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赵本夫“地母三部曲”中的神话叙事

2020-06-11 08:13李文文
戏剧之家 2020年16期
关键词:草儿神话洪水

李文文

【摘 要】自20世纪80年代以一篇《卖驴》踏入文坛以来,江苏籍作家赵本夫一直活跃于文坛,以虔诚的态度执着于对乡土的书写。他笔下的乡土世界传达出他独特的文化观念和人类的集体记忆。在“地母三部曲”的创作过程中,赵本夫创造性地引入神话叙事手法,从神话、象征等角度着手进行艺术实验,也为乡土经验的表达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关键词】赵本夫;地母三部曲;神话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6-0184-03

现代文学在经历过各个阶段的发展,融入了种种新鲜元素之后,原始神话依然是现代文学极为重要的创作资源。从鲁迅的《故事新编》,到韩少功的《爸爸爸》,再到陈忠实的《白鹿原》,中国现代文学中,很多作品都带有神话色彩,但是真正将神话资源从单薄的文字转化成三维立体图像的创作尝试却并不多见。“地母三部曲”是赵本夫耗费二十三年心血创作出的重要作品,作家创造性地对原始神话进行重述,神话式地再现了大瓦屋家族祖先父辈的创业历史,借助神话叙事象征性与隐喻性的特点思考人类的生存问题。

一、神话的沿袭

洪水神话是以洪水为主题或背景,讲述世界毁灭和人类再生的神话,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洪水神话最广为人知的是《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上帝计划用洪水惩罚世人罪恶,只有诺亚在神的指导下建造了一艘方舟,并在洪水来临之际带领一家人及雌雄皆有的牲畜、鸟类登上方舟,最终躲避灾祸,人类得以再度繁衍。我国汉族、苗族等也流传有关洪水的神话,因为受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制约,关于洪水的说法不一,但内容主旨上大都一致,“讲述洪水把世间的人类淹没,只留下一两个人,多半是留下兄妹俩做人种,这些人再度繁衍了人类。”①将洪水肆虐与兄妹成婚的情节有机结合,是中国洪水创世神话中比较典型的一类。赵本夫的“地母三部曲”中就沿袭了这一神话叙事模式,《黑蚂蚁蓝眼睛》中,洪水一夜之间汹涌而至,将草儿洼的一切人类文明摧毁殆尽,洪水退去之后,幸存下来的柴姑与拥有共同祖先的柴家兄弟结合、怀孕生子,意味着人类新一轮繁衍生息的开始,这显然是洪水创世神话的重现。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赵本夫都在“地母三部曲”中创造了一部极为出色的神话系统——草儿洼神话。《黑蚂蚁蓝眼睛》以洪水肆虐过后人类文明的断裂为背景,叙述柴姑的“创世”神话。洪水过后,原有的一切消失殆尽,仅剩下千里荒原,柴姑拿着祖先留下的黄金,买下了大片土地,收留幸存难民,开始她的创世纪运动,她“要用金子换回一片灿烂的世界”。草儿洼的重建过程中,土匪的掠夺、杀戮与狼群的一次次袭击,代表着人与自然的双重威胁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以柴姑为主导的草儿洼创世运动进行得并不顺利。然而柴姑的肉体和心灵在一次次遭受到毁灭性打击之后,居然以非人的意志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度过重重难关,将草儿洼的创世神话进行到底。到了《天地月亮地》,开篇的时间是在建国初期,生产关系和所有制的变革使草儿洼神话的内容发生了质的飞跃。但是赵本夫在叙事的过程中双线并行,频繁的时空交错,强化了神话的艺术表现力。最后一部《无土时代》讲述了城市现代化进程中草儿洼的日渐没落,然而以石陀和天柱为代表的人们却又在城市中发掘土地的芬芳,希望在城市中重现草儿洼神话。

除了洪水神话和创世神话,赵本夫还将其他神话元素融入了“地母三部曲”中。如三部曲的名称“地母”,“地母”是世界各地神话系统中常见的一个形象,古希腊神话中就有大地之神盖娅与天父乌拉诺斯生下众神的故事,因此她也被称为“大地之母”,中国古代也有大地之母后土主宰大地山川。赵本夫在“地母三部曲”中塑造了很多形象鲜明的女性形象,却独独赋予了柴姑“地母”的神性,柴姑对土地的疯狂迷恋、对诞育生命的强烈欲望,以及她能够号召蚁群的神秘力量,都为她增添了地母的气质和神秘色彩。很多神话故事中都有蛇的身影,中国古代创世神话中的创世神女娲和伏羲就是人首蛇身的形象,《圣經》中引诱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的也是撒旦所化身的蛇,赵本夫笔下的“地母三部曲”中也出现了一群极具灵性的蛇,它们盘踞在古塔上陪伴、保护着小迷娘,还帮助小迷娘治好了隐疾。小迷娘、灵蛇之间的神秘联系,使小迷娘不像一个普通女人,而更像一个可以与灵蛇跨物种沟通的女巫。如此,赵本夫笔下的小迷娘与蛇都超脱了其原有的自然属性,成为游离于人类社会的神秘隐居者。

