陈?小王?总不会去百货大楼了吧?是不是有人送了她礼物。”

我心情很坏,因此我决定让他白白忙活一场,像宋柳说的一样,没有人会怀疑我故意骗人,因此我做的坏事常常得逞。“这可难说,”我随口敷衍,“我看见她戴了一条新项链。”

吴明搓着手,他的嘴撇着,这让他的表情显得更为刻薄,我听见他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这个臭×”。

“臭×,妈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听见他以一种灼烧般的语气低声重复着,随后他抬起头,我看见他的眼睛被汗水烧得亮闪闪的,如同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你知道的吧,宋柳喜欢什么,她想要什么?”

睡莲,我脱口而出,我知道平城从来没有睡莲,母亲常常说它们是被工厂的油污毒死的,因此平城里所有的睡莲都是由乡下人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送进城里,它们从水缸进入各家各户的花瓶,在其中继续着它们寂静的生命。我想起宋柳,她寂静如莲花的姿态在我眼前浮现,她的皮肤上渗着凉凉的雾。

她想要一朵睡莲,我这样说。

吴明寻找睡莲的行为在那个夏天成为半座城市的笑柄,在他消失在平城之前,他顺着河流敲响每一户人家的门,询问着他们是否见过一朵睡莲。因此我的母亲不断地夸耀着她的先见之明,并且诅咒着宋柳。然而宋柳从来听不见这些,她的阁楼仍然对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关闭,我不明白宋柳对我的特殊待遇究竟源自何处。最后我把一切归咎于即将到来的暴雨,让所有人都变得非常奇怪。

吴明在第一场暴雨之中回到了平城,他的手里捧着一朵鲜红的莲花,他慎重地捧着它,像捧着一团火焰。在那一天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是他们所见过最美的一朵莲花。吴明就这样捧着它穿行过大街小巷,来到宋柳的阁楼前。

那一天宋老师很早就离开了家,而宋柳仍然同往常一样,在阁楼摆弄她的植物,吴明敲响家门时,她本来不打算让他进来。但是那朵莲花实在太过于耀眼,所以宋柳以一种骄矜的态度接受了它。吴明跟着她进了门,在宋柳无声地请他离开时,他歪嘴笑了,“你总得谢谢我,是吧,给我喝杯水,行不行?”他的目光在宋柳的身上锋利地打量,“新衣服?谁给你买的?”

我在阁楼上悄悄窥视着他们,吴明反手抓住宋柳的手腕,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宋柳苍白的手腕上泛出了瘀青。我知道宋柳无声地和他较着劲,气压太低,我忽然感觉难以呼吸。“你等等,”我听见宋柳一字一顿地说,“我先上楼,花需要一个瓶子,不然它会枯的,是不是?你先等一等。”

我听见宋柳慢慢地走上来,在暴雨声里,她的足音几乎微不可闻。我甚至可以听见吴明粗重的呼吸,然后他坐着的那把折叠椅翻倒在地,宋柳忽然尖叫起来,“你别上来,你搞什么。”

我奔下几级台阶,吴明粗暴地把宋柳掀翻在楼梯上,他的呼吸粗重仿佛火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应该欢迎我的啊,你就是这样的人是不是,你妈是这样你凭什么不这样,那我为什么又不可以为什么为什么。

宋柳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她纤细的手指向着我的方向伸过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是汹涌的光,铺天盖地地向我涌过来。我忽然想起她想要用来养莲花的玻璃瓶,它在阁楼的阴影里,我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把它握在掌心。我听见宋柳喘息着,她忽然冷笑起来,谁都不可以,不只是你,我告诉你,不止你一个人盯着这里,如果我喊人谁都能够听得见。

我借着黑暗缓缓走下楼梯,把玻璃瓶藏在身体的阴影里,我感觉我的手心冰凉。忽然吴明也一起笑起来,来吧,来吧,他嘻嘻笑起来,等着吧,别人会信我还是会信你,你知道吧,我们没完。

我听见自己脑袋里轰的一声。我清醒地意识到在这个小城里宋柳根本无路逃亡。因此这个夏天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我听见吴明高分贝地尖叫起来,我手里的花瓶碎裂在了他的头上。那朵火红的睡莲跌落在地,在一摊积水里保持着漂泊的姿态。楼梯间里的足音急促起来,邻居撞着门,一片嘈杂里,我看见宋柳无声地哭泣着。

在夏天余下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能回到那个阁楼。阁楼上的秘闻如雾气一般在小城的街道里蔓延。头上包着白纱布的吴明在出院以后大肆传播着这些秘闻,在这些秘闻里,宋柳是一个妩媚的妖精,她的肌肤如同雾一样洁白冰凉,她借此诱惑男子在阁楼上私会。这一切都是她母亲传闻的再次翻版。与吴明说的一样,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穿着白衬衣领唱的男青年正在编造谎言。一个优秀青年一时受到祸水蛊惑的故事更为容易被人接受,人们都很满意,关于宋柳的一切猜想都在其中得到了印证。

我无法使任何人相信我说的话,大家开始摸着我的头叹气,我说谎时没人觉得我会胡编乱造,然而我真的开始说真话时,所有人却觉得我满口谎言。我第一次痛恨我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年少无知,我想我真的长大了,但是大家摸着我的脑袋,说你看,她还小。

