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2020-06-11 08:13吴宇
戏剧之家 2020年16期
关键词:贾雨村贾母弗洛伊德

吴宇

【摘 要】《红楼梦》全书以“梦”开篇,以“梦”终结,存在大量的梦境描写。在《红楼梦》众多梦境中,“病潇湘痴魂惊恶梦”是以黛玉为核心,展现黛玉内心真实之梦。运用弗洛伊德之梦论分析此梦,探析黛玉内心对宝玉之爱的渴望以及失去宝玉的恐惧与绝望,显露出黛玉在梦中有别于现实的性情,并且黛玉之梦对小说的故事情节起到了预示的作用,并以此深化和点明宝黛爱情的悲剧主题。

【关键词】梦;林黛玉;精神分析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6-0187-02

《红楼梦》是中国“幻梦”文学家族中的经典,作品中描写了几十个形形色色的梦,“梦”成为作品中分析人物形象、探究人物心理、解读小说情节、把握小说主题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成为一种新颖的文学叙述方式,为作品注入活力。《红楼梦》“以梦开篇,以梦终结”,从宝玉“神游太虚境”直至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是曹雪芹铸造的一场文学大梦,梦中沉淀了无数的风花雪月与悲欢离合,因此梦成为人潜意识的最佳载体,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解读“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会有独到的见解与发现。在《红楼梦》中,“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的描写是黛玉在贾府的真实处境,包含了与宝玉成婚无望的预感,将黛玉内心深度的恐惧与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作者通过对梦境的描写,为宝黛的爱情制造预警和悬念,呈现宝黛爱情在现实的遭际,对宝黛爱情的悲剧主题起到了深化的作用。

一、“续弦”显象背后的隐意

美国著名梦论作家厄内斯特哈特曼在《噩梦》一书中写道:“人在童年期不同程度地体验到的那种绝对的无助感,构成了噩梦的本质性底蕴。”①在《红楼梦》中,黛玉六岁失母,从小缺失母爱;后因林如海担心黛玉“无人依傍教育”,才将黛玉送进賈府,虽贾府众人与黛玉看似“亲如一家”,但谈及婚姻大事时,却没有人能给其做主,黛玉的无助感在日积月累中形成了心结,导致了噩梦的诱发。梦中,王夫人、凤姐、宝钗等前来道喜:“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②”原来是黛玉之父升官再娶,托贾雨村做媒将黛玉许配其继母亲戚,并且是作为续弦。“我新丧偶,尚未续弦”,续弦是指古代男人失妻后再娶。在黛玉梦中,“续弦”作为一种显象出现,弗洛伊德曾经提出:“我们意识到的不是隐藏的梦念而是记忆中梦的显象”,梦中显象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构成梦的全部材料或多或少来自体验”,③现实生活中所出现的让人记忆深刻的体验或多或少都会成为我们“梦的素材”。

黛玉第一次接触到“续弦”,应是来自其老师——贾雨村。最初,贾雨村因贪酷失官,四处游历之时,成为黛玉之师,那时贾雨村已经把娇杏立为继室。贾雨村和“继室”之间存在的对应关系,是可能出现在黛玉的潜意识中。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老师、男主人等形象是父亲形象的一种变形,因此贾雨村出现在黛玉梦中。以其为桥梁,因而黛玉梦到父亲另娶继室,而自己也嫁作继室。

黛玉入贾府后,虽无“续弦”之事,但众所周知袭人之位等同宝玉隐性之妾,与“续弦”并无太大差别。在第36回中,王夫人就以种种方式确定了她“妾”的地位:“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袭人终日与宝玉相伴,常常出现在黛玉生活中,因此“妾”的身份便成了黛玉心中典型的记忆。并且在黛玉梦前,袭人因想到香菱之事,免不得由人及己,担心成为尤二姐和香菱的后身,又深觉贾母和王夫人的话中,透露出就是黛玉无疑,便想着去试探黛玉。袭人借香菱因是侍妾,饱受正房欺凌之事,以此观黛玉之反应。黛玉也明知袭人之心,便答之:“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④黛玉清楚作为妾的处境,香菱作为薛蟠之妾,受其正妻夏金桂所不容;尤二姐身为贾琏之妾,凤姐借刀杀人,使其饱受折磨。现实中香菱等人的悲惨遭遇以及贾雨村的间接影响,使黛玉以此进行了置换,复投进入梦中,导致其梦中出现“续弦”。

由此可以看出,“续弦”背后是黛玉内心恐惧的一种呈现,这种恐惧来自黛玉没有得到宝玉对其的承诺,心中对未来、前途、命运的忧虑,以及寄人篱下,无法去支配命运的愁苦,才会因此成梦。

二、人物性情的转化与成因

梦境描写可以揭示人物的不同性格、不同命运、不同气质和不同灵魂,塑造“这一个”的独特性。梦中的黛玉一反常态,与现实中的她截然相反。当其听完凤姐之语,认为是凤姐在说闹,众人皆不语,冷笑而去。“姐姐嫂子”的冷言冷语让黛玉恐慌,便向一直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求助。“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黛玉的行为失去了她“世外仙淑”的形象。现实中的黛玉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梦中的她卑微且低下;黛玉赋诗葬花,具有其本身的诗意与浪漫;而此时的她为了自己的命运甘愿下跪痛哭相求,遗失了她那“诗”中的气质与诗情画意,和封建社会中面临命运悲剧的弱女子并无差别,变得现实与无措。有学者认为,梦中黛玉的形象是对原本面貌的亵渎,导致其失去了原本人们心目中的灵气与智慧,成了为爱下跪屈膝的世俗之人。梦中的黛玉是现实中极力掩盖的一面,进而在梦中赤裸裸地呈现出来。黛玉梦中行为的不可思议源于大观园中众人的冷漠态度。