无论是对原始神话的承袭,还是对神话元素的变相吸收与创新,都令赵本夫笔下的“地母三部曲”充满了神话的奇幻色彩,这成了“地母三部曲”最大的艺术亮点。

二、象征性与隐喻性

韦勒克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②从赵本夫的“地母三部曲”中可以看到很多意象反复出现的象征手法的运用,借此,作家将自己对世界的思考融入其中,使文本具备了隐喻性气息,充满了神秘的艺术张力。小说中,土地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典型的意向。

“地母三部曲”中,赵本夫对土地意象的书写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女主人公柴姑及其创建的大瓦屋家族皆与土地联系密切,他们是土地最虔诚的信徒,深切地迷恋着土地的一切。小说在柴姑初次登场时,就毫不掩饰对土地的赞美与崇拜,走出森林第一次见识到广阔无垠土地的柴姑深深地被土地征服,相对于天空显得不近人情的高远,只有土地“让人亲近,你走到哪里,它就延伸到哪里。它以它的厚重和博大包藏万物,承载山川、河流和大森林,孕育着万种灵性”③。因此对柴姑来说,颇具毁灭性的洪水没有带来绝望,反而令千里沃野重见天日,土地所固有的那种原始的、孕育万物的神性得以显现,为人类的再次发展提供了新的物质基础。柴姑对土地的热爱来自她对土地最原始、淳朴的认识,土地是神奇的,春天播下种子,秋天就能收获无数果实,“它什么都能变出来,什么都能长出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才是真正的宝贝。”④

柴姑在疯狂迷恋土地,积极地在土地上践行她的“创世”奇迹的同时,也同样在思考土地。土地是那样博大,成千上万年过去,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只有土地一如过往。与土地相比,人类简直渺小得可怜,人类只是土地上的过客,谁也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这是“地母三部曲”中贯穿始终的“土地哲学”,也是作家通过对土地这一意象的书写所传达出来的土地观念。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种观点,大多数人都只是将土地当作一种财富,不断地去占有它,甚至不惜一切手段强取豪夺。这与柴姑的想法是相悖的,她招揽各方难民,欣喜于草儿洼规模的扩大,希望有更多的人和她一同在土地上耕耘,开垦出更多的庄稼地,感受土地的神奇。可是事实上,黄河决口后,短短几十年时间,荒原上的土地就都有了主人,把土地当作财富的人,通过各种手段占有了土地,而从心底热爱土地的柴姑却在抗争无果之后,一点点地失去了她的土地,这其实象征了小农经济发展过程中,那种原始的、淳朴的、理想的农耕文明沉沦的必然过程。

到了《天地月亮地》,没有了土地的柴姑成了贫农,日渐消沉,直到怀揣重振大瓦屋家族辉煌的长孙媳妇天易娘的到来,她才似乎又活了过来。天易娘试图将柴姑当年卖出去的地,一块块又买回来,为此她不惜用家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粮食,一次性买断不善经营的“贫农团长”杨耳朵手里的六亩地,然而紧接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到来,让天易娘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最后,从六十岁开始穿坏了无数套寿衣的柴姑无疾而终,没有人知道柴姑究竟活了多少年,就在农业合作化的前期,土地即将实现公有化的时候,柴姑走了。柴姑的离世,正是土地私有制彻底终结的一种象征。