我在夏天的末尾悄悄回到了宋柳的阁楼,阁楼上是打包好的纸箱,就像她初来平城时的样子。而在宋柳的脸上,我再也看不到曾经的心高气傲,她的表情如同迷茫的梦。我看见她捧着一个牛奶瓶,里面是那朵如火的莲花,我不由得惊讶于它的生命力。

“你看着我,”宋柳静静地说,“别动,就这样看着我。”

我顺从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现在她如同雾气的妩媚不再让我感到害怕,如她所言,我长大了。于是她也笑了,她说,黄小秋,我们去柳镇。

在前往柳镇的班车上,我和宋柳并排坐着,她靠着窗户,眼神散漫地对着窗外。田野里立着烟囱,公路穿过其间,我闻见化工品刺鼻的芬芳,烟雾折射着阳光,漫漶成不真实的云霞缠绕在她的脸上。她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于是转过脸来,我看到她眼里的青碧,那是柳镇的雾色。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柳镇青碧的江水,江畔的树林里有一栋小白楼。宋柳告诉我那是疯人院,她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和宋柳走在疯人院里,我看见每个病人的脸上一律带着近乎迷茫的平静,此外我们什么都没能找到。

一个女人抓着宋柳,她叫宋柳阿青。阿青回来了,你还在逃跑吗,你下次还会离开吗,你留下来,你就留在这里,我给你剥瓜子吃,好不好?她的神情天真又稚拙。

护士说她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除了眼尾微微发皱的皮肤,我看不出她的年纪。她精神上的疾病反而使她像干花标本一样,寂静而永久地美丽着,我忽然觉得这与宋柳在阁楼上的姿态极其相似。

十三号床,打针了,护士捧着托盘呼唤她,疯女人被护士拉走时在宋柳的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仁。宋柳捏着它们,那是她母亲在这世上给她留下的恩泽,因此它们全都颗粒饱满。如果我母亲不离开这里,那就好了,宋柳说话时的语气既天真又无可奈何,我听见接下来她说,如果我不离开这里,那就好了。

我讨厌宋柳的这种样子,我不想把一切归咎于不可捉摸的命运,我更不想假设宋柳不离开柳镇的光景。所以我只能把这一切的厄运归咎于那朵红色莲花。我把它扔进疯人院后的池塘里,它落入水中,如同受到了某种吸引,它缓缓浮向塘心的莲叶丛中。我忽然发现疯人院后的池塘里长满了红色莲花,也许吴明就是从这里找到了这朵睡莲。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吴明如何来到疯人院,又是如何从池中寻找到这样一朵睡莲。如今睡莲们早已凋残,却仍然热烈如火。我愣愣地看着,那朵带来灾厄的莲花消失在满池的红莲里,我再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朵带来的厄运。也许一切真的不可捉摸。

回程的路上,我在雾气之中不断地做着噩梦。一会儿是那个在月下唱歌起舞的女疯子,一会儿是带着血狰狞笑着的吴明,后来他们都变成了宋柳的模样。她站在齐腰深的江水里,身旁是火一样燃烧的红色睡莲,她苍白的皮肤上画满了古老怪异的图腾,包裹她身躯的长发乌黑湿润有如海藻,然而她只是看着我,她的眼中一片青碧。我想走上前去抓住她,但她消失在了雾里。

我惊醒了,大巴车缓缓开动,我的身旁空无一人,我大声嘶吼着让司机停车。然后我走下桥,顺着河流,在漫长黏稠的雾气里摸索着,我知道宋柳在那里。冰冷的江水漫过我的脚踝,又漫过我的小腿,最后漫过我的腰际。这时我抓住了宋柳润凉的胳膊。

我其实应该留在这里的,宋柳在雾里这样说,也许我和那个疯女人,和我母亲就是一样的,这一切都是种在血里的,所以没用,我怎么逃跑也没用。

那我跟你一起,我脱口而出。雾开始散了,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么我也留下来,我知道你就是宋柳,不带别的什么,除了你还会有谁那么喜欢我?所以我也只好爱你,是不是?你是宋柳,我的宋柳,不是什么水鬼疯子,我一直知道。

我忽然觉得真是奇怪,这个夏天,我想要证明她是一个妖精,可是最后我只能证明我正迷恋着她。

我看见宋柳的眼睛里雾气漫漶,终于满溢出来,她在一片朦胧里笑了,江上的雾散了。她抱紧我,我听见她说,“你害怕水鬼吗?”

总有一个地方没人知道水鬼。我这样说,宋柳因此有些迷茫地笑起来,我听到她不停呢喃着:“你会害怕我吗?”

那一年的传说中,少女黄小秋被水鬼迷住了,她顺着河流走着,最终消失在小城中所有人的视线里,最后有人看见雾气里她与水鬼紧紧拥抱着,她说,“永不。”

责任编辑   李彬彬

猜你喜欢
吴明春生阁楼
阁楼上的女人(外一篇)
皇弟拆楼
阁楼情结
我的阁楼情结
曹春生作品
吴明、陆剑鸣作品
第一次独自睡觉
男子赠女友汽车, 分手要收回不合法
不认账
魔鬼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