黛玉初入贾府,贾母对其嘘寒问暖,连宝玉都另外搁置;初入大观园,凤姐提议给姐妹们设小食堂,怕冬天太冷,第一个想到黛玉的身体,贾母立即便同意了,可见黛玉是贾母心尖上的人,只要于黛玉有益之事,贾母都会尽其所能;担心黛玉身体,命人每天给黛玉送燕窝;给黛玉所换纱窗的料子也是别人见都没见过的“软烟罗”……贾母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都充满了对黛玉的关爱,但是这种爱仅仅出自一个外祖母对于外孙女的喜爱,绝非孙媳。当贾母命人操办宝钗的生日,在众人面前夸奖认为“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在黛玉看来,内心对于贾母的爱是渴望的,但现实中宝钗能够做到贾母麻将桌上的常客,而黛玉却不能,虽然身份是近的,但心灵上却是疏远的。

王夫人作为宝玉之母,于黛玉而言,也是重要的。初见黛玉时体贴周到,一副慈母心肠;平时对黛玉关心有加,但亲疏依旧有别。周瑞作为王夫人陪房,送各位姐妹宫花时,将最后两支送给黛玉,黛玉因而心生芥蒂。金钏跳井时,王夫人说黛玉是那多心的人;指责晴雯时,认为其眉眼间有些像林妹妹,王夫人将其对黛玉的不满展现出来,不满其轻狂与清高,不满其与宝玉亲密无间。黛玉在内心深处清楚王夫人对自己的看法,乃至反作用于黛玉的心理出现在其梦中。

现实中的黛玉受到众人的宠爱,衣食无忧,但缺少的是来自心灵的安慰与放松。精神上的极度不安、生活上的寄人篱下,使黛玉缺少“家”的归属感。生活中的真实体验幻化成梦中素材,将隐藏的内心折射在梦中,致使黛玉转化人物的真实性情。

三、宝玉“剜心”背后的隐喻

弗洛伊德认为梦不是凭空出现的,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是潜意识在睡眠时冲破了人本身的束缚进入意识区,进而幻化成梦,所以“梦是一种在现实中实现不了和受压抑的愿望的满足”⑤。在黛玉的梦中,父亲升官再娶,让其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这是黛玉潜意识中的期待与向往,黛玉深知其家庭与背景无法与宝钗所媲美,即使与宝玉相知相爱,但“木石前盟”终究抵不过世俗眼中的“金玉良缘”,唯有父母都在,给黛玉强大的家庭支撑,才会使宝玉与黛玉门当户对,这仅仅是黛玉潜意识深处的美好愿望,是现实中遥不可及的愿望,因此出现在黛玉的梦中。

黛玉想要的无非是宝玉对其的承诺,得到只属于黛玉的宝玉的心。当黛玉哭求宝玉时,宝玉的一句“你原本是许了我的”让黛玉重新又有了一丝希望,并转换到其潜意识中,这潜意识让黛玉恍惚间觉得宝玉的这句话是真实的,也是黛玉潜意识欲望在梦中的实现、愿望的一种达成与满足。此时黛玉内心希冀着宝玉的承诺,希望宝玉能承诺爱她,但是却换来宝玉过激的举动——“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⑥”。黛玉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用手捂住宝玉的心窝,拼命放声大哭。这时只听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黛玉一翻身才发现是一场噩梦。

黛玉梦中,宝玉剜心而死,剜心作为显象,一方面照应了前后文的情节,同时具有一定的隐喻所在。黛玉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真正想得到的就是宝玉的“心”,而宝玉每次给黛玉的承诺也是“你放心”;当宝玉得知要迎娶黛玉时,也想“去瞧瞧林妹妹,让她放心”;并且告诉众人,“我有一个心,前儿已经交给林妹妹了。她要過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因此,梦中宝玉剜心,黛玉以此得到宝玉之心,成为一种预示,弗洛伊德认为“梦是真实和有价值的,可向睡者提出警告或预言未来。”黛玉想要得到宝玉的心拥有一瞬间的满足,内心欲望得到实现,宝玉愿将自己的“心”送给黛玉。但宝玉真正将心剜出之际,也正是黛玉梦碎之时。此时的黛玉得到的宝玉的“心”——不是心意,而是心脏。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剜心的后果,但读者皆知,失去心脏代表了生命的终结。宝玉如果不在了,那“木石前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因此宝玉剜心出现在梦中,也预示着“木石前盟”爱情最后的结局,二人悲剧的达成。

四、结语

综上所述,梦是人潜意识的体现。《红楼梦》以“梦”命名,梦境描写也是《红楼梦》中的核心意蕴。作者通过梦境描写隐含和折射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与个性特征,即利用荒诞的非理性的真实来反映现实生活的真实,因此梦成为折射人物“心灵”的窗口。在“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黛玉将内心的恐惧与渴望,以及贾母等人的冷酷与无情展现出来,以此凸显宝黛爱情之艰难以及预示着“木石前盟”的失败。曹雪芹借助梦境的塑造,展现了“真”与“幻”艺术魅力,艺术的真实和客观真实相结合,使《红楼梦》营造出深入人心的浪漫色彩。

注释:

①转引彭鑫鉴.梦解红楼[M].长沙:岳麓书社,2018:168.

②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114.

③[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M].孙明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9.

④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112.

⑤[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71.

⑥本文所引原文皆出自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参考文献: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M].孙明之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16.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16.

[3]杨朴.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M].吉林: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

[4]姚城娥.试论梦境描写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1(1).

[5]王丽娜.以梦说梦---《红楼梦》梦境的心理学阐释[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 2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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