“地母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赵本夫为其命名为《无土时代》,“无土”既象征着现代化文明进程中,土地在城市化的挤压下日益减缩的困境,也象征着大量农村青壮年劳动力进城务工向城市寻求生存之道,所导致的农村土地因无人耕耘而日渐荒败的状况。如果更进一步探寻的话,人生于土地,长于土地,依附于土地才得以生存,人与土地的关系不仅是物质上的联系,更是精神文化上的密切牵连,而“无土”必然会导致精神无土扎根的无所皈依状态,因此“无土”也象征着人的思想失去精神根基,逐渐匮乏甚至出现人性异变的絕境。《无土时代》中最鲜明的一条线索就是寻找,钢筋水泥建造出来的木城,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日渐疏离,为了硬化城市街道,水泥覆盖了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木城人彻底地与土地隔绝开来,但是仍有少数人仍然对土地着迷,对土地饱含隐秘的爱恋。“迷恋土地近乎病态”的编辑石陀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痴迷于敲碎水泥使土地重见天日的精神快感,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让木城人重拾对土地的记忆。在石陀的观念中,城市之所以会有这样那样的文明病,源于城市人脱离土地的时间太久,导致“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怨恨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无法被大地吸纳排解”⑤,最终全都进入了人的身体中。作家柴门也与石陀持同样的看法,柴门将他对土地的爱恋写入作品,引起了石陀的共鸣,但是柴门的行踪飘忽不定,这就引出了石陀与谷子对柴门的寻找。与此同时草儿洼的天柱也从农村来到木城,一边将在城市里种植庄稼的想法付诸实践,一边寻找多年前失踪的堂兄天易。小说最后表明,石陀、柴门和天易其实是同一个人,谷子则是天易的女儿,而在寻找柴门的过程中,谷子慢慢发现土地才是灵魂的最终归宿。小说中寻找的过程,既是找人,也象征着人与土地间亲密关系的回归,寻找灵魂可以扎根而不再漂浮的土壤。

三、人类生存问题的关注

梅列金斯基认为:“神话因其固有的象征性,成为一种适宜的语言,可用以表述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永恒模式以及社会宇宙和自然宇宙的某些本质性规律。”⑥赵本夫将神话的叙事模式融入“地母三部曲”的写作当中,借神话的传奇性、神秘性,既讲述了大瓦屋家族传奇般的发展史,又借此寓言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人类的生存问题则是小说关注的重要主题之一。

生存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赵本夫在“地母”开篇人为的用黄河决堤这一灾难,设置了一个人类几近毁灭的文明断裂的大背景,在这个背景下,相对于生存,伦理、道德、法制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作者用质朴、直白的语言揭示了人类生存的本质——食与性。弗洛伊德认为:“食欲可以看作代表旨在保存个人的本能;而爱情则寻求对象,无论从什么观点看,自然赐予它的主要功能都是保存人类。”⑦在小说中,赵本夫大胆却又极具创造性地用“耕作”作为食与性的外在表现形式,以此隐喻人类生存本质,草儿洼的日常活动兜兜转转始终以这两个主题为中心,白天汉子们在土地上耕作挥洒汗水,夜晚则在女人身上耕作。

在赵本夫所创设的文明断裂后的世界,没有种种约束,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回归野性,“他们赤身裸体,吊着乳房和生殖器开始在荒原上游荡,其实有这两样东西就足够了”,当生存成为首要需求时,蕴藏在身体里的食与性的本能会在第一时间觉醒。“食”仅仅是满足人的生理机能正常运转的基本需求,但是人类要生存、要发展仅靠“食”还不够,必须要有新生命的诞生,这里“性”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因此,赵本夫在小说中除了描述了幸存者们在土地上的耕作,还用大量笔墨描写了男女之间赤裸裸的性爱。赵本夫笔下关于性的描写是赤裸的、张扬的、充满野性的,柴姑在获得大片土地之后,产生了强烈的生殖欲望,但她的欲望却不能实现。老三留恋城里的繁华,一去不回头,她喜欢杀手黑马,但两人却是仇敌,于是住在黄河故道边的老大成了柴姑满足欲望的对象。柴姑会在她觉得适合和需要的时候,走进老大的庵棚,走进他的梦境,在一场堪称搏斗的性爱过后,获得生命的“种子”。柴姑与老大之间的性爱在赵本夫笔下,每次都是惊心动魄的,仿佛是在用生命厮杀,这不仅表现了柴姑和老大所代表的农耕文明与渔猎文明的碰撞,也证明了柴姑身为“蚁王”强烈的生命意识。没有食物,便开垦土地,向荒原要粮食,生命需要繁衍,便与柴老大交媾,既获得了生命的种子,也满足了自身的欲望。柴姑作为“蚁王”,作为“地母”的化身,食与性是她生命的主要形式,也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两条底线。

注释:

①陶阳,牟钟秀.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

②韦勒克.文学理论,上海: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09页.

③赵本夫.黑蚂蚁蓝眼睛,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页.

④同上,第43页.

⑤赵本夫.无土时代,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⑥[俄]叶·莫·梅列金斯基,魏庆征译.神话的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页.

⑦[奥]弗洛伊德,傅雅芳等译.文明与缺憾,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65页.

参考文献:

[1]赵本夫.赵本夫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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